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闌珊宴(十)
闌珊宴(十)
屋內的燭光半明半晦,燭光被空氣中斷斷續續的微風閃的輕輕搖晃,屋內一片緊張的氣氛。
虞小枝想制止的動作停在半途,便見虞摯手拿布包,展開來便看見一排銀針。
“你來說說,這是何物?”
“繡針……”
他擡眼看着女兒的方向,眼裏瞧不出情緒。
“是爹老了不認得織繡針了,竟不知這是何新種,連穿線的眼都沒有了?”
虞小枝啞口無言,不知作何解釋,因為……布包內側有幾個攢金小字。
“針灸。”他輕輕念出來。
站着的虞小枝覺得指尖有些發涼。
而虞摯的視線越過她看見桌上被燭火映着的紙張,他捏緊了手中的布包走上去,虞小枝慌忙攔住,抓在他衣袖上的手卻被生硬的扳開。
湊近了一看,紙上俨然寫着一些雖然他看不懂但仍然能知道大抵相關內容的字眼。
良久,屋內靜的可怕,虞小枝好像知道會發生什麽,但仍是有隐隐的期許,父親會不會留有餘情?
對于她。
可等來的終于還是只有一句。
“我還是太過縱着你。”
Advertisement
竹條上回就斷了,這次他用的是往常趕馬用的粗鞭子。虞尚書一下一下抽在她手心,虞小枝就那樣跪在自己桌案邊的地上,下人們被震怒的虞尚書吓的紛紛跪在地上低着頭不敢作聲。
“原以為你懂得悔改,沒想到是變本加厲!”他毫不留情地用着最大的力道抽在她手心,不多時便隐隐泛出血珠。
看她不卑不亢一樣冷眼毫不作聲,像是鐵了心不說話,也不辯解的樣子他更生氣了。
“你是木頭嗎?”他不時帶着風寒的咳嗽聲,改為一下下抽着她的脊背。
上次挨罰的痕跡還未完全消散,這頓鞭子後想來定會傷的更重。
虞小枝閉上眼,她的頭腦格外清明,哪怕被打的很痛卻仍是在腦海想着,若是皮開肉綻配哪種藥會好的快些,哪味藥不會留疤,哪味藥用着沒那麽疼。
想的多了,腦子裏那個從一開始挨鞭子就冒出的那個念頭越來越清醒——
他父親,知道她身體不适……也要打的這麽重嗎?
等到他停下打罵後,也或許是嗓子都訓啞了,終于停下手中的鞭子,像是看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留下一句她當時沒聽清的話後便離開了。
虞小枝感覺後背火辣辣的疼,她搖搖晃晃的走出西院,不顧梨酒帶着哭腔的阻撓,越過衆人道不明的神色,不知為何走到虞摯的書房。
他不在這裏,房內的燈火早已經熄了,應是去她那要那個……暖手壺前熄滅的。
她手心破開的血肉被風吹得幹涸,染上血的皮和結塊的血跡粘連在一起,輕輕一扯就是生疼的。
但她感受不到,驟然推開了書房的門,裏面空無一人,一片漆黑。
可她還是看見了,借着從門窗溢進來的月光看見的。也許她就是為了最後确認這一點而來。
那是一包,完好無損……完好無損的包子。
雪白之物上方早已沒有了熱氣。
是沒有被碰過的痕跡的,也沒有被多看一眼的包子。
是她親手做出來,加了她精心配置的草藥的,連她自己也沒顧上吃一口的包子。
虞小枝搖搖晃晃的靠近,右手輕輕往前伸了伸,心裏或許還抱有最後那一點點期許,或許他吃了哪怕一個呢?
可是當她指尖觸上紙包上的鼓包時,心才真真的沉了半截。
“一個都沒有……”
與此同時,她才感覺到後背上刺骨的疼痛,那是皮開肉綻後毫不留情的痛感。
這一刻她才知道,
原來自己的父親真的不像他所說的那樣愛她啊……
夜幕逐漸将天際拉的更加黑暗,她只覺得身體十分沉重,抱着那個裝有四個包子的紙袋在茫然的意識的驅使下一股腦跑上了晚墨山。
這時候夜裏寂涼如水,只有枯枝被踏斷的清脆聲。
穿過一個斷崖,又穿過層層密林,看見不遠處的篝火和一座偌大的寨子時,頓時莫名心安。
而她在快到門口時終于撐不住陣陣發冷的身體,懷裏緊緊抱着袋子的手一松,磕磕絆絆的踩到腳下的一塊石頭,整個人就那麽摔倒在寨門和樓門之間的空地上。
這道聲音在空山裏格外明顯,今日負責守夜的恰好是祁懷晏,他靈敏的聽到外面的動靜後,原先抱臂坐着微微阖上眼眸一下清醒。
不多時便看見了倒在空地上的一個身影。
他心下一驚,慌張地跑過去,便看見一個渾身上下斑駁着許多血跡的姑娘。
手裏的紙袋滾落在身旁,紙袋上還沾上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借着昏暗的火光,看清這張臉的一瞬間,瞳孔驟然睜大。
“小魚兒……”
而摔倒在地上的人在感受到來人時,勉強撐起上半身,聲線帶着微微的顫抖,将那一包包子伸到他面前,輕輕說了一句:
“祁懷晏。你要不要……嘗嘗我做的包子?”
