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曉山青(一)
曉山青(一)
昭玄十四年,暮冬。
北地的風毫無保留地在林間呼嘯,擡眼就能看見的枝頭上堆積着厚厚的積雪,随着風過不時掠過的風一刻不停地往下簌簌落着。
這樣看起來倒好像正在下一場極凜冽的大雪。
明瑜攏了攏肩上快要滑下來的袍子,順手撣掉上面落的薄雪。不時感嘆凜北的風竟如此刺骨。
她微微擡了擡眼,卻只看見發青的天色和看不出時辰的厚重烏雲,腳下還在一刻不停的趕路。
倘若再晚些,便會錯過岚草開放的時分。
為了能在恰到好處的時候摘下這棵草,她已經吸着鼻子在這片鳥不拉屎的林子裏蹲了整整十天。眼圈黑的比地上生的蘑菇顏色還要深,她差點就要摔筐子走人了。
若不是師父答應給她做十頓冰糖肘子,她才不會願意來這種地方待十天。
明瑜又吸了吸鼻子,鼻頭已凍得發紅,眼神一刻不停歇的注視着那株草,這可是她尋了六日才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株。
岚草需要極寒的環境和濕度才能落成,尋常的雨水不夠條件,唯有凜北這種簌簌的雪化後才能供它生長。
她在那株岚草旁啧聲,尋了塊幹淨地兒,往地上鋪了塊草席子安然坐下。
雖說恰值暮冬,按理說春日不遠,可這邊的冷風仍然沒有要停下來的征兆,反而愈演愈烈。
她來到凜北已快一年有餘,這不是她待過的第一個州,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自北上以來她沿途去過許多州縣,卻沒有一個像凜北這麽冷的,據說再往北幾十裏就有軍營駐紮,連同附近也變得安靜非常。
明瑜背着自己的竹筐,百無聊賴地坐在那株平平無奇的草邊上,這裏離她自己紮的帳篷不遠,外出覓藥時這種需要風餐露宿的日子并不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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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她有私心。岚草只生在凜北,她在藥方子上看到的時候心癢癢了好久,加之師父前些日子病了,偏不讓她侍奉,只給她出了個題目:破解染疾的原因并制出藥到病除的解藥來。
她師父對她的要求一向是精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出一丁點差錯的精準才是為人醫者的要求。
“怎麽不下雪呢……”
她膝上放着一本新拓的原本,上面精細的記錄着許多罕見稀奇的草啊根啊,聽那個老頭子說這上面就連上古時期的草都有記載。
也不知道在忽悠誰……
明瑜托腮腹诽着,以這樣的方式消解着靜谧氛圍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煩悶。
這一刻好像有些變數……
她停下手上翻頁的動作,側耳聆聽産生動靜的方向。不遠處的密林之中,在一片被落雪覆蓋住的枝幹裏跌跌撞撞走着一個人。
模糊的影子逐漸清晰。明瑜眯了眯眼看清了那個影子,而後唰的一下站起身想要跑過去。
卻又頓住腳,猶豫地看了一眼身後的那株将要開放的草,終是嘆了口氣,認命般朝那暈倒的人加快腳步走去。
是一個男孩,約莫十歲出頭的年紀。
他眉頭緊鎖倒在一片柔軟的枝葉上,明瑜還沒走近便看見他那條被血染了一片的小腿,像是被類似箭一樣的尖銳物劃破了,此時仍在源源不斷往外冒血珠。
她用應急處理的手法熟練的清掉箭口附近的血,在上面施以薄薄的一層藥膏,又拆下一塊潔淨的布覆在上面。
随身攜帶藥物是好習慣,她這麽想着。
風仍在一刻不停地刮着,頭頂幹枯的樹杈被吹的搖晃,面前男孩疼得暈了過去。明瑜咬咬唇,思量片刻,還是挽起袖子把他背了起來。
穩穩地往自己紮的帳子一步步走去。
小帳裏點着一盞溫黃的燭火,她坐在床邊眉心微蹙。許是藥效将才剛剛起效,他額頭不久前剛舒緩了幾分,發鬓依然挂着星星點點細密的汗珠。
這男孩錦袍玉帶,連頭上綁着的攢金發帶都是上好蜀錦制的,瞧着十分矜貴。
她不記得曾在凜北見過這樣的大戶人家,轉念一想自己也不曾見過什麽豪門貴戚,便也沒再多想。
燃燭把帳外的暗青天色照的不那樣壓抑,她見這男孩不再有異動,倒了一盆溫水在踏邊,想起了自己那株草枝子。
她慌忙地跑過去,可哪還有什麽開的正盛的花,她那塊草席子邊上只剩下一個蔫蔫的細弱草根。
她沉默了。彎下腰注視着那草蔫子似乎在判斷這東西有沒有藥用價值。
結果顯而易見。
明瑜嘆了口氣,收回草席子,十天白等。
透過微薄的帳子依稀可見裏面晃動的人影,她略帶詫異地向那個方向走着,心底浮起一絲猶疑。
醒了?
