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寒山寨(三)
寒山寨(三)
說來奇怪,虞小枝自十一歲後見虞植的次數一只手就能掰過來,除了他素來總帶給她的緊張感,好像此番又多了些別的。
“我不記得我何曾下過這樣的命令!他們就這麽急不可耐?”虞植的聲音壓的極低,在北院後的密竹旁傳來。
“大人,事已至此我們只能遵照......”
“別跟我胡扯!”他像是極力隐忍怒火,壓下一口氣又道:“他們怎麽能确定她聽清了?”
虞植對面站着的藏藍袍佩刀衛,正是他的貼身侍衛。帶着最不卑不亢的表情說着些.......她聽不懂的話。
虞小枝本來不想偷聽,她原只打算翹了溫書時間去趟晚墨山,昨日遇見慎平時她隐隐覺得那人不簡單,也許是第一次被一個懂醫術的人真正肯定,就像覓見知音的感覺。
雖然他脾氣不咋樣,但她也沒好到哪去。
誰想卻正好遇見虞植在密談,她第一次見虞植生這麽大的氣。
連小時候她不小心折斷了先帝賜他的蘇木宣筆時他也只是揉揉她的腦袋,笑着對她說沒關系。
“咱們無法解釋她那日出現在那的原因,大人。”
虞植閉目半晌,“他們用這招當真是不怕傷及無辜,難道只有這一種辦法了不成?他們就是這麽辦事的?錦紋佩真是白給他們了!”
“大人,恕卑職直言,咱們的命是懸在那位手裏的,理應照那邊的指示行事。您現在怎又開始優柔寡斷了?”
虞植剛想開口,卻一不小心看見拐角閃過湖藍衣裙的一角,眼神瞬間一凜,剛想說出口的話變成:“去看看。”
侍衛悄聲查探回來後,眉頭微蹙:“是小姐。”
虞植一言未發,神色複雜地望着拐角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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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現在,下定決心了嗎?”
彼時,霖州長街,距虞府幾條街外的轉角。
虞小枝站在大街上弓着身子微微喘息着。她有些恍惚,方才她聽見“錦紋佩”三個字時呼吸一窒。
猶記得火災那夜,她見那傩面神秘人腰上每個都系着那個東西。曾經只是覺得眼熟,現在在這樣的場合被再度提起,一切都想通了。
錦紋佩只有宮中高位者的近衛才能有,全壁國只有三個人有頒發它的權力。
皇帝、皇後、太後。
擁有者的數量極少,她也只在昔日面見皇上時遙遙見他身側的侍衛身上看到過。
虞小枝曾細細想過,倘若她只是誤聽了別人的密談,千般萬般也不至于一把火滅跡。可若是涉及到錦紋佩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昭示着那天那幾個在廢宅的傩面人之間的談話內容将和朝廷有關,甚至根本不是她所能涉密的。
可她壓根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那。
方才聽虞植所說,她隐隐能猜到其中幾分.......
或許和她有關。
可她完全想不通他們所說,”那位“具體指誰。
憂心忡忡之時,她被一個清脆的童聲喊住。
“小枝姐姐!”
她倏地轉眸,看向聲音的來源,街角處站着一個瘦弱的男孩,手裏捧着一捧新鮮菜葉,俨然一副剛從市場回來的樣子。
“小鈴铛?”
他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的說,“爹叫我請你來家裏吃飯,但我總怕驚擾了你,便餐餐飯前都在此等等你,果真兒碰到你了。”他笑彎了眼睛,對着她道。
“你怎麽知道我會來這邊?”她記得她不曾同小鈴铛說自己的事。
“是懷晏哥,他見我執意要謝你,便讓我來這。說虞姐姐每次逃出來都會路過這裏……”孩子有些納悶,又有些童真。
她滿臉黑線,餘光瞥見他緊張兮兮的手指,不自覺柔聲:“你日日都來?”
