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闌珊宴(二)
闌珊宴(二)
回到慎平木屋,她終于忍不住了,寫下竹筐疑惑地問他:“師父,這不就是個生了鏽的破鍋嗎,值得花二十兩銀子去買嗎?”
她憋了一路,一直想問,但每每剛一開口就被慎平的眼神堵回去了。
“什麽生了鏽的鐵鍋?”
老人沖她的方位扔了一塊藻布,“擦幹淨。”
小枝呆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布,又看了看一旁的鍋具,雖說不理解,但還是聽話的認認真真擦了幾遍。
這時才看清它的本來面貌,原來這不是個形狀奇特的鍋,而是個爐子。整個壁也比尋常的厚上些許。
“這是……”
“前些日子讓你讀的那本書都白讀了?”慎平斜睨了她一眼,質問道。
虞小枝眨眨眼,倏地想起來了,“啊!這該不會就是那個據說再難把握的藥都能做出來的那個……岩爐吧。”
她幾日前曾在書上的一個角落上看見過這樣的一個介紹:壁國有一奇爐,由一種奇特的岩石打造而成。
因其對火焰極其敏感,但又像有靈氣一樣對許多草藥所需火候都能調節的恰到好處,就連初學的學徒都能輕松上手而得名。
“不錯。”慎平随口說。
“我記得書裏有寫一行奇怪的小字,說此物包容性極強,待開發用途還有甚多。這是何意,師父?”
他一向雲淡風輕地搖搖頭,“世間事物亦黑亦白,所謂是藥也是毒,正邪全在一念之間。”
虞小枝撇撇嘴,又開始說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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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平卻是把一包草藥甩過去,兇狠的說:“唧唧歪歪什麽,還不快練?你的時間很閑嗎!”
“真是的……”
“還抱怨?”他挑眉,而後語氣舒緩了些,繼續對她說道:“得了,不是成天念着想去看診嗎?十日後我便帶你上街逛逛去。你也來。”
說罷他就轉身回了屋內,原先正耷拉着腦袋的虞小枝瞬間來了興致,激動的站起來對着他的背影連連贊嘆,“我怎麽能有個這麽善解人意還牛的要命的師父啊!真的上下幾百輩子都……”
慎平哭笑不得,臉被這些個誇贊的話漲的發紅,嘴裏無休止的念叨着:“這不知羞的野丫頭……哎呦,我倒了幾輩子黴收了這麽個徒弟啊。”
她把書放回木屋的格子裏,看着師父對着新買回來的爐子摩拳擦掌的樣子暗自竊笑,平日還說她像是恨不得泡在藥罐子裏一樣,眼下愛不釋手的是誰?
“那我先回城裏了,師父?”
慎平仔仔細細端詳着,竟是沒聽見她說的話。少女無奈一笑,揚了揚袖子坦然離去。
虞小枝從不敢把醫書帶回家,頭一次楊纓給她尋回醫書時,她把它們夾在詩文裏帶回來。後來便被發現了,挨了虞尚書好一頓罵。
然後她才把樹藏在幾乎從無人踏足的晚墨山裏,現在有了另一處庇護所,放在慎平小屋更心安,還能避免風雪。
歸家面對府裏更為清冷的場面見怪不怪。前些日子西部蝗災,朝堂已郁結多日,她父親自然變得比往常更加忙碌,自上次去京後已多日未歸家,也不知要到何時。
哥哥虞植成日公務傍身,忙的焦頭爛額,成日不着家,要麽就是在自己的北院書房成宿的呆着。
自從南疆調回後虞植也是朝廷裏皇帝眼前的紅人,只在霖州任職也被芸芸口舌暗自喟嘆惜才,也不知何緣故不把他調去京城。
“小姐,大人惦念着你近些時日臉色不好,讓教畫畫的夫子暫時先不用來了。”
梨酒迎上來,笑吟吟地又說:“小姐你終于可以好好休息幾日了。”
小枝垂眸,而後微微笑起來,揉揉梨酒毛乎乎的腦袋,“嗯”了一聲就回房間了。
梨酒伏在她的簾子外,見四下無人後輕聲向內開口:“小姐,過些天大人就回來了,你若是再溜出去可要小心些。”
她沒太在意,平日父親不忙的時候她不也常常溜出去?
現在只是夜晚出去的次數少了些,何故在意,若論偷溜,她可算老手。
“放心放心。”
梨酒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那你一定要僞裝嚴實些啊,聽說過幾日霖州城裏有位有名望的大人家要辦宴席,料想咱們大人和公子也會前往的。小姐你……”
宴席?怎麽成日都有宴席啊。
她側目想了想,然後點點頭,“我知道了。”
“師父,我們真的有必要僞裝成這樣嗎?”