祁懷晏看着眼前的女孩,滿眼心疼的望着她,而她接下來說的那句話,令他整個人像是被驚雷劈中,心破碎成好幾瓣。
她說:“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能做包子給你的人了……”
這一次,她的臉頰上無聲的滑下了兩行淚。
世界這麽大,我只剩一個你。
房間內燈影幢幢,祁懷晏的影子倒映在床邊的帷幔上,他滿眼擔憂的看着床上的少女,眼珠裏挂着零星的紅血絲。
躺在床上的少女雙目緊閉,她的眉頭微擰,臉紅的發燙。
那時候她說完那一句不清不楚的話後,整個人就暈了過去。
“老大,你、你去睡會吧,她這風寒一時還、還醒不過來。”連竹不知道何時走進來,手裏還端着一碗深色的藥水。
祁懷晏仍然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你這、這麽看着她、她也醒不過來,”連竹結巴道,“其、其實,老大,我有一句話不知道該、該不該說。”
他見祁懷晏依然沒有答話,就自顧自地開始道:“你和這丫頭到、到底什麽關、關系啊?明明每次都不幹你、你的事,還非得次次這麽……”他話音漸散,斟酌着該如何問出口。
他們這幫人裏除過司喻外,都不知曉他在組建寒山以前的經歷。
連竹走後,他們這仍然有人頻頻到訪。
房門的陰影處,司喻獨特的聲線打破沉默,令祁懷晏深邃的眼微微顫動了一瞬。
“她是什麽身份,她爹是朝廷那邊的人。你呢?你忘了他們怎麽費心剿滅我們的嗎。上回的偷襲還不能說明問題?”司喻冷白的臉泛着說不出的漠然,似是對祁懷晏的舉動頗有不滿。
那人沉默了良久,直到嗓子都沙啞了,才回應道:“我知道。”
“那你現在在做什麽?上次我就和你說了,她根本……”
他眉眼黯淡了幾分,緩緩吐出:“她病了。”
“和她靠太近,會承受什麽你自己知道。”
對于朝廷而言,他們這樣的小幫衆太過強大就是一種隐隐的威脅,他們斷不能容忍這樣的存在。
可虞小枝,虞小枝她偏偏又是朝中重臣的女兒。
祁懷晏面上毫無波瀾,像是聽到哪怕自己會灰飛煙滅的噩耗也毫不在意一樣。
見他這樣,司喻眯了眯眼,說:“祁懷晏,你對她的好,會害死她的。”
他交錯在一起的雙拳狠狠捏緊,指尖用力的發白,看向少女的眼神卻十分柔和。
霖州城亂了。
這場鬧劇從城裏染上風寒而劇烈咳嗽的人長日高熱開始,到越來越多人渾身泛紅高熱閉門不出,再到第一個人死去,僅僅只用了不足一周的時間。
誰都沒有想到總是存在于歷史和話本裏的全城瘟疫有一天真的會爆發在自己身邊。
從城裏的街道走過,你會發現街道上總是空無一人的。
醫館裏看不見一個醫倌,甚至再環視一圈,他們裏有的受了高額禮金上門出診,有的本身就染上瘟疫閉門不出,更甚者不幸染上瘟疫而死。
一時間人心惶惶,哭喊,哀嚎。
每一天都有人去世。
這場瘟疫來的奇怪,沒有一絲征兆的,就這麽出現在了霖州。
據說城外的悍匪之中也有不幸染病的,但萬幸的是這場疫病并沒有從霖州擴散出去。朝堂給的密文只有簡簡單單的“封城”二字。
虞府上下亂成了一團,虞植被城中衆多紛雜的事和停滞的秩序鬧得焦頭爛額,尚書大人被一下驟然增多的公文和來信擾的抽不出身,從早到晚把呆在書房,可朝中的事像永遠處理不完一樣。
而他們眼下還有個最最棘手的事。
——虞小枝染上風疾,雖并未确診疫病,卻已經昏倒一天了。
那天她跑出去後徹底惹怒了虞摯,可當夜裏,虞小枝卻被一個紫衣服的男人從西院牆沿抱了回來。
沒有多說一句,只叫梨酒好好照顧她便走了。
沒想到過了兩日,她非但沒醒來還愈發嚴重了。
尚書心痛之餘立馬着手處理事故,虞植也來悄悄看過她很多次,可無論請了多少醫倌她也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西院的人都被調走了,或者說他們也懼極了,可別真是染上疫病了。
滿院只剩一個梨酒死活不願走,扒在她窗戶邊也非要留下來照顧她。
“小姐……你快醒過來啊,怎麽連你也……”她伏在窗戶外,悄然看着靜靜躺在床鋪上的虞小枝。
她額頭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羽睫微顫,不知腦中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