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霖州城(十八)
霖州城(十八)
虞小枝點了一柄夜燭,同沈清榕躺在床上,一床木槿織花绫羅被把她們裹得十分舒服。
見皇後娘娘身子恢複的比往日都精神,皇帝特赦她在宮裏小住一夜。
這樣親密的交談,彷佛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
“寶兒,我瞧着你有心事。”
沈清榕忽然開口,惹的明燭輕晃。
“為何這樣問?”
她翻了個身,對着虞小枝,開口道:“自打用了晚膳,你吃了一道蟹粉湯包後就變得寡言起來。我們相識良久,我還分辨不出你的悲喜來?”
小枝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細細算着她們的過往。最初是她七歲那年在梨花樹下,而後的幾年也就每逢節日才偶而同父親進宮拜禮,也只寥寥同沈清榕說過幾句話,時常得不到機會親密談天。
“清榕姐姐,你說……京城有小偷嗎?”
沈清榕被她問愣了,倏地笑開:“京華這樣大,豈不是盜賊最喜的容身之所?”
“那你說,若是一個京城人,忽然跑去江南當小偷,不、不是小偷,是假借小偷之名卻在幹好事,那又是什麽心理?”
“多大的好事?”
虞小枝抿抿唇,思前想後回答道:“就是……官員不屑得官,甚至還會踩上一腳,總之是為百姓好,與我們而言可能微不足道,但對于別人而言的大好事。”
“為何官員不管?”
“因為對他們沒有好處。”
Advertisement
“那對那個盜賊有何好處?”
虞小枝啞口,她思襯半晌,搖搖頭。
“跑去江南的原因有很多,譬如……尋找親戚家人,或者窮途末路去投奔舊友之類的……”沈清榕閉目,喃喃道。
殿內沉默了幾秒,虞小枝本以為沈清榕睡着了,而她忽然又開口輕輕的說了一句:“再不就是……有很重要的人在江南。”
一直望着天花板的虞小枝聽完這句話後,出乎意料地扭頭看了看她,沒有作聲。
她忽然想起那人那日在巷子裏說的話……
“我闖進火海,只是因為那裏面的人是你。”
她覺得臉有些燙,興許是被子蓋得太厚了吧。她胳膊往外掙了掙,擡起胳膊用手指在空中比劃出一個菱形的窗,透過它看着寝殿嫣紅的頂驀地想起那日滿目的大火和那道身形矯捷的明紫色。
窗外忽然席卷進一股冷風,剛好将她的胳膊腿包裹,不由得讓她冷靜下來。
她怎麽忘了,那人前不久剛在寺廟裏,為他人求繩許願,而今又說是為了她?
果然那一身不羁底下藏着的是風流本性麽。想到此,她胳膊重重的砸在床榻上。
“嗯?怎麽了?”驚醒了沈清榕。
虞小枝怕凍着她,身子半起,将她附近的被角掖的嚴嚴實實的。
“只是被風驚了,無妨的。”她說着,露出一抹笑。
“你呀,從小到大我竟不曾見過有人能讓你失神成這副模樣。若是真有一個人能讓你如此動容,不妨大膽一回。你并不遜色于任何人,寶兒。”
虞小枝掖被角的動作忽然鎮住了。曾經也有個人和她說過一樣的話。
“枝枝,在阿娘心裏,你不遜色于任何一個孩子,阿娘此生最驕傲的并不是一手畫技,而是生下了你。”
像是回憶到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虞小枝俯下身輕輕抱住她。而意料之外的沈清榕動作輕柔的撫上她的背,像是在安撫一個孩子。
“清榕姐姐,謝謝你。”
紅牆依殿而立,深深的樹影綽約在牆畔。
虞小枝穿戴的比素日華貴些許,穿金的步搖輕恍恍地傳來彼此碰撞的銀鈴聲。
她沉默着穿梭在宮闱瓦礫間,穿過層層疊疊的朱石,來到一處宏大的白石臺上,雕着飛龍紋的柱石盡顯華貴。
任是如何不舍,皇帝只赦她在宮居住一日,況且臨近太後壽宴,她再滞留多日也是不妥。
此番恰好能和她父親一道回霖州,不過她離宮前仍然須得觐見皇帝。
當朝皇帝尤為看重同老臣間的君臣關系,每每尚書虞摯進京皆會傳召。
當下她便默默立在朝華殿門外。
緊閉的大門将內外隔得密不透風,她素手輕擡,透過指縫眯眼望了望溫煦的太陽。她都快忘了,原來京華也有不灼人的陽光。
“太後吉祥。”
虞小枝聽得身後的太監打破寂靜的尖聲,皆對着面前雍容華貴的人俯下身子,這才反應過來,立馬跟着行了大禮。
“太後萬福。”她眼前的光被遮住。餘光依稀瞥見她的身影,待起身時才看清這個地位尊貴女人的真容。
明明已六十有餘,面部卻保養的姣好,風姿綽約,長了一張和善臉,此時卻是不茍言笑的,一身金飾華服為她平添了一分貴氣。
“你是?”
