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闌珊宴(十二)
闌珊宴(十二)
深秋的天際灰蒙蒙的。
說不清是濃重的烏雲使然還是空氣中彌漫着的霧氣過濃。整個霖州城蕭條的只剩下飛舞的枯葉還有點生機。
虞小枝睜眼後看見的是一個空屋,只有依稀尚未消散的模糊而又深刻的夢孤零零的陪伴她。
彼時她發懵的望着窗外透進來微弱的日光,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覺得頭腦沉沉的,不過好在這樣的感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她早就習慣這樣的混沌了。
虞小枝蒼白的手扣住床沿,輕輕邁下床去,綴着輕飄飄的腳步走到門外,她輕輕掀開珠簾,院外也是空無一人。
她對自己染上疫病的事一無所知,自然不知院子裏的下人都被遣走了。
現下不是太醫診治的時間。經過這三日的治療雖沒有根治,但效果仍是見好的。那些人也只吩咐他們讓她靜養,千萬不要受涼之類的官話。
雖然是陰天,但她仍然無端覺得頭頂的陽光十分刺眼。
院外的再遠處有幾個裹的嚴實的小厮,适才安靜非常,他們的聲音便毫無保留地傳入了虞小枝耳朵裏。
“又是送去西院門口的?我真搞不懂大人到底在想什麽……”
“閉嘴!你想被杖罰嗎?”
“你甭吓唬我,現在誰不知道這疫病染上了就是個死字。”
“你說就罷了,別拉上我。若是大人知道我們妄論小姐生死,虞府還能有我們的容身之地?”
“大人?”那小厮嗤笑道:“你看看西院附近,別說人了,就是只鳥也要繞着飛,更何況大人和公子成日在書房,哪裏能聽到我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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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太惹火。”
她聽得愈發疑惑,分明記得自己只是得了風寒,為何......被他們說的這樣嚴重?
虞小枝叫住二人。前頭那倆人聽見聲音吓了一跳,回過頭看見是她以後不自覺地往身後退了幾步,結結巴巴的問安。
虞小枝看着兩人的行跡,道:“你們方才說的什麽……我院裏的人,他們都……”
還沒等她說完,那兩人梗住,不知應當如何應對,只好含糊過去快步離開。
“哎……”
待兩人行遠,虞小枝仍然在咂摸方才他們話裏的意思。
城中的疫病?若是民不聊生,她能不能做些什麽呢……
料想自己昏睡多日,父女之間再如何不愉快,民難當頭父親也定是焦頭爛額,她沒有不去過問的道理。
再加之,她也想去問問,她身邊的人都去哪裏了,為何她們對她都這樣奇怪。
更怪的是整個虞府的人都驟然減少,一牆之隔,她甚至能聽到城中百姓哭喊的聲音。
心裏着急,腳步便也愈發急促。
對于疾苦,她好似已然形成了條件反射一般,說不清是受到誰的耳濡目染,性子中的孩童氣裏竟是比先前更多了幾分俠者氣息。
“聽說妹妹的身體略有好轉,昨日來的寧太醫說只要莫再受驚受涼,待這陣風過去,自然能好。”
“那便最好,你可千萬要看好她,她近些時日也不知為何變化這麽大,你下去留意着點你妹妹,看看到底都在和什麽人接觸。我如今竟都不認得她了。”這是虞尚書的聲音。
他頓了頓,又說:“要看緊她……我不允許也不願意十年前的事故伎重演,想必你也不想看到吧。”
虞植一言不發,兩只手藏匿在寬大攢金的袖口裏,晦暗的視線藏匿在身上深沉的官袍裏。
“父親說的是。”
還未到書房,虞小枝穿過連廊,在翻過最後的拐角時倏然停下腳步。
虞植特有的聲線就這樣闖入她耳中。
那是十分謙卑,又不失禮的隐忍。
“你也知道說是!咱們的頂頭主子是誰不用我再教你罷,你我父子為官侍君最是要認清這一點。十年前我可以保你,可別以為我次次都會!”
虞摯的聲音不知為何摻雜了些許愠怒。
小枝在聽到最後那句話後瞳孔驟然睜大,她努力地想看一看兩人的方向,卻發現脖子連轉動的時候都是僵硬的。
他剛才......在說什麽?
她喉間哽咽,淚不知何時盈了眼眶,她卻固執的不叫它們流下來。
虞植已然離開,唯有尚書大人負手,短暫的一個轉身就走回書房。
可當他正欲阖上書房木門時,虞小枝卻貿然闖進書房的院子。
父女二人隔着一扇半閉的門,遙遙相望。
虞小枝憋紅了臉,身體上的不适海嘯般湧來,卻始終抵不過她心裏的哀拗。
“原來……你一直知道啊。”
她冷不防冒出的一句話叫他皺眉。
“你不在房裏,怎麽跑出來了?讓你出來的?你不應該……”
“不應該?那什麽應該?“
這一瞬間她竟覺得有些好笑,“應該像你一樣眼睜睜的看着母親被害死還一言不發嗎。”
虞摯阖門的手頓時一緊,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你說什麽?”
