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闌珊宴(十一)
闌珊宴(十一)
虞小枝在神志不清的時候做了一個夢。
好像一道月光霧蒙蒙的越過那個長在崖邊的木屋,穿過層層疊疊的密林和高山,從谷底悄然滑過,直到穿過虞府西院的燈燭,再照到她緊閉的心底。
溫柔的灑在她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照亮一段長長的回憶。
那是虞小枝隐瞞了十一年的故事,也是和她長久為伴的一個夢魇。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曾經她家裏還是很幸福的,那時候她阿娘還在。
虞摯一生有過兩任妻子。
虞小枝生在第二位的肚子裏,從她呱呱墜地那天開始,便只有父母和一個同父異母的兄長。
據說虞摯和第一任白氏關系并不好,勉強稱得上相敬如賓。後來她過世後了才得以娶上小枝她阿娘,兩人關系甚佳,頗是親密。
不會走路時,被阿爹慣着,兄長寵着,阿娘又是個溫柔耐心的好性子。成日睡醒了就是玩。
後來她終于學會下地走路,紙鳶蹴鞠編草結無所不能,每每京城有什麽好玩的,只要兄長虞植一聽了,不必她說,下了學就給她買來。
雖長大一點點後被惱人的學塾折磨的不堪其擾,但這樣的生活也可謂是如魚得水樂得自在,讓她一度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直到她七歲那年。
這一切毫無征兆……或許有那麽零星預兆,但年幼稚嫩的虞小枝并未察覺分毫。
自那年年初,她母親氣色日益欠佳,等到了後來即使是最舒适的天氣,她的臉色也蒼白的吓人,用盡難尋的好藥補品,請遍了京城的郎中也無濟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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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新帝燕南臨登基不久,手段頗盛,治理果敢,卻始終無法制衡同衆多老臣之間的關系。
太後娘娘宅心仁厚,聽說了這件事,惦念着虞摯是先帝面前的老人兒了,便将虞夫人請進宮來,命當時最好的禦醫看診。
聽說那禦醫之首沈氏乃是百年來的在世華佗,功力了得,屢創新藥。可即便如此,名醫也未能救回虞夫人。
任是虞小枝這般愚笨只顧玩樂之輩也感受到了府裏氣氛的不妙,那幾個月母親喚她的次數多了,也不再有力氣陪她去花園放紙鳶,只能躺在床上撫一撫小枝的臉。
那是一雙被長久的病痛折磨的清瘦的手。
小枝日日趴在門框邊,總有醫倌進出她家,母親卻仍是一天比一天差,她也就那麽記住了虞夫人被病痛折磨的樣子。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那日是個陰天,她記得十分清楚。陰雨連綿了數日,她的心情也莫名陰翳着。那天下午她還擡眼遙遙望了一眼挂在天際的濃重烏雲,前些日子還在下雨,不知怎的這兩天就停了。
可那天上分明像要擠出水來。
下午臨近入夜時分,虞夫人艱難的扯出一個依然優雅的笑,叫小枝進屋,還打發下人都出去了。
她就這樣乖巧的半跪在地上,伏在阿娘的懷裏。
甚至還能感受到母親身上若有似無的木槿花香,本是令她心安的,可她卻莫名覺得奇怪。
虞夫人看着自己最愛的女兒,說:“枝枝,若是有一天娘不在了,答應娘一件事。”
“阿娘你不要胡說!”小小姑娘的眼眶一下就紅了,或者說她隐隐能感覺到什麽……
虞小枝自小就是個倔脾氣,那時她也那樣撅着嘴,惱怒地望着母親的眼睛,試圖從那裏讀出開玩笑的意味。
可虞夫人眨了眨眼,嘴角緩緩勾起一個虛弱的笑容,“娘當然是胡說的,”
她拭去小枝臉上的淚水,接着說:“不知怎麽,現在忽然很想吃南邊那家的糕餅。可以去買一些來嗎?”
