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闌珊宴(十三)
闌珊宴(十三)
他就這麽沿着虞小枝走過許多遍的道路,頭也不回的跑向那個地方。
晚墨山山間的那個木屋。
當慎平被急促的敲門聲吵的不堪其煩時,推開木門的一瞬間看到的就是祁懷晏垂着腦袋跪在他門口喘着粗氣的摸樣。
“臭小子?你?”
一襲紫袍的男人不知在那裏跪了多久,天上密布的烏雲厚重的壓在天際,瞧着是要下雨了。
慎平靜靜凝視着祁懷晏,他袖口還留有方才打鬥殘餘的血跡,而那殷紅的血跡已經幹涸變黑。
“求您……”
“什麽?”
祁懷晏雙手緊緊攥拳在草地上扣出一道深刻的痕跡,發出這輩子第一次的哀號:“求您,救救她。救救小魚兒。”
慎平臉上平淡的看不出半分情緒,眉頭緊鎖出一條條溝壑,他深深的望着地上那個,興許是第一次如此脆弱的男人。
“起來。”
祁懷晏雙臂一震,但仍然沒有擡頭。“瘟疫來勢兇猛,她被困在虞府,和那個……只有您能救她了。”
老人緩而鎮定地開口:“何出此言?若單憑我會熬藥,斷不至此。這場瘟疫殃及全城,我……”
“不,全壁國只有您可以。”祁懷晏顫抖着打斷他的話,接着道:
“幾十年前聞名全壁國的神醫,先帝時期最著名的禦醫首位。曾多次發現并研制出新藥配方的名醫,沈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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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到此刻,祁懷晏才堪堪昂首,堅定不移的望向慎平被震撼的眼眸,“就是你,制出沉息香的那位先太醫沈嵘大師。”
兩人之間一時寂靜的只剩下伴随着風的暗流,風聲肆虐在他們的耳鬓。慎平雙手漸漸成拳,用難得的正色打量着這個少年。
這些是祁懷晏先前查到的。自那次見到他後,他就覺得奇怪。
依稀記得他曾經游走在州界時聽聞那位名動一時的神醫沈嵘在改朝換代的宮變之前經歷了什麽事,後來死亡又銷聲匿跡。
但另一個版本是沈嵘實乃死遁,因為宮中派出精兵衆多也未見屍首,有人說他改名換姓逃跑了,也有人說他易容了等等。
但并沒有人知道沈嵘到底在宮中經歷了什麽,照理來說他當時正值盛年就坐上禦醫首位又有重重醫術功名在身,甚至就連朝中重臣都要敬他三分,
只要安穩坐在禦前神醫的那把交椅上想要什麽沒有?可他卻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放棄了功名,再也沒有出現在世人眼中。
而此時站在他面前的飽經風霜的男人,實在看不出什麽禦醫的風範,身後再也沒有前呼後擁的人,只剩下一間木屋,裏面的長桌上擺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草藥,一頂鍋中還不時傳開熬東西的咕嘟聲和逸出的草藥香。
慎平的嘴一張一合,夾雜在風聲中卻叫人聽不清晰。
祁懷晏裹着微微殘破的衣袍一步一印地往山上走去,眼眶裏是夙夜難眠而布滿的紅血絲。路過桃花樹,他像把虞小枝送回去後的每一天一樣,靜靜的站在桃花樹下,注視着那枚枝頭懸着的風鈴。
底下紙片上“對不起”三個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風雨欲來。
黯淡的星眸微掀,看了一眼頭頂快要承受不住重量的烏雲。
看來今夜有雨。
虞府今年的冬日比往常更加死氣沉沉,加之虞小枝的病,這一回她整整昏迷了三天,又不知還要多久才能醒來。
不知為何,她的病好像更加嚴重了。連先前的太醫也以各種理由拒絕出診。她的額頭出了汗又被拭去,是梨酒一趟一趟的換水,唯有她在她床邊紅着眼睛照料。
她不願意離開西院,哪怕把自己捂的像個粽子。
梨酒小時候曾經生了場病,爹娘都是農家,自知養不起她,就把她拉到街上去想要尋個能付得起醫療費的人家嫁了。
年幼的小姑娘甚至能感受到随身箱子裏的賣身契,眼神無光地覺得她這輩子興許就這樣草草了結算了,大不了就是病死……
可她遇見了虞小枝。
偷跑出來玩的虞小枝略過虛僞賠笑的梨酒爹娘,歪歪腦袋看着身上打滿補丁的梨酒。二話不說解下腰間裝滿銀子的布袋,拉着小姑娘頭也不回的走了。
事後才知道那日虞小枝本是拿着攢了好久的錢想去買一支上好的簪子送給虞夫人。梨酒心裏忐忑,料想虞夫人定是會把她趕走,誰知她笑吟吟地遞給她一身新衣服,讓她住在西院,就這麽過了很多很多年。
所以她現在又怎麽能留下虞小枝一個人呢?
