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闌珊宴(三)
闌珊宴(三)
虞小枝疑惑的看着眼前的姑娘,她身上滿是補丁,裸露出來的皮膚微微透着紅腫。滿目脆弱的甚至在和她對視後立馬垂下頭,手指緊緊扣着衣角。
“你?”虞小枝問。
她感覺到青紗後的慎平也在猜測她的目的,視線卻被姑娘皮膚上的不正常吸引。
“我……想求你們……”
姑娘說話的聲音實在太小,虞小枝一時沒聽清,忙問道:“啊?”
姑娘咬着下唇,蒙住臉哭了起來。叫小枝慌了手腳,先是去安撫她,卻發現她的皮膚燙得吓人。
“我剛才見少俠在醫堂外評論的甚是有理,就想着……能不能求您幫我看看。”
“可你為什麽不直接去醫堂找醫倌看?”這話說出口她就後悔了,忙暗自指責自己說這話,見眼前這人的打扮定是看不起病的,否則也不會當街随便攔一個看似懂些醫術的。
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歪頭看了看師父的态度,慎平卻沒有過多的反應,連一個指示也沒告訴她。
小枝拽了拽他袖子,“師父,要不你……”
誰知那慎平卻依舊冷着臉,丢出來一句:“我不會醫人的,別想着讓我去看。”
冷冷的話音像是給了姑娘當場潑了一盆冷水,她哭聲更大了,偶有過路人會側目看兩眼,但也僅此而已。
小枝扁扁嘴,忙拉過她叫她先不要哭了,又蹙眉看着師父,“那……”
“方才教你的,這不就有機會試試了。”慎平不輕不重地吐出一句。
“啊?”她懵了。而後立馬意識到:“你該不會讓我去給她看吧?這萬一再看壞了,這街上這麽多人我可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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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再被抓到州衙去了啊!
慎平翻了個白眼,“你當我是死的嗎?”
她便只好怯怯地伸出手,姑娘竟還有些羞,但身上實在疼的難受,她去試過幾家醫堂,但那些醫倌看她沒錢都直接把她趕出來了。
“膚色紅的發燙,觸及之處都有刺痛感……”她閉目半晌也未敢得出結論,慎平等的不耐煩了,提醒了一句:“溫度。”
虞小枝立馬恍然大悟,肯定的點了點頭,“那定是得了暑熱病,嗯……應該不會有錯的。”
慎平掀開一邊的眼皮,斜斜看了她一眼:“你确定?”
“額……”她又不敢确定了。
被握着胳膊的姑娘眨巴着眼睛看着面前這兩個人,心裏微顫:合着你們倆拿我練手呢!但轉念一想自己畢竟是委身請求幫助,也沒有埋怨的道理。
虞小枝轉眼看見師父淩厲的眼神,咬咬牙,回想着剛才走訪的那些醫倌,一句一句回想着師父說過的話又輕撫了一次姑娘胳膊上的患處。
這一次她肯定的點點頭。
緩緩開口道:“姑娘,你這是暑熱,再加上你平日穿的衣服不透氣,和你皮膚長期摩擦便會長這樣的斑,又總是悶着,自然會看起來紅腫異常。”
姑娘捏着粗布袖口掩嘴啜泣了幾聲:“那依少俠看來,小女這病能好嗎?阿娘已經因我這病擔驚受怕的整宿整宿睡不着了,我原是想着若是好不了,不若幹脆就死了算了。”
她歪歪頭,嘴唇有些發澀,連連安慰她,“不會的,這是種很常見的病。”
然後從身後的小包裹裏取出一小罐藥膏遞給她。
“這是能緩解暑熱的清涼膏,多抹抹,把這罐用完病就好了。不用多慮,也叫令堂不必哀傷。”她隔着青紗的臉對她微微一笑。
她微微側目,看見慎平臉色頗是滿意的,也沒提出相左的意見,整個人頓時信心倍增。
姑娘驚詫地接過藥膏,指尖接觸到小枝溫熱的手指時竟害羞的顫抖了一下。
繼而微微回握她的手,垂下頭,雙頰泛紅微微念道:“多謝少俠相救,今日遇見少俠定是小女的福分,若不是你,我真真是要提心吊膽的又過一夜了。”
虞小枝看着她這副嬌羞的樣子微微蹙眉。
什麽意思?
她抽抽嗒嗒,鼻子一吸一吸的望着她。此女面貌并不差,頗具小家碧玉之氣,奈何衣飾簡單襯托不出美貌。路過的人見了也頻頻回頭。
“額……那既然姑娘沒事,我們就先行一……”虞小枝感受到路人投來的視線後遮了遮帽檐,作揖後轉頭卻發現慎平已經走出好多步了,她剛擡腳,聽見身後的姑娘急促的說了些什麽。
“少俠莫急,小女想感謝……啊!”那姑娘本想攔住她,手不自覺地往前一拽就抓住了她鬥笠落下的紗,整個帽子被拽歪,掉在了地上。
虞小枝感覺到鬥笠被拽掉,再者聽見姑娘的驚呼後忙回頭想抓住掉落的鬥笠,卻剛好撞進姑娘的眼裏。
“你……你是女的?”她這聲驚呼聲音并不小,這一句倒恰好引來更多人注意。
虞小枝正欲用圍巾掩住,奈何被姑娘牢牢抓住,逃也不是就那麽暴露在衆人眼前,圍聚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她眉間不自覺染上幾分厭煩。
“我又沒說過我是男的,你自己會錯意還怨得着我嗎?”她不耐煩的說。
竟然真把她當成男的了,這條街原本就是繁華之處,現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這可不妙。
那姑娘像是美夢破滅般,死死拽住她,原以為這是個俊朗秀氣的少俠醫生,像是被騙了一樣質問虞小枝:“女子怎麽可能懂醫術?你莫不是個騙子吧,我還以為遇見好心少醫了,沒成想竟是個拿我打趣的!”