掀開帳簾,那男孩一下望進她眼睛,眼中的疑惑轉為驚恐,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你是誰?”他極度防備的眼睛被燭光映出警戒的光。
明瑜沒有答話,放下沾了些許雪水的草席,餘光瞥見桌上未動的溫水,努力讓自己露出一個和善的面容。
“你受傷恰好被我撞見了。我呢,耐不住手癢,就随手包紮了一下。若是你不想風寒侵體,最好在那杯水徹底涼掉之前把它喝下去。”
男孩的視線一直追随着她,聽見她救了他那句話時才稍稍溫和些,最後落在那杯水上。
“你為什麽救我?”
明瑜皺了皺眉,反而問:“你想死嗎?”
“啊?”
“凜北夜裏的寒風可是能凍死人的,如若你一直躺在那林子裏,即便沒有失血過多而死也會被凍死在今夜。”
小男孩沒有說話,似乎能感受到小腿上被留住的生命力,看着被精致纏上的布片和不再疼痛的小腿,緊皺的眉頭松了松,緩緩拿起桌上那杯尚留有餘溫的水。
含着杯子邊緣的唇甕聲:“……謝謝。”
“你是凜北人?”男孩發話問她。畢竟出現在這片荒林的确十分古怪,連獵人都不曾踏足的荒地,他一時無法斷定眼前這個衣着樸素女孩的來路。
明瑜随口答道:“不是,只是來尋藥罷了。”
“尋藥?”
她倏地一笑:“對啊,我是個醫倌。”
她莞爾将耳邊垂下的碎發挽起,眼底故意露出些許玩笑似的邪氣,裝模做樣的望着他。
眼見男孩的瞳孔驟然放大,她也不意外,只是覺得好像很久沒見過這麽……誇張的表情了。
“可你……”那男孩喉間緊了緊,好似良好的教養不允許他露出如此震撼的面容。
“那你又怎麽會孤身在這?瞧着你的衣服……應該是城裏哪家的小公子罷?”明瑜打量着他周身的服飾适時問道。
男孩頓了頓,有些惱意又有些羞愧。半晌,答非所問說道:“……雲琅。”
她不解地歪歪頭。
“叫我雲琅就好。”小男孩好似終于放下警戒,靠在帳邊。
男孩眉眼明豔,白潤細膩的膚色映的那濃眉大眼更加可愛,略帶局促的表情卻将臉蛋顯得有幾分恣意的不羁來。
他懷裏抱着那只軟軟的枕頭,鼓着腮幫子又足足還是個小孩摸樣。
明瑜見他這樣微微笑開,“我叫明瑜。照理來說,我比你大,你應叫我一聲明瑜姐姐。”
小少年不敢置信的擡眼,“你……你好大的膽子。”
她心裏倒像一團亂麻似的,這小兒瞧着比自己小了得有十歲不止,叫她一聲姐姐……很過分嗎?曾經她也遇到過差不多大的孩子,可比他不知乖上多少……
吵鬧片刻,她決意不再理他。
看天色也來不及往城裏去了,便只好留這小東西在這勉強一夜。她原本是想打發他在一旁的地上睡,但不經意間望見他小腿上綁着的布,仍是嘆了口氣。
人太善良果然不好。
因而後續當那小孩像是第一次睡這種硬塌,翻來覆去惹的床板吱呀吵了整整一個時辰時,明瑜終于忍不了了,原本那一層草席就壓根隔不斷地面的涼氣,現下還吵鬧了這樣久。
“小祖宗,你到底想如何啊?”明瑜強壓着面子上的不悅,生怕自己那一手針灸的好功夫控制不住。
“外面太黑了,我……睡不着。”
“那?”