她聽了這些話,臉上浮起一抹喜色。這些日子虞夫人的胃口欠佳,每日總是吃不下東西,好不容易她親口說想要吃,小姑娘自然是開心的。
“若是太早還有些吃不下,枝枝戌時三刻再回,那時阿娘恰好嘴饞了,好不好?“
小小的孩子茫然地點點頭,正欲起身卻被虞夫人抱住。她枯瘦的手溫柔的輕撫在她發頂,整個人半伏在她的懷裏。
小枝有些發懵,卻對這許久未有過的情感包圍。
待她出門前,虞夫人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答應阿娘,以後的每一年每一天,都要快樂。”
姑娘快要走到門口,聽見聲音以為是她有什麽新的想吃的,但回頭卻只看見阿娘彎彎的笑眼。
興許是太急于讓母親如願,她沒有等到戌時三刻。
這時候天已入夜,只有小小幾顆星星在烏雲背後閃爍,讓人看得雲裏霧裏。
她揣着懷裏還捂的熱乎的新鮮糕餅,闖進了虞夫人的院。
這時是戌時一刻。
院裏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婢女都被打發下去了,只有寝房裏幽幽燃着一支小燭。那是虞夫人安排的,她病後就不喜太亮的環境了。
小枝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門,本想直直沖進去,卻還是惦念着母親對禮數的要求,在房門外放輕聲音停下腳步。
她正欲開口說的話卻被屋內的一小段聽不清晰的聲音打斷了。
距離太遠,屋裏的人說話聲音又小,她并沒有聽清具體內容,礙于教養,她不能貿然打斷人家說話,但好奇心又驅使她透過虛掩的門縫向屋內看了一眼。
只一眼,把她今後的人生打亂。
一個虛晃的人影定定地立在虞夫人床邊,片刻後,寬袖下的手微微擡起,在她每晚必用的藥裏撒了些什麽粉末。
而後在虞小枝怔住的時刻,他不着痕跡的從側門溜走。
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她看清了他的臉。
可……究竟是誰呢……
那人在虞小枝夢境裏的摸樣是一團墨色,是一團脫不開的迷霧,是她不敢想起的那個人。
她在逃避。
只記得後來,當她怔怔地在房門外站了良久後,是被一個來看藥的小婢女喚醒的。
回過神來留在記憶裏的第一個畫面是小婢女的驚叫和院裏走來的越來越多的人。
很多人從她身旁穿過去。
她極擅長觀察人像。
或許是拜幼年時母親硬叫她作畫所致,她記得阿娘曾對她說:“丹青無需美的動人,但求一個‘真’字。尤其是畫人,枝枝,每個人的一颦一笑都有千差萬別。”
這樣一來她就不自覺地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每人多的時候,她沉默在一旁時就喜歡觀察每一個人的表情和動作。
也因此她才清楚的記得母親那一年的摸樣。
從她身邊走過去的人裏,有驚慌的,有悲傷的,也有哭喊着的。
這一方小院裏的人是那麽多啊。
自然的的,虞小枝也觀察到了她父親。
她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多餘的情緒,沒有驚天動地的悲哀,只能讀到“痛苦“二字。
為什麽會是痛苦呢?
她不知道。
那時她滿眼都是母親閉目倒在床上的樣子,虞夫人閉目倒在床榻上,像睡着了一樣。
可她像極熟睡的嘴角卻是若有似無的帶着一分笑意。
她視線草草略過床邊空着的一只碗。
有人發現了她,将她抱起來帶到了別的地方,卻怎麽也拿不下來她手裏死死抱着的糕餅。
虞小枝無視旁人,一個人坐在石凳上,拆開精美的包裝,顫抖地拿起一塊糕餅,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一塊接着一塊。
糕餅已經冷了。
她的嘴巴裏塞滿了糕餅渣子,整個人好似不知饑飽。直到盒子裏終于一塊糕餅也沒有了,她顫抖的手才停下來。
而這時候,她卻出奇的鎮定。
僵硬的脖子望了一眼擁擠的院內,看不出別的感情。
然後她就病了一場。
那段時間她不開口說話,沒有表情,成日發燒。除了被人扶起來吃飯,就是躺在床上。也不見人。
他們也都僅僅以為她只是難以接受失去母親而已。
僅此而已。
只有虞小枝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她不能聲張。
對于那個出現在她母親房裏的人。
生在官宦家,她太知道人情冷暖的殘酷。大人都難以辯駁明暗,她一僅僅七歲小兒的話又有誰能信?
可後來細細一想,她只覺得發寒。氣母親,氣那個人,也氣自己。
就是因為沒有聽阿娘的話,她早了兩刻回來,親眼見到了那個人給母親下藥的畫面。
或許這就是虞夫人叫她三刻再回的原因吧……
睡夢中的虞小枝竟是怕的發了一額頭的冷汗,她越是想看清那個人的臉就越是心慌,整個人如墜冰窖。
可她分明記得那個人的長相,她早在七歲那年發病的時候就暗自發誓絕不忘記的臉。
時光如梭,孤零零躺在床上,眉眼間依稀有虞夫人幾分影子的虞小枝,如今也像她阿娘一樣出落的大方漂亮極了。
她還沒有醒來。
而全城的疫病在此時也愈發盛烈,各種病人用過的器具、吃食全都燒掉,一點不留。虞府更是森嚴,堅決不許外來的物品不經查驗就分派下去。
可就在兵荒馬亂、一切都等着虞尚書料理之時,虞府卻傳來噩耗:
虞小枝染病了。
連梨酒也不獲準留在她身邊,名帖請來的太醫來了一波又一波,卻始終無人能真正治好她。
等到她再恍惚着睜開眼睛時,已經是三日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