虞小枝本想走掉,聽她這話就來氣了,“我懂幾分醫術同我的性別有何要緊的嗎?再者,在大街上攔住我們求助的又不是我。”
她從沒遇見過這麽好笑的人,說話的邏輯更是可笑,方才還對她感激涕零,現在知道她是女而非男子便立馬換了幅嘴臉。
人心險惡啊。
“你、你、那你說我們何時有女醫倌了。誰知道你剛才說的有幾分可信?”
虞小枝氣的忍不住覺得好笑,這人什麽邏輯?
她急于擺脫麻煩,蹙眉間隙卻聽見幾道熟悉的聲音,心中警鈴大作。
——“你瞧瞧,真不知道是何等亂民當街吵鬧。”
這是個陌生的男聲。
——“哎,我州倒真是要加嚴整頓整頓了,當街喧鬧實在有違風氣。”
虞小枝聽見這句話猛地瞪大眼睛,整個脖子都僵硬了,而她在聽到後面那句話後更是一動也不敢動。
——“你個老頑固謙虛什麽,大兒子德才兼備,連那皇帝都得多看三分,也就是你這個當父親的太過嚴苛。你說是吧,虞植。”
緊接着的便是一個頗具威嚴的笑聲。
虞小枝理所當然的知道身後那是誰,暗恨自己怎麽就沒數着日子……
她怎麽就忘了,梨酒和她說過今天他父親和兄長會出門參加名門宴,這不是正好撞到槍口上了。
可眼下也沒法脫身,只盼着師父能來掩護她一下。
而另一邊的慎平見虞小枝沒跟上來,剛折回去便發現剛才那處被人圍的水洩不通,一旁還站了幾個衣着華貴的人,正對眼前的局面談笑着。
虞小枝極力扭過臉,試圖遮掩,但這一舉動在當下更顯得奇怪,對面的姑娘猛地一扯,小枝一個踉跄,連方才一只手努力護着的圍巾也掉落下去。
虞尚書和友人僅僅只當這是個市坊鬧劇,何足挂齒?
但當他看見鬧劇中僅有的兩位角色中的那個熟悉的面孔時,笑意瞬時凝固,渾身氣的發抖,但更多的是不解。
虞小枝毫無遮掩的臉就這麽猛地暴露在人群之中那兩個熟悉的面孔眼前。
“哎,這沒想到還是兩個女孩在惹事,你說說現如今這什麽世道,姑娘沒有個姑娘的樣子。也是,要是每個姑娘都能有你小女兒一樣溫婉懂事也是難事啊!欸,說到這我還未曾見過你女兒,小枝,叫小枝對吧?”
虞尚書身旁設宴的友人随口一提,她聽得真真切切,反而不敢看父親現在的臉色,她知道那張臉現在定是極力憋着怒火又不得不在外強忍住的。
也是,尚書的女兒怎麽會在市坊之間争吵大鬧呢……
而她爹身旁挺立的虞植也微微詫異,無奈的打量着妹妹潦草的穿着,投去一個關切又失望的眼神。
“這藥你拿回去,女醫倌……真是可笑啊。”人群裏隐約聽見這樣當作一個笑話講出來的一句話。
虞植的反應是極快的,他察覺出父親的窘迫,便打斷了那位大人的話:“李大人,時辰不早了,賓客興許也到了大半,不若我們先回去,免得叫來客指責失了禮數。”他恭恭敬敬地對侃侃而談的大人說。
李大人點點頭,虞尚書倒像是迫切的想離開一樣,恨鐵不成鋼的望了那身處吵鬧中心的女孩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虞小枝覺得她這回肯定完了。
小時候提出學醫時便被父親猛烈責備過,她那時不清楚為什麽,後來長大了一點才明白。
原來在壁國,女子從醫是不可言說的忌諱,叫外人聽了去是要丢面子遭嘲笑的。
而她的父親最是個要面子的人。
這下她當街惹出這一遭事,她爹方才定是覺得她丢了虞府的大人了。
“啧。”她輕輕吐出一個聲調,其實她剛才那一個瞬間并未覺得有什麽,對人群中的嘲諷也是充耳不聞。
她向來不會因為自己是個随時會被世人诟病的女醫倌而自責愧疚什麽。
只是……她滿腦子都是回家後即将面臨的如雨滴般的責罰和父親那張失望的臉,以及……虞植。
待那個姑娘覺得再無話可說後就自行離開了,不多時人潮也散去了,長街恢複了車水馬龍的熱鬧。
虞小枝輕輕拾起掉在地上的青紗鬥笠,看着眼前忽然出現在她眼前站定的雙腳,嘆了口氣,“師父,我可能……又有一陣子不能去您那修習了。”
慎平沒有多說,張了張嘴,半晌只吐出一句:
“記得我曾經對你說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