她有時常常跪坐在小枝床榻邊,同她講話,雖然不知道她能聽去多少,但梨酒總是自顧自地和她說着,虞小枝從前也是這麽做的。
心處混沌的虞小枝其實都聽見了。
連同那日梨酒說的那件事……
數日前,她剛染上風寒昏迷的時候,很多人都來看過她。包括虞植。
她說:“奴婢眼瞧着公子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不過他果然是最在乎小姐的,還拿了很多溫熱的吃食過來呢,那些碗盤都是新買的,銀器锃亮可好看啦。”
虞小枝心下一沉,夢中的她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又毫無生氣地阖上。
就這樣吧,這些把戲從來不屑多說,又何必放到臺面上。
她早就習慣了。
虞植裹着墨藍狐裘端坐在書桌前,關節在木托上輕叩,木頭特有的悶音在空靈的房內回響,面前人的彙報顯得更加遙遠。
“大人,快要結束了。”
仍然是那個佩刀侍衛,袖口收緊,看着便是平日十分守規矩的樣子。
“嗯,聽說朝廷這回派了重兵。”他漫不經心地從筆架上挂着的毛筆尖上掠過,直至視線落在那一只小小的蘇木毛筆時,眸色微微變化。
他正欲擡手撫上那支筆,侍衛又說:“那邊聽聞霖州疫病流傳,想趁機下死手……一把剿滅。”他眼裏閃過一絲冷意。
虞植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原想摘下毛筆的手也停止了動作,不再看那支……虞小枝曾經送給他的筆。
那年她摔壞了皇上賞的極品蘇木毛筆,竟哭了一夜。誰知第二天一大早便捧着一只嶄新的毛筆,笑吟吟地望着他。
虞植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想起那個無足輕重的畫面,那個笑卻狠狠把他刺痛了,在他心裏長久的揮之不去,而後像是擺脫般狠狠閉了閉眼。
再睜眼時很快就恢複了平日那個疏離的笑,嘴角勾起溫和的弧度:“也不知這些小卒何需這麽大張旗鼓。”
“大人,好像……有人在敲門。”侍衛微微蹙眉,側耳确實聽見虞府正門有敲門聲。
那聲音铿锵有力,像是運了全身的憤懑一下一下沉心靜氣地拍着那道府門。
“差人去看看。”
未等侍衛走出房,通報的小厮反而先來了。急匆匆地對房內嚷嚷道:“公子,外、外頭有一個……”
“好好說話。”虞植不耐地對小厮道,卻在聽完他的話後,疑惑又震驚地愣在原地。
正門逐漸圍了許多小厮侍女。又立馬給聞訊前來的虞尚書讓道。
虞摯方才同樣聽到了這個消息,他本是不信的,卻在看見門口氣定神閑敲門的人後狠狠鎮住了。
門外那個老人眼神冷漠,像是在看一群做不了藥材的害蟲一樣看着他們。手中執着一根份量十足的雕花木棍,直直杵在地上。見到終于來了的虞摯後,他布上皺紋的臉忽然勾起一絲不屑的笑。
“虞摯,你終于出來了。你還是像當年一樣,道貌岸然。”
虞尚書神色複雜的凝視着這個過半百的老頭,雙唇張了張不知該說什麽。
半晌,他帶着幾分疑惑,不敢置信的試探:“沈嵘?”
