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闌珊宴(一)
闌珊宴(一)
虞小枝看着那個張揚的人滿臉陰沉的走進廚房,她心裏暗念:到底是誰假公濟私?
“老大,總有一天我能做的和你一樣好的!”小鈴铛那孩子滿臉激動地對這紫袍男人說。
她暗自乍舌,短短一個月就讓一個孩子變化這麽大,不過也确實是了,一味沉浸在親人離去的悲痛裏是無法向前的。
走回霖州城的路上,當虞小枝再次問他有關小鈴铛的事時,他非常淡定地開口:“我沒覺得這是個多意外的事。不然你覺得我幫派的人都是如何聚集到一起的?”
“可小鈴铛才十歲出頭吧,他真的能行嗎?”
祁懷晏沒有說話,只挽了挽衣袖,手指輕輕撫上腰間的白玉佩,側目看着她:“若是我同你說我夾帶私心呢?”他看着她邪邪一笑。
虞小枝白了他一眼,不作聲。
他倒是忽地笑出聲,輕聲說:“我覺得他和我有點像。”
“你瞧啊,我父親是被欺壓致死,他也是。當年的我遇見了那樣一個溫暖的人,所以我也希望他能遇見一個這樣的人。”
“而那個人就是你?那你當時遇到的……”她疑惑的對上他堅定的眸子。
祁懷晏突然臉一紅,“是你。”
氣氛正好,虞小枝卻不合時宜的笑出聲來,往前跑了一小段後忽然回頭望着他,扯出一個笑:“祁懷晏,相信一個人很難,但是我想試試……去相信你。”
他看見點點繁星映滿夜幕,少女的笑容在月輝下分外明朗,她的身影就這樣靜靜映在他琥珀色的雙眸。
這一夜,他種下的那棵桃花樹上悄悄綻開了一朵桃花。
這是這一年全霖州開放的第一朵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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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悄然流轉,像桃花開了又謝。虞小枝在自己的院子裏挪了一株盆栽。
那是上次父親進宮上折時自己請求了數日才托他帶她一同去。
其實他本是不允的,奈何小枝在書房磨了他好久耳根子并數次保證自己絕對老實不生事端。女兒終究是女兒,每每能戳中父親的軟肋
為此,虞尚書在那寡情帝王面前獻上好一陣言語。
她那日進宮的目的很簡單。
在禦花園折了一枝開的盛的梨花枝,又順道溜到沈氏生前的寝殿遙遙向內望了一眼,這一眼讓她心涼了半截,她寝殿內壁上的那幅海棠美人圖不見了。
正是她曾給沈清榕做的那幅,衆人都說恰好描繪出皇後美貌的那幅畫。
不用說便知道是那位帝王的手筆,旁的鳳凰振翅圖不拿、一旁的鴛鴦佳映圖不拿,偏叫人把這幅取走了去。
現在看來不光是名諱提不得,連容貌都不能留于世人眼眸了嗎?
清除的可謂徹底。
屋檐上劃過一排北飛的黑燕,夕陽斜斜挂在皇後寝殿屋檐上,靜谧美好。明明一切都和曾經那麽像。
宮殿側門忽然傳出一陣響聲,虞小枝一驚,往那處望去,沉聲道:“誰在那?”
門被推開一道小縫,從那裏貓着腰走出一個瘦弱的男人,擡頭的一瞬間虞小枝便認出他來了。
正是上回在亭子的那個小太監,賀青岚。
“你?”
她不解,照理來說娘娘殁了以後宮裏的人應是被随即分配到各處,他之前被沈清榕留用,現在理應不在這裏了才對,現在又為何鬼鬼祟祟依然出現在這宮裏?
那人謙卑地彎着腰,見了虞小枝的臉更是直接跪在地上。
虞小枝微微蹙眉,卻聽他哀婉異常的開口,“虞姑娘……求您不要放棄娘娘。”
“你說什麽?”
小太監弓着的脊背因為情緒的波動不時顫抖,“娘娘她……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人,可她的命不該如此!”
虞小枝被他深沉的話怔在原地,不知該從何論起。
“數月前娘娘身子已好了大半,明明無礙,可後來不知怎麽突然又病了。而且病的十分嚴重,那段時間……皇帝殿下也不常來,直到……直到她閉上眼睛。”
“皇後娘娘素來同姑娘交好,小的實在不知對誰說,只是替娘娘覺得不值……”
虞小枝一時難以接受這樣大的信息,嘴張了張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半晌,她喉嚨不自覺地發幹,喉間上下滾動,“你現在被派去哪裏?”