“回禀太後,小女乃尚書虞氏之女,在此等待家父。”她垂眸,氣調平和地答道。
太後颔首,微微側目對着一旁的太監道:“天兒冷,待會給皇帝端一碗銀耳雪絨湯來。”
說罷,擡腳緩步離身,走了幾步卻忽然停下來,“給虞尚書和千金也端一碗吧,總從霖州來宮裏,舟車勞頓也是難為他那個身子了。”
虞小枝依然低着頭,恭敬地道了謝,待太後走遠才起身,桃色的眼眸向她離去的地方望了望。
興許是臨近大壽,心情爽利自然是容光煥發,但這太後對自己的容顏好似确實花了重金保養,極少有人在這個年紀皮膚還能顯得如此年輕。
這太後給她的印象不像是難相與的,也不知坊間那些關于皇上這對母子間的揣測從何而來……
“別再來了。”
虞小枝被高臺上端坐着的那個戴高冠的男人瞪的發寒,他父親方才先行被傳出,換成她進殿。
“啊?”
皇帝愠怒的抿了抿嘴,一手撐着右頰,十分随意的依靠在椅子的一側,再度對她說:“宮裏寝殿小的竟無一處能容你了?”
她一時不知他是何意,但……認錯總是不會出錯的吧?
“臣女十分抱歉!”
他沉默不語,嘴角抽了抽,半晌後輕咳一聲:“每每進宮,非要住榕兒宮裏,豈非誠心聯同榕兒讓孤下不來臺?”
他低頭思襯片刻,轉了轉眼,憤憤地改口道:“不,榕兒做不出此等狠心事,定是你。”
“不行啊……若說了你,今夜會惹榕兒惱的。”他嘟囔道。
虞小枝偷偷擡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身華袍不可一世的皇帝,俊美的面容此時蹙眉擰在一起,嘴裏不時碎碎念。
多年過去,皇上皇後伉俪情深一如往昔。
馬車使出宮殿,一路上搖搖晃晃卻也十分安穩,臨行前在皇後殿裏吃的肚兒圓的小枝心滿意足的坐在坐褟上。
簾子外頭是潇潇的京城大街,叫賣聲、車馬聲喧鬧萬分,簾子裏又安靜非常。
車外的聲音逐漸在她耳旁逐漸淡去,車輪碾過秋雨後染上泥污的水坑,被壓過的水花漾起一圈圈漣漪。
不足片刻,馬車便在京城虞府舊宅停了下來。如若說起來,小枝也有多年未回京城了。
她剛在小院裏安頓好,下午睡意昏昏沉沉,梨酒在一旁撐着下颌也快要睡着了。
‘砰砰砰’不遠的大門斷斷續續傳來敲門聲。
京城府院的小厮鮮少,零星幾個都在府內院子裏,過了片刻才有人去應門。
門外站着一位翩翩公子,一襲雪白長袍,長長的發披散在頸後,系一根同樣顏色的長發帶,手中拿着一本不知寫了什麽的本子。
他恭敬地對開門的小厮說:“請問虞尚書千金虞小枝可在府上?”
