第55章 曉山青(七)
曉山青(七)
這是一道清冷的男聲。
明瑜循聲望去,覺得眼熟。
那人從屏風後走來,一襲白衣,如瀑的烏發上僅系着一只淡藍色發帶,那根帶子也貼合發絲一同垂下來,腰間卻系着的是一根較寬的藏藍色腰帶,整個人幹淨的像從水墨畫裏走出的仙人。
他臉上挂着同氣質相符的儒雅笑容,極溫和的看着老板娘,又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哎呦,斐大人,這種小事怎還把您驚動了呢。莫非這小丫頭是您命她來打趣我的?”老板娘一下從桌邊起身,揮着手中的團扇,還是用撫動人心的語調戲谑道。
不難看出她正是此人方才口中的‘月娘’。
——“斐大人是誰?”
——“你這都不知道?斐安啊!就是那位新來的、太子殿下的那位……”
明瑜本來還有些疑惑,聽了茶客們的閑言,思緒如潮。
斐安噙着淡笑,如今的面貌比起幾年前還有深邃些,但那股文雅的底子沒有毀掉半分,只輪廓成熟了許多,仍是極俊美的。
他側目就瞥見了那位最開始惹出動靜的姑娘——明瑜。
她此刻極其慶幸自己今日蒙了面紗。
“我今日清閑些,惦念茶樓的一盞春了,這壁國最好的茶還得是凜北清風茶樓。”他說着話的同時向前邁了幾步,素白的衣角随風拂動更加出塵。
月娘見他這般,更加肆意地用餘光剜了明瑜一眼,“斐大人都這麽說了,一盞春如何想必也無需過多解釋。”
“這位姑娘,你說一盞春裏添加了不尋常的東西,可你又怎能知這茶裏加了什麽?莫非你能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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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猶豫了片刻,只在她斟酌着應該用什麽通俗易懂的方式對衆人解釋的片刻功夫,斐安以為是她在猶豫,便更加篤定。
斐安眉心舒展,他搖搖頭:“妄自菲薄是不好的,我見你如此,可是最近思茶了?那這頓我替你付了就是。”
她聽見這番雲淡風輕的話,面紗下的嘴角抽了抽。
他這話的意思無非是……她是因為家裏沒錢喝茶,才故意找茬觸動老板娘生氣,為的就是白喝這茶樓一頓茶?
她好像明白為什麽總記不清這人的名字和樣貌了。
果然小時候讨厭的人長大了還是這麽讓人讨厭。
她冷哼一聲,卻是端端正正地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了。她也冷靜的啓唇:“既然大人這麽說,我便可以同您好好說道一番了。”
“芍藥是好花,一盞春中的兩種茶葉也都是上品。不是還被日光沐浴了嗎,那便更好了。只是這些好東西是不能擱在一個壺裏煮……”
“啪嗒——”
是茶杯被摔碎的聲音。
老板娘月娘沒等她說完便順手拾起一個空杯猛地摔在地上,将她的話猛然打斷。
方才見她起意說話就在月娘身後對她比劃“別說”的遞茶小厮也無奈的吐出一口氣,默默捂上眼。
“月娘不必動氣,”斐安見老板娘雙目溢滿惱意,握着扇子的手不時顫抖,适時開口。
又轉身對淡定坐在原處的明瑜,眉心微皺道:“并無人因一盞春受傷,你從何處讨來這些見樹的?”
少女見茶杯碎了,不慌不忙将腳挪到一邊,以免踩到碎渣,動作沒有一絲受了驚吓的樣子。
只是微不可察的歪歪頭,她好像察覺到師父說她瘋瘋癫癫是什麽意思了。
明瑜并未說什麽過分的話,她甚至沒想揭開,老板娘如今的态度卻恰好說明這茶水有問題。
她的心神并未放在當下的情景裏,方才見了老板娘魅色的臉驟然變得盛怒,她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微表情,只是在想她到底是因為什麽變化這麽大。
記得慎平說她是因為思念亡夫才變得瘋癫,莫非這茶水的古怪和她情緒的變化都和她那位過世的丈夫有關?