虞小枝嘴角抽搐着扯着自己寬大的衣襟,灰褐色的布料十分沉重,再加上頭頂寬大的同色鬥笠和青紗,把她整個人包的嚴嚴實實。
雖說這樣子在魚龍混雜的霖州城大街上并不多引人注目,倒也算特立獨行……
“有道是:醫者來去無影,你這還是我連夜趕制出來的呢,怎麽還怨天尤人的。”慎平不滿的瞥了她一眼,一老一小的打扮別無二致。
“你做的啊?!”虞小枝驚嘆。
他疑惑的甩去一個眼神。
“做得很好……下次別做了。”她默默腹诽道。
二人行至某條人群熙攘的街道,吆喝聲此起彼伏,他們行至一處較狹小但仍能看出是個醫堂的門,門敞開着,站在門外便能看見裏面的狀态——依稀的幾個醫倌坐在會診床沿,床上的病人露出一截胳膊,表情或喜或憂。
而還有幾個在排隊等候看病的人逐漸要排出門外。
“你看,那個人捂着肩膀,你覺得是何病?”他這一聲拉回她的思緒,視線随着他的聲音向那個人望去。
虞小枝不假思索地說:“捂着肩膀的話定是肩或是胳膊疼啊。”
慎平搖搖頭,隔着青紗指道:“這人雖然捂着左肩,可實際上發病患處應是腰部。這是他的老病了。”
他在虞小枝疑惑的視線下指去,“你看他的腰,即使穩穩站着也是歪的,定是長期搬運重物了,你不能只看表象。”
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又觀察了幾下,待那人接受醫倌看診時果然開出的是治腰的方子。
“走吧。”
下一家是個城裏有名的大醫堂,光是看着氣勢恢宏的門匾就能覺出,那應是個醫倌世家的醫堂,裏面的小厮都比方才那家多了不知幾倍,坐堂的大醫倌順着長長的黑色胡須對面前的病人态度冷漠,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
“師父,你瞧那像什麽樣子,那看診的醫倌連看都不好好看,又怎麽能治好呢?”她義憤填膺的說。
慎平半晌沒有說話,靜靜的看着眼前的畫面,而後突然吐出一句:“他只根據一個脈搏就能感受到病症所在,不愧是傳家的大館。記住了,腦子裏有時時有思量是極要緊的。”
說罷,他對着堂內贊許的颔首。
她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跟上慎平的腳步。
再走過去人就少了些,他們一路走過了不少醫堂,面對着各色各樣的看診方式和各式各樣的病患。
虞小枝恍然大悟,和她以往的看診經歷比,自己純粹是不入流的功夫啊。
前面不遠處是另一家城裏的大醫堂,她本以為那是下一家目的地,可慎平卻在一處小館前駐足。
“怎麽了師父。”
慎平定定地看着這家小鋪,這裏外表平平無奇,顯然不若前面那家氣派,人雖是不少,但也稱不上多。
“你看那個人看診的姿勢。”
虞小枝聞聲望去,不大的屋內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空隙看見一個醫倌閉目對着面前的病人。
旁邊的小爐裏燃着一段香,她順風聞了聞卻未有半分氣味。
片刻後那個醫倌看了看病人所說的患處,雲淡風輕的抓出一味藥當場治療他,沒想到方才還咳嗽不止的婦人喝下湯藥後竟立馬見效不咳了。
虞小枝覺得奇怪,怎麽這也是個閉着眼睛就能察覺出病症的?
“你一定覺得奇怪,那燃着的香是有些醫堂特有的,能淨化空氣中的雜香,讓舊疾更明顯的被察覺到。婦人愛用胭脂香膏,這些往往會幹擾醫倌的鼻子。”
“可是病狀是看得見聞不着的東西,怎麽能光靠鼻子聞就能診斷出來?”
“那可不是聞不着,之所以說舊疾,曾經的用藥氣息即使再微弱也是能聞見的。當然,既然借助了外物診斷,這裏的醫倌也不過爾爾。”慎平閉目搖搖頭,接着往前走。
“站住!”
一個尖銳的聲音叫住她們師徒二人,她回過頭一看竟是方才那家小醫堂的小雜役。
那人着粗布衫,手上還握着一杆掃把,眉頭皺在一起不滿的看着她,說:“你們哪來的?瞧你們半天了,一直在門外晃悠就是不進來,看你們也不像是來看病的吧?莫不是打算來偷東西的吧?”
她瞪圓了眼睛,無語的望着那個小雜役,剛要辯解卻不想事情鬧大,正要上前解釋,一邊的慎平卻拉住她。
“不不,我們只是路過而已,瞧着這醫倌稀罕就看了幾眼……”順勢扯了扯虞小枝的袖子,給她一個眼神的暗示。
她立馬會意,這老頭該不會想……
“不,您別往下說了,我只是剛才扭到腳,爺爺才讓着我在這館外歇歇,我們只是……沒有錢。”說罷她還作勢抽泣了兩下。
興許是聽她這聲音是個女孩,想着也不會生出什麽是非,又或許是看他們這身衣裳鬥笠實在是破破爛爛,嫌棄的打量了幾下子倒也沒再難為他們,揮揮手放他們走了。
虞小枝這才轉身,順勢翻了個白眼,“師父,你說你自己演就是了,還非得拉上我……”
慎平也抽抽嘴角:“這衣服真有那麽爛嗎?”
她沒作聲,便是最好的回應。
再折回去時,天已經降至黃昏,走在來路上明顯覺着長街上的人多了起來。馬車一如往常的多,但很奇怪的是今日平白多了些看起來更為奢華的車。
想來應是因為一月餘以後的那集會了。
壁國原本每年都有的元宵燈會和春始的春市都因為國喪取消了,恰巧七月的乞巧燈會也十分隆重,幹脆直接把三會合而為一。
許多商販小攤都期待着這次的燈會,想來今年的乞巧燈會應将會比往年更加熱鬧了。
“這麽早就開始籌備了啊……”虞小枝喃喃道。
人潮湧動時,忽然一陣她覺得衣角被扯住,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過頭。
眼前的是個穿着打滿了補丁衣服的女人,她渾身上下被濃重的粗布裹得嚴嚴實實,小心翼翼地擡眸看着虞小枝,撞上她疑惑的眼神後怯怯地說:
“請問你能救救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