他垂下腦袋,頭上的發幹淨整齊的紮成發髻,有些不好意思地捏捏手上的菜。
虞小枝見狀,抿唇一笑,說:“若是再捏下去,菜就成團了,我們還吃什麽?”她笑吟吟地拉上他叫他帶路。
小鈴铛聽聞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小跑着帶着她向最東邊的一處簡陋的小房子走去,當房子進入他們視線時,他握着菜卻覺得十分窘迫。
他的家實在是……太簡陋了,通院不過兩間,說是院兒不過是僅有的兩個屋子間的狹窄通路罷了。
他暗自咬咬唇,不自在的偷偷望了一眼虞小枝的神情,卻在見她依舊笑靥生花的樣子定了定心,不自覺攥了攥她軟軟的手,說:“小枝姐姐,你別、別嫌。我爹做飯可好吃了。”
她點點頭,吸吸鼻子,似是已經聞到香味了,心下有些激動,“有一股糖油糍粑的味道。”
小鈴铛聽得此言懸着的心才徹底放下,嘴角咧的大大的,對她說:“我爹做的黑糖糍粑,他若知道小枝姐姐來了定會開心的,說不定一高興還會多炸幾塊糕吃呢。”
交談間,兩人推開窄小的木門,一陣清爽香甜的味道撲鼻而來。
“爹,你肯定猜不到我今天碰見誰了!”小鈴铛笑嘻嘻的放下青菜,沖進那方小小的廚房,雀躍着和一個弓着身子十分單薄瘦弱的背影說。
那男人放下手中的筷子,笑道:“你呀,總這麽忙手忙腳,當心把油鍋掀翻了,咱們和虞姑娘可就沒得吃了。”
說罷,他忙借着張羅起來,拿過小鈴铛剛買回的青菜,又從櫃子裏拎了條大肥魚和一條嫩肉,操起刀便欲加菜。
虞小枝見狀,忙叫他不要如此客氣。他們就三個人,多做這樣多的菜實在吃不完。
“欸,爹你怎麽知道小枝姐姐來了?”小鈴铛想着即将豐富的菜肴,心裏不自覺雀躍幾分,端起熱騰騰的糖糕湊到小枝眼前。
“看你那副樣子爹還能不知道?再說咱們家平日裏也沒人來拜訪,除了那些……”
“爹!”小鈴铛聽到某處,提高音量打斷了他的話,頭狠狠地低下去。
空氣中一時間只剩下油鍋偶然蹦進幾滴水珠産生的呲呲啦啦的熱油聲。
小枝聽着他們說話,适才并未找到合适的時機開口,現下卻被狹小空間內的氣氛弄得疑惑不已。
男人卻嘆了口氣,轉過身來見了小枝忙想招呼,卻忽然想到自己方才幹活的雙手并不那樣幹淨,便又局促的撩起手巾,一時間竟分不清主次。
少女則是揚起笑,“伯伯您好,上次嘗過您做的糕點,真的很好吃,手藝簡直沒得說。”她笑彎了眼。
小鈴铛聞聲也喜滋滋的,男人松了口氣,“不嫌棄便好,想請你來很久了,這廚房地方小,你們先去隔壁坐坐,吃些糖糕,這邊很快便好了。”他手交錯着在衣襟處摩挲着。
這時小枝才注意到她們呆着的廚房站下她們以後便沒什麽多餘的地方了,而他說的隔壁也只是一個能放下兩張床稍大一些的會客房罷了。
小枝走進僅有的兩間屋子的另一間,從外觀上看着這宅子雖小,裏面卻是收拾的十分齊整,年歲已久的木頭櫃子上一塵不染,連小小的院子裏也規劃的整齊,劃分了一小片種菜的田地。
“小枝姐姐你坐,坐下嘗嘗剛出鍋的糖糕,這東西只有剛出鍋的時候淋上糖才是好吃的,可莫要等它被糖汁浸了,不然就又油又膩的。”
小鈴铛拿出兩支筷子遞給她,示意她嘗嘗。
不愧是曾經開過糕餅鋪子的,糖度掌握的恰到好處,酥脆的殼被淺淺的糖汁糊住,二者配合精妙。
席面十分精致,顯然是這個家庭的最高規格,又十分可口。
“伯伯,我記得曾經聽小鈴铛說過您開過鋪子,有沒有想過再重新開一次呢?您手藝這麽好,實在是太浪費了。”
男人聽後默默放下碗筷,低頭沉思。卻又搖了搖頭:“若是放在以前興許還有些希望,可眼下那群人……”
他別扭的咳嗽了幾聲,連小鈴铛也不似剛才一般高興,整個臉埋在碗裏扒拉飯粒。
他繼續道:“那群人若是繼續上門來鬧,只怕我們就承受不了了。”
虞小枝垂眸,思考着“這群人”是誰?
難不成是曾經傳的那些上門找事的富商?