斐安見他問完話後少女并沒有給出反應,甚至好像聽都沒聽見一般。但他還是好性子的又問了一遭。
這回才令明瑜從思量裏回籠,“嗯?”
這回她依然懵懂不在意的态度才有些惹惱了斐安,“我說你這姑娘怎麽如此肆意?把茶樓攪得風波不寧卻是這副無所謂的态……”
“啪嗒”,又有一茶杯滾落在地的清脆聲把斐安的話也收在嘴裏。
衆人望去,發現是明瑜身旁一個男人忽然痛苦的彎下腰,伏在椅子上捂着肚子。
不久前,一直坐在明瑜隔壁桌的這個男人正覺得口幹舌燥,順手喝了一口杯中因看這場戲而放涼的茶水,腹部的疼痛卻不似前幾次那樣輕微。
“你怎麽了,剛才還……”他對坐的女人着急的湊上前,急切地問道。
明瑜見此狀忙站起身,簡單對女人說了幾句話後便查探着男人手捂着的具體位置,雙眸微閉,當着衆人的面從袖中的暗兜裏摸出一只草根,讓男人含在嘴裏。
“哎,你怎麽敢擅自給人吃東西,若是情況更遭了你負得了責嗎?你以為你是誰啊?”月娘此時的情緒顯然已經點燃,全然不似先前自如和茶客調笑的美人。
明瑜沒有理她,反而順勢拿起男人掉在地上的杯子,裏面還有殘餘的液體和茶渣,不難看出和明瑜方才喝的是同一種。
又是一盞春。
見男人額頭的冷汗不再那麽密密地往外冒,她斂了斂神色,凝重地舉着茶杯望向月娘,一字一句、音色極其有力地對她說:“看見了?這就是你引以為傲的一盞春。我将才沒有同你們解釋清楚,那兩種清茶茶葉和妍麗的芍藥……”
“閉嘴!你個賤丫頭,憑什麽這麽說!你會遭報應的!“
明瑜無視月娘的近乎癫狂的尖聲,躲避開她上前的舉動,繼續沉聲道:“它們本就相克!雖說都是各自為安的好物,若是你放在一起就會令人不适。身子強健的往往無礙,可但凡遇到體弱的便會向這位一樣,腹痛不止,雖說傷不了性命也只是陣痛,但這一陣的疼也是實實在在的。”
她鎮定地說清這一段話,衆人也有的疑惑着看向茶葉,有的不當回事還對同伴炫耀自己身子爽利。
她放下茶杯的時分,男人吐出草根時已經無礙了,他和他妻皆感謝地望着明瑜。而那方才作勢要沖上來打她的月娘此時卻失神地靠在原處,手中拿着一只曾裝過一盞春的空杯不知怔怔地在想什麽。
恰時,在一群人種有人開口問道:“你怎麽知道這些花木之間的相生相克?又怎麽會救人的?”
她原先有些擔憂地看着月娘,被這一聲拉回目光,她面紗下的臉對着聲源淡笑,篤定地回應:“因為我是個醫倌。”
“你?可你分明是個……”
“如你所見,如假包換。”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震驚地看着眼前一切的斐安此時仍未緩過神,只是眼眸似有水霧彌漫,瞳孔輕輕晃動,他一言未發緊緊地盯着被面紗遮的嚴嚴實實的少女,好像在努力透過面紗尋找什麽。
此時沉寂片刻的月娘卻忽然笑開了,沒頭沒尾地有些凄厲地說:“就算這樣,我把芍藥拿出去也可以,但一盞春絕對不會消失。”
她依舊明豔又肆意地笑着,只是這笑裏融進了些近乎癡狂的意味。
明瑜抿唇,她還是不解這女人的舉動,承認自己不懂茶識放錯了怎麽就那麽難?
