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闌珊宴(四)
闌珊宴(四)
等到虞小枝換上自己的常服回到府上時,只見梨酒哭哭啼啼地站在她們院外,見虞小枝回來了,鼻子一吸一吸地說:“小姐……老爺為什麽生了那麽大的氣?他、他叫我傳你去書房門外……跪着……”
虞小枝心裏自知不妙,但還是伸手拭去梨酒臉上挂着的淚,笑了笑:“別怕。”
夜色昏暗,書房裏長明着熒熒的光,她亦步亦趨地踏着石子路,經過一棵花已經謝了,唯餘繁茂綠葉的樹,走到書房外。
剛一靠近便聽得書房內傳來瓷器被雜碎在地上的磕碰聲,在這樣靜谧的夜晚刺耳的可怕。
見她來了,屋外的小厮輕聲傳喚一聲,彷佛也知道這位向來和順的尚書大人生了好大的氣。
“叫那個孽畜進來!”屋內一陣咆哮聲清晰的傳到她耳朵裏,肩膀不自覺地震了震。
她垂着頭走進書房,小心翼翼避着地上的碎渣,擡眸對上她父親怒火快要溢出來的雙眼,即使有幾分懼意,但仍是堅挺着站在這裏。
“還知道回來?你好大的膽子啊!我記得曾經似是對你說過,那東西碰不得,真不知你将我的話都聽到哪裏去了!”虞摯不願看着女兒的眼睛,仍是怒吼道。
自那年以後她從來沒見過虞摯發這麽大的火,至少在她面前,他一直努力擺出一副慈父的樣子,甚至有時還嘴硬頑皮的像個孩子。
可她怎麽能忘了……眼前這個華服的男人是壁國地位極高的高官,是經歷改朝換代的變故也仍身居高位的壁國尚書。
怎麽忘了……他曾經也做出過那樣的事……
你知道嗎?
有些人,若是你曾經在某個不經意的時侯看到他做出某個同他本人大相徑庭的事時,不管是曾經亦或是以後,那件事在你的記憶裏永遠無法磨滅。
無論現在站在她眼前的“阿爹”給她的感受如何,她心裏一直有一根刺,即使他再慈祥可愛……
也都是虛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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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一言未發,還是在那不卑不亢般站着的時候,他全身的怒火已經堆積到極點。
“你還有臉站着?我的臉今兒可都是被你丢光了!跪下!”虞摯的胡子氣地往上翹。
小枝依然一言不發,也不跪下。
“爹爹,我瞧着今日那位大人并不認得女兒的臉不是嗎?”她扯了扯嘴角,輕輕吐出這句話。
虞尚書冷笑一聲,“不認得?你當真以為滿朝文武都不知你虞小枝的面容?不過是不屑得當衆拆穿罷了。憑你小兒的心智還妄想敵得過那些老狐貍的心眼子?”
其實今天這事卻是尚書大人多慮了,那位大人也僅僅只是徒知虞千金端雅之名,卻根本不知街上戴鬥笠的少女正是小枝。
奈何虞摯向來以謹慎著稱,甚至平日書法的墨硯運筆都不能有一絲偏差。因而便更不能容忍女兒今日因這樣不齒的事被全城人嘲笑。
他見女兒依舊不為所動,氣地操起手邊的細竹竿繞過桌案一下一下的打在她後背上。
“你!我平日怎麽教育你的?你往日的娴靜爾雅竟都是裝出來的不成?我叫你學什麽醫!叫你去做那什麽天方夜譚的……”
虞小枝咬緊下唇,強忍背上的疼痛始終不哼一聲,任由竹條隔着夏衣,在她單薄的背上抽出幾條紅印。
直到她額頭上滲出零星汗珠,她終于忍不住開口:
“爹!”他源源不斷說教的話音未落便被少女尖利的聲音打斷了,“學醫到底是會傷了我的五髒六腹還是會被處死刑?為什麽您……”她不服氣地對上他的眼睛,眼裏毫無懼色。
虞摯氣地發抖,握着竹鞭的手更加發狠地打在她後背上,虞小枝卻是鐵了心不求饒。
她從不覺得她學醫是錯,有何可求饒的?
“因為你是個女孩。我做的事自有我的道理,你聽我說的總不會錯。為父怎麽可能害你!”
“不過是怕我丢了虞家的人!”她一下下的挨着竹條,冷冷的開口說出自己心裏所想。
聽到這話,虞摯手猛地鎮住,竹條掉在地上,他面色發狠地望着眼前的女兒,竟覺得十分陌生。
“你……可真是長大了。我給你請那麽多禮數姑姑,竟教出了你這麽個好女兒!”
等到他面色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平日溫和的面容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色。
而這一眼恰被虞小枝捕捉到,她意識到自己下意識說出了些不該說的話,這些她埋在心裏很多很多年的話。
她還可以再忍耐……她必須要接着忍耐下去。
窗外的風都停了,書房燭光微晃。
意料之內的,她被罰了三個月的禁閉。
還好只是禁閉而已。
走回西院的路上,她攏了攏淩亂的碎發,天上黑壓壓的被卷動的烏雲壓得發悶,一想到有整整三個月都不能踏出她的小院她就郁悶的要命。
再過不久就是燈會了啊……
這日,梨酒百無聊賴的坐在她們西院卧門外的地上,這樣無人造訪,每日只有送飯的小厮從眼前飄過的日子已經這樣過了一個多月。
她始終不知道虞小枝因為什麽把虞尚書惹的那麽生氣,小梨酒來到虞家為婢的數年來第二次看見老爺這麽生氣,上回還是在多年前他們莫名從京城搬來霖州那次。
小丫鬟嘆了口氣,小姐自那日傷痕累累的回到卧房就一句話不說地把自己困在卧房裏,要麽就是在那一小株梨枝下發呆。
“小姐,”梨酒隔着紗帳在房外輕喚她,屋裏傳來一聲淡淡的“嗯?”