青岚一怔,默默垂下腦袋:“昭玄畫院。處理廢畫和宮裏娘娘們早年間的舊跡。”言畢,他微微露出一個苦笑:“還是個打雜的。”
她把梨花枝插在土裏,每每總在四下無人時靜靜坐在它旁邊。
從小到大她的朋友不多,和清榕是難得的知音,卻只可惜見面次數少之又少。
虞小枝聽賀青岚說,她走的那日是個晴天。
當清晨第一縷朝陽灑進幽深宮闕的時候,她悄然閉上了眼睛。
她暗自立誓,自此以後跟随師父努力學習醫術。
她心裏對沈清榕之死心有芥蒂不假,尤其是那日遇見賀青岚之後,當初對朝廷的敬佩之心不覺間有所動搖。
她覺得這裏太深不可測,暗流湧動的光鮮底下不知藏匿了多少這樣的陰暗面。
她曾以為只是下層官員的腐敗,可原來不只是下層嗎?
千不該萬不該的,她懷疑上了皇上。
當然,這是後話了。
祁懷晏進來忙着修繕山寨,同她見面的次數少了些。
何況虞小枝近日總趁父親兄長公事繁忙借機跑到慎平處學醫問藥。他待閑暇無事時正好去檢關同賊寇打打殺殺,按寒山的叫法是——練練手,免得手生。
這天他們正在林間歇息,沒有悍匪時的檢關總是寧靜非常。
那日在桃花樹下虞小枝問他,“你有一身好功夫為何不去從軍,若你去了定能當上鎮北将軍,為何偏 偏要在這小小的南方當個沒名沒姓的游俠?”
祁懷晏撓撓頭,慵懶的靠在老樹的粗幹上說:“官家有什麽好的?一味随軍,參上戶口當個有名有姓的将軍又有哪裏好了。宮規紀律多的惱人。”
“淺了,還有呢。”
少年撇撇嘴,閉上眼睛緩緩說:“我父親就是被官兵打死的,記得吧。所以我寧死也不會加入兵籍的。”
正是春光正好的時候,一輛馬車匆匆從霖州駛向北方,不是商馬,看這氣勢應是某高官家的馬車。
祁懷晏正好躺在離小路最近的那棵樹上,那馬車孤零零的只有一架,單憑制造來說都是極不凡的。
一陣風恰時吹過,把疾駛馬車上的車簾吹起一角,他不經意一瞥,這一眼卻讓他微微正色。
裏面坐着的是那日在虞府,掉了圍巾的男人。
不難猜出這應該就是虞小枝的兄長,虞植。
這條是去京城的路。
他記得虞植是霖州的官,先前在南疆立下大功得到特赦也無需去宮裏奏事,只是這形色匆匆……
馬車很快消失在視線裏,祁懷晏轉回身子閉上眼睛。
“當官的就是累得慌。”
“嗯?老大你說什麽?”樹下待命的連竹問。
“沒什麽。”他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
昭玄十年的春日像一陣風,日子一天天的飛速劃過,三個月的國喪期也漸至尾聲,最炙熱的夏天就要來了。
市坊先前人人都在竊竊私談立新後之事,但見宮裏的着龍袍的華貴男子毫無動向後也便不再談論。
有人說他這是懷念舊後,也有人說是宮裏美人太多不知立誰為好。
只因現在關于壁國聖上的傳言實在太多,曾經對選妃之事充耳不聞的人現在一下子選了六七個納入後宮,引得衆人紛紛猜測他曾經是否是因為先後沈氏的緣故才被迫不納妾。
只有虞小枝默默捂住雙耳,也沒有再踏入皇宮一步。
她院裏的梨花實在太美,她再沒見過似清榕姐姐一般的美人兒了。
“枝枝啊,近日是不是課業給你安排的太多了,怎每每說要去赴宴都推辭?”虞尚書好奇地看着在牡丹園作畫的女兒這樣問道。
又追問:“莫非是夫子留的課後練手太棘手?若是太累就把授課次數減少些。”
他每次在府裏見到女兒不是在各個角落作畫,就是拿着不同的畫本看,難不成是教畫先生難為自家閨女?