她突然想起來師父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
“她啊,深切地惦念亡夫呢,這茶樓是他的遺物,所以她就算有時候控制不了情緒也是一定會守着的。”
這……莫非是思戀成疾?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把因為自己的錯誤導致誤傷一個人這件事說的這麽雲淡風輕,難道未觸及性命的傷就不算傷嗎?還是說你根本就不在乎?犯錯了道個歉那麽難嗎,原來沒有原則的愛無藥可救是真的。”
無論如何,碰到令人受傷或是傷及性命的事這一點上,明瑜始終堅持自己的原則。
她不能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無端受傷。
明瑜冷冷地說完這句話後把幾枚銀子拍在桌上後頭也不回的離開,沒有看任何人一眼。
撫琴美人的柔婉琴聲都再沒揚起過。
衆人都未曾看見的另一面。
在清風茶樓二層除了水墨屏風所在的開放飲茶區以外,那幾間隔間的其中一間此時靜靜阖上房門的小縫。
是一個略微佝偻着腰的中年男人,門關的行雲流水,像是對門外的鬧劇頗是不滿,轉而看向茶桌對面肅穆的另一個人時不自覺恢複正色。
“您考慮的如何?”
中年男人穿着暗紅官服,大約是個地方官員,官職不低,卻仍舊需要對未着半點官服的男人低頭俯首。
這場會面約莫從清爽的午後開始,也就是明瑜來茶樓前,這一間小隔間就是緊閉着的。
兩人之間一盞溫着一壺“一盞春”,官員興致勃勃地對他介紹這壺茶多麽絕佳,可聽着的那人卻半閉着眼,興致缺缺。
“那……我直接進入主題了,大人?”見男人對這茶沒多大意思,他直接開口道。
“嗯。”男人慵懶随意地輕哼一聲,看起來對這次的會面并不十分在意。
官員搓搓手裏緊張冒出的汗,“主要是說往北疆運官晌的事,我們府最近……”
他說話的空擋,隔間外好像有什麽大動靜。
“就是想把這事兒包攬在……”
男人撐着側颌,漫不經心地聽着,隔間外好像有一個熟悉又好聽的女聲。
“您要是同意的話,我這邊就……”
“等一下。”沉默許久的男人頭一次正兒八經開了口。
官員一臉困惑,那人的眼還沒睜開,“大人您是不是……”
“我說等會!”他雙眸帶着些惱意地睜開,瞪了官員一眼,“聽不清了。”
這不明不白的話讓官員吓了一跳,外面好像有一個清澈的女聲在長篇大論地說着些什麽,官員卻愣是不敢再開口,只敢偷偷看着男人的神情。這一看便吓了他一跳。
他從來沒見過眼前的這男人笑。
就連眼睛裏都時時像口千年冰井一樣,好像丢塊石頭出來都能成冰,可這人現在竟然……
竟然無端的笑了。
官員一激靈,借着安靜的氛圍聽見外面好像鬧了不小的動靜,便大膽猜測男人是否是因為外面的鬧劇而覺得好笑?
他咽下一口茶壯着膽子這才起身将禁閉的隔間門拉開一個小縫,好讓外面的聲音更好的傳進來,與此同時那道小縫恰好能讓男人看見外面的一小片場景。
這回男人沒有阻止,也沒有用那雙可怖的眼睛瞪着他。
就在官員暗自竊喜時,男人的視線好似追随着一個身影,待那身影消失後,他才恢複往日的面容。
這便有了先前官員拉上門的動作。
“您考慮的如何?”官員以為他心情頗佳,便趁機問道。
男人凝白的指在桌案上輕叩,看着面前那官員堆上來的金銀,雙眸一凜。
不由分說地站起身,一襲紫色的衣裳掃過晦暗的桌面和一口沒動的茶水。
“既然為官,便把心思擺正了。這些金銀不該在我這,也不該在你那吧,崔副官?仔細掂量掂量這錢是從哪來的,別引得本座把寶劍擱在你腦袋底下。”
紫袍男人說完這句,頭也不回地離開隔間,唯留下發怔的崔副官和面前堆起來的珠寶金銀。
世上莫非真有人不愛金銀玉飾?
猶記得那紫袍的男子走時,腰帶上有一塊年歲已久的白玉和斜挎着的寶劍輕碰,發出清脆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