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寒山寨(十二)
寒山寨(十二)
虞小枝想了很久很久,直到禁閉結束當天晚上,她想通了。
垂下頭跪在父親書房裏,“是女兒思量不周。”
偌大的書房裏書架高立,衆多典籍在她頭頂上方壓迫性十足。她昏昏沉沉的耷拉着腦袋,父親一如既往坐在主位,居高臨下看着自己的女兒。
虞摯靜靜看了她良久,揚起一個笑。
“這就是了,皇城不是你能涉足的地方。為父是在保護你。”
虞小枝擡頭,也揚起一個熟悉的不像話的甜美笑容,讓人看不出一絲破綻,她說:“我知道的,父親。”
當你的能力無法與之勢均力敵時,僞裝是一種很好的方式。
虞小枝很久以前就深谙這一點,多年來她在外娴雅千金的形象給她帶來極大的便利,也免除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的大人,都無需過多在意。
她有一套自己的原則。
正如這次,她再次用熟稔的乖巧态度巧妙躲過追問。她本就無心解釋什麽,倒不如直接服軟來的直接。
可服軟不等同于認錯,她并不覺得自己有錯。
當她恢複自由後,做的第一件事是換了身黑色衣服去師父處報道。
她可以認罰,可以挨罵,但好不容易才拜來一個不嫌棄她的厲害師父,不能讓他跑了。
雖然她承認師父的醫書很厲害,但若是講大道理還是稍遜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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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衡利弊?”
她不屑的捏着手中幹枯的葉片,禁閉結束當天晚上,她擡眸望向窗外遙遙發亮的弦月,想起那日她走前師父對她甩來的一句話。
“答案?要什麽答案,目之所及就是答案,他沒來。”
思緒神游,她漫無目的的把自己埋藏在長街的人群之中。好像這樣就能壓抑住煩躁感,可街上不時傳來的咳嗽聲卻每每将她思緒打斷。
“怎麽回事……”最近霖州得了風寒的人确實變多了。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該到每年疾病最易染上的日子了。
那日師父給她制的草藥還真是管用的,喝下去後渾身都暖融融的。
經過一個拐角,她的後腰忽然被一個東西微微撞了一個踉跄。
那人矮矮的,察覺到不對後從抱着的一只極大的紙箱後探出頭來。
“小鈴铛?”
“小枝姐姐!”男孩精致的臉從紙箱後露出來,瞧見她的一瞬間有些許詫異,而後不知為何微微後退了幾步。
“你這是要去哪?”虞小枝打量着男孩懷裏的一個巨大的紙盒,裏面零七八碎的裝着用品和……不知作何用途。
自那日他父親的事後,虞小枝便再也沒見過他,只是奇怪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才能讓這個男孩看起來……身上好像多了一股勁。
他艱難的沖不遠處的晚墨山揚揚頭,睫毛失落地垂下,“小枝姐姐,你別生懷晏哥的氣,其實他那個……”他回答的含含糊糊,眼神也有些躲避她的意味。
“你說什麽?“她顯然是沒聽清,只依稀聽見他嘴裏模糊的一個名字。
“朝廷近來在搜山,雖說沒有殃及霖州的區域,但聽說有密探在山上對……大肆追捕。”他低聲說道。
“搜山?”
小鈴铛搖搖頭,“他們本來不讓我說的……”孩子輕聲碎碎念了一句這樣的話,跌跌撞撞又火急火燎地越過她跑走了。
唯獨剩下虞小枝一人站在街角處,看着他離去的方向愣楞的站着。
“你說這真稀奇,現在買花的人都沒幾個了,竟然還有買樹的。”
虞小枝微微側目,望向聲線的來源,是老街上的一間花店。老板娘正頗是驕傲的對來光顧的顧客誇耀着自己的花。
“什麽樹?你家還賣樹苗呢?”
“桃樹啊!上好的極品精良桃樹苗。我給你打包票,我家的樹苗絕對都是上品,買這種樹苗的人估摸着是種在什麽大戶人家院子裏的吧。”
“切,多好的桃樹還挑着人家門戶載。”
“你懂個什麽,極品桃樹挑地兒長,這要是在小門小戶那也壓不住它的氣質啊!”花店老板娘不服的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泥土。
虞小枝瞄了一眼花店老板店面深處擺着的樹苗,斂了斂眸子,向着悠長的街道盡頭默默走去。
沉默不覺間眼前夕陽的最後一絲餘韻被一處高聳的山林完全遮蔽。
腳下不自覺地走到那棵承載她許多兒時記憶的大樹下,卻在目之所及時,怔在了原地。
“這……怎麽可能呢。”虞小枝雙眸輕晃。
看着眼前的……一棵桃花樹。
原先荒涼空曠的小丘上,那棵孤零零的參天大樹下不知何時新栽了一棵桃花樹。樹幹挺拔蒼勁,雖此時值冬,卻仍舊可見枝頭隐蔽鋒芒等待春日的靈氣。
她不可置信的往前走了幾步,桃樹仍十分幼小,她素指輕巧的撫上桃花枝,好像回到小時候和母親同游晚墨山的那一年。
方才她聽老板娘說起桃樹便暗自傷神,小枝阿娘生前最愛桃樹。
據說當時初次見虞摯時正是在野外一片桃花林裏,于是虞夫人便在京城的院子裏栽了幾棵頗是精美的桃樹。
舊景逝去時不免想起那時在晚墨山桃林下笑着的母親。
是誰種下的桃樹?