正描繪一株清紅牡丹的虞小枝聞聲頓了頓筆,向父親問安後随口說:“夫子留的課業剛好,只是女兒覺得這牡丹再不畫就該敗了,甚是可惜。”
“花不是何時都有嗎,你呀,和你母親一樣。總像是害怕這景會跑了似的,哪怕放下手中所有事也要把它們畫下來。”虞摯失笑着搖搖頭,看着入神的女兒。
她的手一時忘記運筆,筆尖觸在宣紙上不經意暈開了一片殷紅,只因恰巧點在牡丹心蕊才不顯得突兀。
虞小枝笑了:“爹爹總愛打趣,小枝不過也是偷閑罷了。”
這話說的沒錯,父親的宴席總是求得一個場面,曾經哥哥在南疆,帶她去不過是以示禮貌罷了。
而現在虞植回來了,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虞植都能做到許多她做不到的事情,自然也不再需要她。
可其實最最重要的原因是……
好不容易不用躲躲掩掩的找師父學醫,她自然要趁父親兄長不在家去山上找師父。
拜師數月,她再不似以前一樣像個無頭蒼蠅般盲目,僅憑着幾本書四處碰壁手足無措了。
她總是很慶幸,覺得自己歪打正着找了這麽個其貌不揚的厲害師父。脾氣不好,但恰到好處的指點都是她需要的。
“徒兒,今天不采藥了。”
他捋了捋自己長長的胡須,平淡的對着屋外大樹底下不顧形象大咧咧坐着的少女說。
彼時虞小枝正翻着書,自從她幾天前發現慎平小屋私藏的幾本古書,便常常愛不釋手。
她原以為曾經楊纓給她弄來的那幾本書已經足夠詳細,但現在手裏這本雖然年歲已久,但裏面一些罕見的配方和疾病現象也記載的極其細致。
她甚至還在裏面翻到了自己從沒聽說過的病和藥,并且花一些時間把其中一些背了下來。
有一次她翻到書後面的編撰人信息,早先的墨水已有輕微的褪色,但仍清晰可見上面的作者名。
是一個叫沈嵘的人。
她絞盡腦汁思索良久也沒在當今有名的醫師裏搜索出這個人,但見這年歲,興許不在世了也極有可能。
虞小枝回過神來,看着臉色沉下來的師父,回應道:“啊?師父,難道我們今天要去看診了嗎!”
她一直想讓慎平帶她去看診,想試試自己新學到的手法進步如何了,奈何這老頭始終不同意,一天天的不是采藥就是認藥,再便是丢幾本老書讓她看裏面的病理現象。
美其名曰:腦子裏有墨水才會洞察,能看透。
他一草杆敲在她腦門上,說:“今天,跟我去街上采買個東西。”
“啊?”姑娘懵懂地揉揉腦袋,表示不解。
待他們師徒二人喬裝打扮來到城中那個破爛門戶時,虞小枝的疑惑放的更深了。
眼前的院子,啊不,根本稱不上一個像樣的院子,這只是一個用石和磚堪堪壘起來的,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的老屋。
“這裏能有什麽可……”她詫異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
慎平沒有回答她的話,徑直走了進去,屋外的“小院”破敗的根本看不出這是個有人的地方。
等到他們走進屋子裏虞小枝才看清這裏面的布局陳設。
屋頂低的甚至再站直些就要觸到房梁。整個屋子只有一個燃了燭火的黃色小燈搖搖晃晃的挂在房間正中心,将狹小的室內照亮些,泛着微黃的光芒。
她頭一次看見這種地方,像是個賣爐具的店,但又實在不像是個店面。
直到慎平沖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一個佝偻着身子的男人說話,她的思緒才回過神來。
佝偻着身子的那人神色有些說不上來的陰翳,但卻扭曲的有種莫名的和善。
“上回你說的‘那個’還在吧。”慎平把鬥笠上墜下來的面紗撩起一個角,昏黃的燈光恰好在他那處形成一個找不到的死角。
那男人笑了笑,眼神掠過被黑紗遮掩的嚴嚴實實的虞小枝,從一個角落裏翻出一個大物件。
“老規矩,二十兩。”他呵呵一笑。
虞小枝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那個東西,不過是一個生了鏽的老鍋,哪裏值這麽多錢啊!
她覺得師父一定會回絕,誰知他卻毫不猶豫地吐出兩個字:“成交!”
這鍋是鑲了銀嗎?
“不愧是你啊,現在叫什麽來着,慎平是吧?”他用低沉的嗓音輕輕笑道,還作出思考狀,竟然一點也不對他的爽快表現驚訝。
慎平不動聲色地瞪了那人一眼,交完銀子把老鍋嚴嚴實實包好,十分謹慎的放到虞小枝背着的竹筐裏,一個眼神也沒留下。
“別廢話了,走了。”
這種小屋任誰路過都不會多看一眼,她覺得身後的竹筐沉甸甸的。
直到她們走到院門,虞小枝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佝偻着身子的怪人仍含着不明意味的笑向她們離開的方向靜靜看着。
她倏然間對他方才的那句話心有芥蒂。
“慎平?你現在這個名字,可真是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