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寒山寨(十一)
寒山寨(十一)
祁懷晏眼睜睜看着這個年過半百的老頭身手矯健的從不低的斷崖一路攀爬上來,連口氣都不帶喘的。
“師父?”他不解。
虞小枝依然沒理他,趁機褪去披風,提着慎平的竹筐驚呼:“這麽多天罡草!”
慎平臉一黑,餘光瞥到祁懷晏手中的披風轉頭就對虞小枝說:“冬天只穿個底衣像什麽樣子?就那麽貪藥,巴不得找機會喝一碗是吧。”
她撅嘴,不屑的輕哼,放下竹筐徑直站到慎平一側,耷拉着腦袋,了無精神的樣子。
“走吧,幾日不來愈發怠惰了。”他擡腳就往前走。
片刻,他察覺到後面沒人跟上來,啧聲道:“愣着做什麽,不回去了?”
被呼喚聲扯會神緒的小枝忙背上地上的竹筐,小跑着才勉強跟上他的步伐,慎平又說:“還有你。”
祁懷晏這才敢跟上來,拿着披風的手蠢蠢欲動,他也只敢遙遙跟在兩人身後。
進了木屋的虞小枝整個垮在火爐旁,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氣,或許是太多事情在過短的時間裏疊加,一時間竟說不清現在到底是在為哪件事難過。
“謝謝啊,師父。”她掀了掀眼皮,有氣無力的對回屋的慎平道謝,而後無精打采的看着一簇一簇竄動的火苗。
慎平照樣在火爐邊丢了幾只烤紅薯又放了幾枚黃澄澄的橘子,也沒問什麽,只知道收拾自己的草藥。
這态度倒讓虞小枝不适應,她擡了擡眼,對他的背影不解道:“師父,你怎麽不問我啊?”
老頭冷哼了一聲,“你想說自然會說,不想說若是我逼你也不一定會說。”
她暗自乍舌,這老頭心裏倒明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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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不足半年時間裏,舊疾會突發致死嗎?哪怕是無足輕重的小病。”
他沒有過多思考,搖搖頭,“不會。”
她垂下頭,記得最後一次見清榕姐姐的時候,她風寒剛愈,整個人神清氣爽還和她開玩笑,可不足半年卻忽然……
“可你又怎麽能确定是因為舊疾去世的?興許在你不知道的時候還有別的什麽。當然,還有情緒上的。”
“情緒……”
她喃喃道,想到皇帝那幅沉淪的樣子,實在不像一個剛失去愛妻的人。
她怒火中燒,可若這一切都是真的……他以前也假扮的太好了些。
沉默良久的慎平手中的動作一頓,忽然道:“人本就不是長情的,時光都瞬息萬變何況一個人。但你要知道,有的意思是非無,哪怕極少。有些人的地位注定無法做一個長情之人。”
他想了想,不着痕跡的又補充到:“外頭那小子也當真抗凍。”
少女聽他提起,周身一震,默默低頭扒着烤皺的橘子瓣。
“啧,真是矯情。”虞小枝咽下一瓣溫熱剔透的橘子,自嘲地念道。
她頓了頓,忽然說道:“師父,分明是他自己答應好的,可他最終還是沒來。弟子自認非咄咄逼人者,但若是約定好了便不能輕易失約,不是嗎?”她落寞的念出這樣一堆。
“人活着好累啊,師父。”她輕輕吐出一口氣。
她還尚未消化她最好的姐姐死去的消息,另一個很特別的人卻又恰好戳中她最不可提及的禁區。
虞小枝向來對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樣對不同人不同态度的選擇早已深深紮根在她骨髓,可現在她反倒不知該用何面貌去面對他們。
慎平轉身坐下來,拿起一個烤的溫溫的橘子遞給她,自己剝開一只,問道:“為何那麽在意?一個答案而已,什麽時候知道很重要嗎?”
“重要的。”
在虞小枝人生至關重要的七歲那年。
她母親倒在病榻上去世前幾個時辰曾叫小枝去買幾個她最愛的糕點,哪怕吃不了,看看也是好的。
并且特意提醒她戌時三刻後再回來,若是太早的話自己吃不下。
年幼的孩子只知道母親想吃,那便讓她快快吃到好不那麽難受,竟忘記阿娘的囑咐,提前在戌時一刻就回來了。
那天她捧着甜點站在門外見到的不是母親喜悅的笑臉,而是看見了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
那包糕點她後來自己一個人全部吃掉了。
呆愣愣的一個孩子啊,一口一口往嘴裏送,吃到肚皮撐圓也不停歇,直到吃吐。
自此,她對約定極其看重,甚至精确到某一刻鐘。
她後來的一生裏再也不敢失約,提前一分亦或是遲到哪怕一分鐘也是差。
所以在她看來,祁懷晏不單單是失約,更像是明晃晃撕開虞小枝的禁忌。
慎平沉默着聽完她這番話,閉目,點點頭,“明白了。”
繼而他接着說了一句話:“他知道這些嗎?”
虞小枝愣了愣,搖搖頭。
“即便你心下有數,尚且聽聽臭小子的話也未嘗不可。畢竟......”慎平餘光瞥到床尾挂着的那件厚實披風,眯了眯眼說:“畢竟能遇到一個連裏衣都不記得穿,還一根筋抱着披風追出這麽遠的人.......實在難得。”
少女擡眸下意識躲避他的眼神,心下不願承認。
“徒兒,你更在意的到底是他的真實身份讓你為難,還是他對你的失約讓你抵觸?”