“你口口聲聲說愛我阿娘,實際上呢?”她哽咽了一下,用盡身上為數不多的力氣沖他喊道:
“實際上……你根本知道誰害死的我阿娘。可你沒有說出來,你選擇包庇他,甚至選擇.....忘了那件事。這就是你說的愛嗎。”
“放肆!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虞植?”
她悲哀的看着惱羞成怒的尚書大人,“……你心裏明明清楚,女兒這些話怎麽可能是哥哥教的。”
她複雜的看着虞尚書,“您就這麽護着他,即使眼睜睜的看着他害死我阿娘,也要護着他!”
夢裏那個被一團霧籠罩住的臉,只有在夢裏是被遮掩住的。
她從來沒有忘記過那人的臉。
那是……虞植的臉。
虞摯眼神慌亂,急忙大吼道:“住口!來人,把她給……”
沒等他說完,虞小枝立馬接道:“爹爹,我肯叫你一聲爹爹,因為你是我阿娘最愛最愛的爹爹。可我想問問你,你到底愛她嗎?”
那一年虞小枝從他的臉上看到痛苦二字,說不清道不明,她不理解為何深愛母親的父親臉上不是哀痛,而是複雜交織成的的痛苦。
現在她終于知道了。
原來……他一直知道阿娘是怎麽死的。
但是他沒有追究。
人前人後都表現得愛妻如命一樣的男人,曾經說過與虞夫人恩愛非常的人,就是這樣愛着她母親的。
你瞧,多可笑。
虞摯似是被戳到痛處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看着虞小枝的眼神充滿陌生。
“我同她之間的感情何時輪到你評判了!若你不是我的女兒,今日這番言論足夠被砍幾十次腦袋!來人!快來人把這個孽畜拉下去,關回院子裏去!”
虞小枝冷笑一聲,垂下頭喃喃道:“女兒……女兒,大人以為我是沒有感覺的嗎。因為我阿娘生下我這個女孩,而不是個能繼承你衣缽的男孩,你心裏膈應,我處處讨巧裝乖,不過是怕你看見我本質也因我厭惡我母親罷了。”
等她再擡頭時,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她看不清虞尚書究竟是什麽表情,回顧曾經的種種,竟發現每每責罵她,都因為她是個女孩……
都因為......她這樣做折了他尚書大人的臉面,敗了他壁國虞氏的臉面。
她胳膊被穿戴層疊的下人抓住,手臂掙紮着,對他說出最後一句:
“大人,十餘年如一日的走馬觀花,您厭我學醫,也不過是唯恐惹禍上身,何曾是為女兒考慮?”
她最後沉靜地說出那句憋在心裏許久的話:“你愛我,但你更愛你的名聲和地位。爹爹。”
她眼裏氤氲打轉的淚水終于在這時從雙頰滑落,随着眼前發黑,虞小枝再也撐不住身子,重重的倒了下去。
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很多事情。
有人因為一席對峙愠怒不堪,像是極力掩飾自己不為人知的卑劣。
有人暗中操作,又和某人窸窸窣窣地在陰影裏交談着什麽。
有人因城中突發的疫病焦頭爛額之際擡頭望着烏雲席卷的天空。
也有人……在靠近西院的那個門近乎發瘋的敲打着,而他身上布滿了和幾十侍衛厮打後殘餘的傷痕。
虞植眼眸沉重的站在虞府臺階上望着對立而站的那個紫袍男人,直直對上他泛紅的雙眼。
“竟然是你?”
“小魚兒呢?你們把她怎麽了!”祁懷晏箭步邁過腳下被他打暈侍衛,沖上臺階一把抓住虞植整齊的衣領。
他則歪歪頭,啧聲輕笑:“舍妹如何,同你這種人有什麽關系?”
祁懷晏後槽牙緊緊地咬合,眼底快要藏不住的怒意快要把他灼化了。
“她可是你親妹妹,你怎麽敢!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他甚至無法把眼前這個看起來溫雅十足的男人所做的行為宣之于口。
虞植噙着冷笑掙開他桎梏的手,眉間染上陰冷,半眯着眼對祁懷晏說:“親妹妹?枝枝同我是骨血至親,你有什麽資格過問?”
“祁神偷?哦不,”虞植愈發陰狠的面容逐漸靠近他:“應該叫你……祁少主對吧?與其操心這些小事,不若擔心下自己那邊的爛攤子。你說呢?”
他怒意未消,早已攥緊的拳在這道貌岸然的男人臉上狠狠掠過,把他打得一個踉跄。
聽得那人一聲悶哼之後,祁懷晏深深地朝西院裏的寝房看了一眼。
冷冷甩下一句話後堅毅地離開此地,向着最後剩下的一個希望跑去。
唯留下虞植一人,指腹在被打破的唇角輕輕劃過,溫熱的殷紅在指上抹開,給這人陰冷的面容平添了幾分殘忍。
他看向祁懷晏消失的方向露出一個詭谲的笑。
他方才好像說的是:
“只要有我祁懷晏活着一天,就一定不會讓她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