“今天……今日的燈會怎麽辦?”梨酒輕輕問道。
她知道虞小枝已經期待這場燈會良久了。恰逢仲夏,又将元宵、春市、乞巧融為一體,可想而知會有多熱鬧。
屋內沉默了良久,虞小枝在屋內打着圈,她心癢癢的很。以前關禁閉那些衛兵也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這次整個西院乃至附近的街道都隐晦的封了個嚴嚴實實,任是她有一身偷溜出去的好本領也沒有施展的可能性。
燈會?她能去嗎?她能怎麽去!
可聽說這次比霖州往年的每一次都好玩許多,錯過了定能叫她後悔一輩子……想到這,少女苦惱的靠着床沿坐在地上。
興許是聽見屋內半天沒有動靜,房外的梨酒忽然想到虞府外嚴謹非常的守衛,暗暗惱自己怎麽問了這麽個不該說的話。
她以為虞小枝因為去不了燈會太難過,便忙轉移了一個話題,“小姐,你還記不記得曾經在城裏傳的很神的那個祁姓神偷?”
虞小枝擡眸,歪歪頭想道:祁懷晏?
“怎麽了?”
梨酒見她回應自己了,整個情緒都揚起來了,忙接道:“前幾日我聽咱們府小厮說,祁神偷又開始在市坊活躍了。”
聽見梨酒這話,她疑惑的皺了皺眉。祁懷晏不是都好些日子沒行偷盜之事了嗎,他那少主位現在還有衆多需要調整修繕的事物,怎麽現在又開始在坊間鬧騰了?
莫不是又要搞出什麽動靜了吧……
事實上祁懷晏這次暗戳戳的行動的确動靜很大。
梨酒随後的那句話讓虞小枝心中為之一顫:
“聽說那祁神偷是有目的地的活躍,有人曾經見過幾次模糊的影子,都是在……虞府西街附近。”
她手中把玩着的木簽不經意間掉落到地板上,靜谧的卧房內倏地想起一道清脆的木片聲。
房間灑滿柔和的燭光,溫柔的把地上的木簽頂端照亮,那是一株刻出來的桃花,勾勒得恰到好處的邊緣巧妙泛着一道瑩潤的光澤。
夜幕驟臨,虞府西院附近的後門站滿守衛,輪班看守虞小千金。
“你別打瞌睡啊,瞎想什麽呢!我告訴你,咱要是看不好這門,到時候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被戳醒的小侍衛不耐煩的正了正帽子,佩劍顫顫巍巍地垮在腰間,整個人好不容易調整好姿勢靠在門邊,納悶道:“你說也奇怪,大人從沒派人這麽看着小姐,這回怎麽……”
“誰知道呢,小姐向來不惹事生非,真不知是何緣故竟派咱們這幾十號人看着。”
“莫不是犯事了?”
“……別人家的不敢說,咱們家小姐還能犯事的話,霖州還有安分守己的人家嗎。”
兩個竊竊私語的小侍衛疑惑的望着對方的眼睛,繼而搖搖頭。
“你們倆幹嘛呢!值班就好好看着,若是違背大人命令,讓府裏的人溜出去,可就等着領罰吧!”前面的領隊侍衛沖那兩個偷懶的甩去一個淩厲的眼神。
“得了吧,這一個月以來有不尋常的動靜嗎?還不是夜夜無聊的緊。”
其中一個偷懶的正阖上一只眼散漫的說上這麽一句。
一陣夾雜着蟬鳴的微風拂過衆人耳鬓,影子在月光下拉的好長,樹葉緩緩晃動了一陣。
“欸?剛才那個是什麽?”小侍衛揉揉眼睛,朝剛才說話那人背面看去。
“能有什麽,風呗。”
“可我怎麽覺得有點……”
“哎呦你要是真不放心你就去看看。”
他撇撇嘴不作聲,繼續站在門邊盯着府裏府外的動靜。
而被那群侍衛看得牢牢的虞小枝則坐在書桌旁,閉上眼睛托腮幻想着今日街頭的熱絡好景。
“嗯……今天肯定有撈魚的,還有去年那個繪彩扇也好玩,唔……不知道今年有什麽。”
她手指在空中輕點,而後煩躁的抓了抓頭發,直直的瞧着窗戶外,可奈何脖子伸得再長也看不見街上的燈火。
她早些時候已打發梨酒她們去燈會上玩。
她自己被關了禁閉怎有委屈她們的道理?何況這群小丫頭也和她一樣貪熱鬧呢。
虞小枝想起梨酒走前依依不舍,不願她一個人孤獨地留在府中,可等到走的時候眼裏卻耐不住有些許期待的樣子,倒真是可愛的緊。
忽地,好像有夏日夜風飄來,把她堪堪阖上的窗戶吹得一陣一陣發響,窗沿緊閉之處有風窸窣的作響聲。
她嘆了口氣,“沒覺得今日有風啊。”
卻只好無奈的起身去窗邊将其關嚴,可手剛觸到窗框的一瞬間,那道風卻驟然變得濃烈,一下子把虛掩的窗戶吹開。
虞小枝驚訝地擡眸,不可思議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如墨般漆黑深邃的夜裏,她一下撞進另一個更加幽深的雙眸裏。
琥珀色的眸子星光熠熠堅定不移的望向她,看着少女伸到半空愣住的雙手後失笑,緩緩啓唇對靜止的姑娘說:
“和我一起逃走吧,小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