老人往前走了兩步,“尚書大人還記得老朽實在不易,但如今老身可不叫這個。今日來拜訪也不是為了找大人你敘舊的。”
虞摯面上染上怒意:“你好大的膽子,擅闖尚書府,知不知道這在宮裏你早就被……”
“我已辭官許多年,不覺得你方才說的話可笑嗎?若論起罰來,你自知比我好不到哪去。身為父親把病重的女兒丢在院裏不管不問,還真是你虞尚書會做出來的事。躲開!”
老人不顧衆人阻攔,單憑一根木棍清出一條道,半威脅着問清了虞小枝的位置。徑直往西院走去,背後還挂着一記小巧的竹筐,裏面不知放了什麽。
梨酒被忽然闖進來的老人吓了一跳,來不及阻攔卻見他皺着眉隔着一塊布為虞小枝把脈,而後用極其幹淨利索的動作從身後掏出些墨綠色的草,一樣樣塞進虞小枝嘴裏。直到她輕輕咳嗽了一聲方才罷休。
他自從多年前辭京離去後就再也沒有醫治過別人,更沒有再看診過。他原以為他這一生都不會再救人了,卻唯獨救了他的混不吝徒弟。
梨酒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不敢說話,一時間整個虞府的人都圍過來了,這還是這些日子以來,西院最熱鬧的一天。
“沈嵘!你好大的膽子,你早就不是禦醫了,現在有什麽資格來我這對……”虞摯瞧着眼前的一幕氣急敗壞地罵道。
而那個老人一言不發,他雖多年沒上手,動作熟練度卻完全不減鼎盛時期,想來也是後來多年裏從不曾怠惰的緣故。
他處理好她的要緊處,把氣吊起來後才緩緩站起身開口,陰冷地望着虞摯慌張的眼睛:“你真讓我吃驚,竟連基礎的醫療都不做。你不想要這個女兒了?”
“你怎知我沒請!可那些人……”
“還有,”
老人打斷他的話,轉身把裹得嚴嚴實實的虞小枝從床上抱起,這是常年鍛煉爬山練就出的,并不遜色于往昔的臂力,竟被他平時的破衣舊衫隐藏的完全沒叫人發現過。
他托着自己那徒弟,從虞摯身旁經過,“那些人的推脫措辭你虞尚書見的還少嗎?不必在我面前假裝。今日倘若她非我愛徒,我也不會下山醫治。但你給我記好了,是你一步一步放棄自己親女兒的,打今兒起她便沒你這爹,我也只能堪堪當她一個師父罷了。”
“別以為她除了這個破院子就沒地方去了!她有師父!”
虞摯氣地發抖,“我說先前那些針啊紙啊是從誰那得來的,好的不學學壞的!就連父親也不尊敬了。沈嵘,你當真是變了。”
虞小枝混沌之際将這些話一字不拉的聽了去,竟是連苦笑都扯不出一個。
好不容易舒緩了一口氣,她依稀看見身邊的慎平,緊繃的神經才放松下來,“師……父……”
衆人的目光一下被她吸引過去,包括那個在人群裏靜靜看着屋內一切,面無表情的虞植。這一刻他連平日的溫和謙遜都沒挂在臉上。
“我不想……待在這。”虞小枝蒼白無力的說着,用盡身上所有的力氣,看了虞摯一眼,然後将頭別過去。
這就是最後一眼了。
一直站在旁邊的梨酒覺得,她的小姐好像輕輕一碰就要碎了。
慎平皺了皺眉,在離開前對虞尚書說了最後一句話:“你倒是一直都沒變,虞尚書。”
待到再也看不見虞府的大門,虞小枝才輕輕扯出一個笑,“謝謝,師父。”
慎平面色古怪的開口:“閉嘴,剛才給你吞了三味藥,靜下心想想是什麽。草藥、劑量、配法,認出來以前不許說話。”
虞小枝扁扁嘴,卻覺得這是近些日子以來……最溫暖的一刻。
而心下不是滋味的慎平,卻不由得回想起早些時候木屋前跪着的祁懷晏。
那少年俨然是一副,你不去救她我就不走,興許在那能跪成一樽石像。
明明……那時候他自己身上也不知經歷了什麽,雙腿、肩頸都已傷痕累累還未處理。
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跪在那裏。
求他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