“我……”
慎平将橘子皮放在火爐邊,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你不驚訝為何醒來見到的是那樣的他,甚至你對醒來見到他并不意外,你早就不在意他的身份是什麽了,他就是他。”
虞小枝沉默半晌,羽睫在眸光邊緣閃爍,分不清是火光抑或是別的什麽。
“得了,你也別在這耗着了,前些日子去皇城也數日沒歸家了,盡快回去吧。”他順手從木桌上拾起一瓶适才制好的草藥。
“最近城裏不太平,病了的人變多了。為人醫者自己不能受傷,回去把這個喝了,倘若你真病了也就不用再來我這了。”
她撇撇嘴,也不知道這老頭說話什麽時候才能不那麽別扭。分明是在關心她,卻非要說的那麽惹人不爽。
“披風——”他在她邁出門的一剎那不忘補充一句。
“又不是他穿過的,還能要了你命不成?為師自會收拾他。”
慎平這人有時唠叨的很,恰如現在。
她只好默默接過衣服,系好帶子。柔軟的絨毛料子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站在火爐前臉都是紅紅的。
走出木屋那一刻,她本想故意避着他,卻還是不經意間瞥到那個在懸崖前傻傻站着的身影。
不得不承認,那人連背影都極好看。
即使……他根本沒發現自己倉促跑出來前連裏衣都沒穿好。
她覺得自己實在太沒原則。
慎平目送她離開,見她遙遙離去才忙在後面找補道:
“全憑着你是我徒弟我才同你說這些話的啊!”
須臾,
老頭靠在床邊木板上居高臨下的瞧着頗是愧疚,又極為乖巧的盤腿坐在火爐邊的紫衣少年,明目張膽的打量他。
“就是你救了我那個笨徒弟?瞧着她平日不聰明,現在倒……”慎平掀了掀眼皮,雲淡風輕的說。
“她并不笨,先生。”
祁懷晏打斷了他未說完的話,慎平看去時他仍舊垂着腦袋,語氣卻在提到那人時放柔了許多。
慎平一笑,“真不知道到底看上你哪點。”他對着祁懷晏上下掃了掃,喃喃道。
聞聲的祁懷晏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仰着頭看着這個其貌不揚的老人。
“您說什麽?”
“空口無憑的承諾是不被信任的,尤其是在那孩子心裏……信任一個人是很難的一件事。”
“我不明白……”
但此時他雙唇緊緊抿着,炙熱的火焰令他心裏更加發澀。
祁懷晏始終在自責,但那天他并非有意失約。
“臭小子,你喜歡我那個混不吝的徒弟吧。”
他雙頰驀地發紅,從脖頸一直蔓延都耳根。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聽到這句話時心裏的産生的異常變化造成的。
喜歡嗎?他曾用長達十年的時間反複審視自己,卻發現自己根本不喜歡她。
那是一種令他自己也為之訝異的情感,在察覺到這一點時,他意識到自己并不喜歡她。
那絕不是僅僅用“喜歡”二字就能匹敵的感情。
他眼眸半眯,微光透過他的睫毛顯得格外清透。
祁懷晏臉越來越紅,心中卻格外清明,默默地想着。
“雖說你這人長得不像個好人,不過我喜歡。”慎平頑劣地說。
片刻,祁懷晏起身道:“老先生,我知道該如何做了,多謝您。”
在他謝過即将離去時分,慎平突然正色,開了口:
“我這徒弟是頑皮了些,別看她平日風光,但我明白,她從不糊弄人,更不會糊弄自己。所以若是你有心對她,最好不要有任何隐瞞,更不要覺得羞于開口。”
他若無其事的盤腿坐下,挨着火爐輕聲說了一句話,讓祁懷晏怔住三分,眼神卻更是堅定。
“她已經受了很多苦了。”
虞小枝無力的趴在窗邊的書桌上,靜靜凝望窗外明月夜,思緒萬千擰成一團。
她父親對她擅自闖宮之事勃然大怒,關了她幾日禁閉。
“小姐,你餓不餓?”梨酒把窗戶微微打開一條縫,輕聲細語對他說。
關了禁閉的同時,也只允她一天一餐,對她來說也算得上酷刑。
“我不餓,梨酒你快回去,免得被發現落得責罰。”
窗外的小丫頭端着一碗熱乎乎的甜酒,裏面盛着幾顆小枝愛吃的團子。
還是甜的。
她見小姐這般摸樣,心裏不是滋味。今日歸家便是一頓板子,不曉得為何罰的這樣重,她看着虞小枝挨板子也無可奈何,就連在旁邊哭一聲也被喝止。
“小姐,見你這樣,我……心裏難受。”梨酒的聲音顫抖着,哭哭啼啼的說。
她從沒見過虞小枝這樣反常,也不是從未罰過,只是這一次她感覺她的小姐整個人都十分不對勁。
就像……
像是穿了一身濕衣服還脫不掉一樣。
虞小枝聽後,眸子裏的光溫潤了些許,好容易将梨酒哄住,止住了哭。這孩子生怕不被別人發現啊。
她從容的笑了笑,“只是路上坐太久馬車,你知道的,我最平素厭煩坐那種東西。”說罷,她主動接過梨酒手中的甜酒,小丫頭見狀這才綻開笑容,放心離開。
虞小枝呆呆的望着手中冒着熱氣的甜食,索性打開窗戶,讓月光自然灑進卧房。
她後背和屁股上一片紅腫,腫脹起來的地方甚至還微微發燙。
頭也昏昏沉沉,從進皇宮那一刻一直到現在的這些天來就像是一個飛速旋轉的齒輪,直到終于安靜下來的這一刻才停歇。
那是否真正停下來了呢?
可她又不由得想起那個少年。
“啧,怎麽又是他。”她暗罵,憤憤地舀起圓子,慢悠悠的往嘴裏送。
可後來的甜食好像都不如七歲那年的那幾塊糕點膩得慌。
她捏着瓷勺的手指尖無端的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