小枝攏了攏肩上的雲肩,指尖在枝頭掠過,看見昭示着春日的嬌嫩小芽。
擡手的瞬間,左袖垂下,露出腕間的那只金線紅繩,吊着的小玉魚在桃花樹枝頭,透過溫潤的玉魚險些便可見樹枝綽約其中。
兩者交相輝映。
桃樹後的老樹閃出了一個紫色的影子。
虞小枝尚未反應過來,那個紫色的影子便在她面前站定。多日不見,他竟變得清瘦了些。
她忙搖搖頭,去除腦子裏那些想法。在心底暗罵自己為何走到這裏,卻被那人灼熱的視線盯得不自在,扭頭便要走。
“對不起,小魚兒。“他這一次沒有拉她,或許是桃花樹的加持,虞小枝不自覺地停住了腳。
他垂眸,琥珀色的眸子幽深無可見底,“我知道你怪我,答應你的從來都算數的。只是那日發生了一件……我沒有預測到的事。”
虞小枝側身回頭,淡淡的瞧着那個垂下頭的影子說:“你覺得我會接受不了?”
他搖搖頭,輕笑一聲:“不,你向來很堅強。”
他篤定地陳述着,“只是我一直沒想好,究竟在何種場合向你說明比較好。”
她靜靜等待後文。
“那日我原本已經準備好赴約了。不知道你那天匆匆離開前是否注意到那個寨子有幾處還是破爛的。”
她細細回想,雖然沒過多注意,但猶記得曾瞄到過那幾個男人身上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怎麽?”
“如你所見,那個寨子是我的幫派,名曰寒山。受他人擡愛,或許勉強稱得上一個‘少主’二字。那些人都是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想必你也猜到了,檢關那日你看見的游俠……也是我們。”
這些都在她意料之內,她并未答話。
他望着地上的月影說出那日的經過:
原來那日他回寨子的路上瞧見了一夥可疑的人。天色已黑,他們戴着面具,手持火把,一行人向寒山寨的方向走去。
祁懷晏直到他走回山寨看見一片混亂的衆人時才清楚的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們被偷襲了。
他的幾個兄弟和黑袍面具人厮打在一起,身手并不遜色于祁懷晏的幾人竟落于下風。直到他堪堪将其驅趕後,才意識到他錯過了他們約定的時間。
等到他渾身是傷的跑去樹下時,她卻早已離開。
他在回山寨的路上終于撐不住早已透支的身體,重重倒在路上。後來再醒來時已過了兩天,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她。可那時她早就在去往京城的馬車上。
虞小枝在旁邊愣住了,她完全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今日我并非想要祈求什麽,只是希望你每每見到我時不要和你心裏那件事情重合。小魚兒,我很想見你。”
“可以不要躲開我嗎?”
他試探性的說出那句話,蜻蜓點水般在她心裏泛起一圈圈漣漪,頭頂是伸出來的桃花樹枝,眼前是那個紫衫的,低到塵埃裏的人。
她靜靜的看着他,如桃花瓣的眼眸流傳,視線最終落在桃花樹上。清淺地說:“這棵樹……是你種的?”
這山已經許久沒有城裏的人願意登了,因為過于荒涼,早年的紛繁景象早已不在,對于他人而言也沒有任何可登的必要性。
“那天你昏迷在寨子裏的時候,興許是做了夢,喃喃說到晚墨山的桃樹。可我翻遍這一脈山也沒見一棵,所以就在這裏……“
“謝謝。”
祁懷晏詫異地看着她,沒想到她竟然沒有責備自己。
“所以……花店的極品桃樹是你買走的”她詢問着,卻并沒有聽他解答,輕笑道:“老板娘一定沒想到自己誇耀在嘴邊的極品竟被種在這荒山上。”
祁懷晏走上前,長長的馬尾被風吹得輕拂,露出白皙的脖頸。
“種在哪裏又何妨?能讓看到的人感覺快樂,那才不枉它極品的稱號。”祁懷晏擡頭,雙唇抿成一條線,緩聲說:“所以……你願意原諒我嗎?小魚兒。”
小枝伸出去的手鎮在半空中,她依稀聽見空氣中不知從哪傳來陣陣風鈴聲。
餘光瞥見他腰際的玉佩邊緣,她的視線不自覺逐漸放柔。
卻又在看到那東西的瞬間微微詫異——那裏懸着一個意外的小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