“你會翻繩嗎?”他明媚的語氣裏罕見的帶上一分怯色,害羞地問她。
“哈?”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半個時辰後,
“不可能是這麽翻的!我記得之前就是這個勾着那根繩就可以的!”小男孩手肘撐着身子急促地辯解。
“那這怎麽會塌呢。別狡辯了,小雲琅。”
男孩氣鼓鼓地拿過繩,在指尖靈活地翻轉着,一邊不服氣地喃喃道:“以前我父皇……”
“嗯?你說什麽?”明瑜眼皮都快睜不開了,對他的話也聽得不甚清晰。
他自知失言,裹緊了被子,手中仍然不停絞着那只細線,卻轉而道:
“我白天不小心跑到圍場不遠的軍營裏去了,好似恰有軍營在附近操練……那邊恰好和這片林子連着,他們沒發現我,這才……”
這話讓明瑜清醒了三分,“皇家圍場?”
他好似被她吓了一跳,卻又淡淡應了一聲。
明瑜這才意識到,他那衣袍上好像也有一些錦紋……該不會……
“你該不會是?”
那孩子一言不發,好不容易倦意襲來像是睡着了。但片刻後從嗓子裏擠出兩個字:“誤闖。”
明瑜撇撇嘴,思量片刻,記憶深處好似的确沒有這號人物存在,這才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風已經停了,明瑜最後惋惜地看了一眼那株沒有承受住風寒而徹底枯萎的岚草,拽着那個張揚不羁的小男孩登上回城的馬。
“你會騎馬不?”她看着身側馬下的男孩,指着面前的駿馬問道。
他倔強的一言不發,撇過頭去熟稔的攀上那根缰繩,輕松一躍便穩穩坐在上面。
她不禁搖搖頭暗笑,也不知他在倔個什麽勁。
“你人小,在我身後扯着我衣服就好。”明瑜也越上馬背,安頓好行囊。
起初雲琅似乎還放不下面子,可後來還是忍不住輕輕扯住她柔軟的衣料。到後來她縱馬過快時,小男孩似乎被襲來的風吹的睜不開眼,只得緊緊攥着她後腰的衣料。
不經意間聞到少女身上獨有的淡淡花香,直到下馬時耳根子還有些發紅。
凜北的清晨街道上還十分空曠,她問他家在哪,他撓撓頭說不清。明瑜便只好将他帶回自己那處簡單的小院。
師父房裏那扇門還沒開,想必還在複健,又是在那硬塌上打坐了。
而她剛要回眸叫雲琅,身後卻匆匆跑來一衆墨綠裝的侍衛,個個帶着高帽,見了雲琅後便有要跪下的架勢,領頭的衣着繁複一些,戒備的打量着明瑜和她身後的院子,手中的佩劍蠢蠢欲動。
“殿下,恕卑職大意,您跑出來怎不和我們說一聲?可有傷着?卑職願領罰。”
明瑜蹙眉瞧着面前的一衆,又看了看雲琅。
那人躬身時恰好看見雲琅腿上微微殷着血色的布片,眸光一凜,佩刀從冰冷的劍鞘裏噌地一下亮出,一揮直直架在明瑜脖子上,泛着冷光的刀刃距她不過幾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