小鈴铛顫抖着肩膀,嘴上卻是在嚼米飯的空隙淡淡地吐出一句:“若是再來我就打飛他們。”
“為何不去報官?你們一沒主動招惹,二沒做亂紀之事,官家豈能不管?”小枝疑惑道。
男人搖搖頭,“沒用的,官衙畢竟不可只管我們一家,整個霖州那樣大,即便管也是管不過來的。”
“可……”
“走了以後……”小鈴铛開口,“他們走了以後那群人又會再來,打的更重。”
待飯畢,小枝再次道謝後,她剛擡腳走出不過半條街。便聽見後方剛才走過的地方有一陣吵鬧聲。
片刻,心下還是隐隐的不放心,便又再度折回去。
只見剛才還滿目和善的男人被打的渾身是傷,伴着多處淤青倒在內屋的門檻邊上,小鈴铛揉着淚眼也渾身是傷的半跪在他旁邊,一聲聲喚着他父親。
虞小枝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不過半個時辰,她才離開半個時辰!
不久前,
那本就陳舊的木門是被踹開的,一道粗犷的聲音打破院內的寧靜:“老東西,欠我們的錢呢?拿來!”
小鈴铛本能的用瘦小的身軀抵擋在院裏那個龐大的身軀前,唇緊緊抿着,眼神裏是不可掩飾的恨意。
富态的男人脖子上戴着油潤的珠子,雙臂簡直比小鈴铛的腿還要粗,他居高臨下的看着擋在自己身前的弱小男孩,充滿了不屑。
“怎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起開!”他粗魯的正欲上手,小鈴铛順着他伸出的左臂狠狠的咬了一口。
那人吃痛的一巴掌拍在小鈴铛頭頂,一把将他甩開。
這套動作下來,他才看清這人身後跟着的三兩同樣兇神惡煞的男人,有些手上還操着木棍。便心下了然,這些人定是那夥常來找茬的富商一夥。
小鈴铛父親顫抖着說:“我何時欠你們錢了,曾經的銀子也全都還幹淨了,連你們說的什麽……利息都還的一幹二淨。為何還要血口噴人糾纏不清。”
方才被甩到院子牆角的小鈴铛也站起身,顧不得身上被擦破的衣服,吼道:“我們都說過很多次了,你憑什麽拿着那張憑條幾次三番來逼我們!錢早就悉數還清了,糕餅鋪子也被你們砸了,還想怎樣啊!”
孩童帶着微弱哭腔的嗓音難掩怒火,奈何身形差距,他敵不過這個人高馬大的男人。
起初他們曾因為母親的病向這富商鄰裏借了錢,後來也如約還上了。
卻不想,這富商鄰居卻是個陰險小人,看小鈴铛一家的糕餅鋪子生意火爆勢頭勝過他們家,便憑着他們對契約懵懂不知,一再變本加厲讓他們還利息,若是給不上錢就打人,最後連鋪面都搶走了。
世間哪還有這樣的道理?
小鈴铛怒火中燒,卻只能一遍遍的被壯實的富商打倒,那人似是厭了,不耐煩的說:“當初說的利息還差得遠呢,錢、命,今兒抵一個吧。”
見男人不為所動,卻不知是他們家裏實在拿不出錢來了,便招呼着兄弟上手了。
虞小枝聽後氣不過,思量着事發不久,他們那群人應是走不了多遠,便匆匆拿了幾枚銀子叫小鈴铛快些去請醫倌,而後她繞過矮矮的木頭桌子沖出院門。
果然很快便追上他們,她狠狠瞧着那人的背影皺眉道:“站住!平白無故打了人便想逃?”
富商活動着筋骨,疑惑的轉身,看見了這個嬌小的少女,嗤笑出來:“你是那家子窮酸來平冤的?”
“既你說他們欠了你錢,那你便把憑證拿來。無憑無據來要錢,從未聽過世上有這樣的道理。”
她抱臂,鎮定地對那人說。
後面一個掂量着木棍子的人結結巴巴的說:“要,要憑據,我,我我們家老大已,已經拿過很多次。也,也不稀得這一次。”
“憑據?你誰啊?丫頭片子別來瞎摻和!”兇神惡煞的領頭絲毫不把她放在眼裏。
虞小枝眯了眯眼,緩緩走近,“大哥,你沒有憑據來要個條子錢啊?”她頓了頓,腳步放的輕緩,在他周身道:
“說你不懂道行都是便宜你,錢命抵一樣是吧?那你便都抵了吧。”
說這話的虞小枝心裏緊張地要死,面子上不能丢是她一直堅持的慣例。虛張聲勢誰不會,大不了就和他拼了。
說罷她撩起袖子,那幾人卻根本不屑于和她打鬥,且不說虞小枝勢單力薄,那幾人揚起幾根棍子便把她掄的滿身是傷。
她不會武功,打架鬥毆的事小時候倒是瞞着父母偷偷幹過不少次,挨過幾棍子後憑着幾下子亂法倒也把幾個小弟打的連連嚎叫。
卻仍難以少勝多,也便沒看見身後悄悄豎起來的一根木棍……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