小厮打量了一下此男,“請問在下是?”
“太師府,斐安。”
小厮思量片刻,雖沒印象但見這副打扮不俗的樣子還是連連陪笑着應了,向內通傳了一聲并叫他到廳內稍坐。
須臾,
虞小枝聽聞有貴客前來拜訪,還特意點名叫了自己,被迫從即将入睡的狀态坐起來來到廳裏,心中不免含着一股被擾醒的起床氣。
那人見到小枝後,面色瞬間展開一抹激動的神色,迫不及待想起身,又怕失了禮數最終卻還是坐了回去。
小枝挂上标準化的優雅微笑,行了個禮。
太師府的?
這就是他們說的那個,斐小公子?
壁國太師府有一三朝元老坐鎮,雖到今歲已無何實職,但畢竟親手教過兩位皇帝,當今帝王也師從斐太師,其地位自然不言而喻。
而後代雖一代不如一代,但至最小這輩,斐家七郎斐安倒是有些微出頭的天資在身上,資質能勝過自己其餘幾個兄弟姊妹。
而這些在虞小枝耳朵裏向來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東西,也難為她記不住這號人。這些話說起來好聽,說到底不過還是一群吃祖父老本的東西。
興許是在京城庭院的舊景和面前的真人才令她終于回想起了那些微末記憶。
她小時候本不愛讀書,曾為不駁母親顏面硬是去上了學塾,沒成想還讀的挺好。然,不喜歡的事做的再好也不會喜歡。
記得曾經她每每想逃課時總有一個男孩死盯着她,催她去讀書。那人好像确實有些排面,整天文绉绉的,竟和眼前這個人的影子漸漸重合。
原來他就是那個小混蛋啊!
虞小枝看着那個端坐的男人心下疑惑,等待他開口說明來意。
“小枝,沒想到一別多年你竟出落的比曾經還要貌美幾分,早就聽聞市坊之間關于你的傳聞,我還不敢相信以前那樣可愛乖巧的女孩竟變成衆人口中的大家閨秀。”他溫潤的眼眸毫不掩飾的直視她。
小枝坐在他對側,她早已笑得有些酸,加上略帶起床氣和被吵醒的不耐,一字一句地回應道:“斐公子瞧着我像大家閨秀嗎?”
“你叫我公子?”他微微蹙眉,卻還是優雅地坐在木椅上。
虞小枝覺得他這話問的沒有道理,“你不是太師府的嗎,我何時不應叫你一聲斐公子?”
她垂眸,略帶思襯地繼續開口說:“難不成你高中了,又得了個什麽新官兒?若是無意不尊重公子,小枝在此先道歉。”
斐安微紅的唇無語地微張,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暗自腹诽道:她到底是有多不關注他啊?
半晌,他才在小枝不解的目光裏斷斷續續地開口:“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你何時跟我這麽生分了?”
在斐安印象裏,自小在京城便總叫小枝一同去學塾,幾乎每日晨間他都會特意去虞府門外等她,美其名曰保護她的安全。
為此,虞夫人曾對他贊賞有加,連連稱贊他斐安是個好孩子。
想入非非之際,他沉浸在過去的思緒被小枝一句話撕開一條口子,把他扯回現實裏。
“我和你何時很熟了?”她眨着眼睛,微卷的睫毛不時輕掃,食指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點,潛藏着的不耐煩漸漸消失。
在虞小枝心裏他們确實不熟,甚至說小枝對他頗有些厭煩。
本身在學塾就無聊的很,偏還有個人時時盯着,天天柔柔弱弱如影随形像一條難纏的蛛絲,憋得小枝更加煩悶。
斐安方才的無語變成了尴尬,他不自在的輕咳一聲,随後道:“我們曾經不是有多年一起上學塾的情分……”
“是啊。”她毫不避諱地說。
“那……”他正欲辯駁,卻又被虞小枝搶先。
“可也僅僅是上學塾。”她再次挂上禮貌的微笑,不給他再進一步的機會。
斐安雙手無措地從寬大的袖口裏掏出一疊紙,輕輕放在小桌上,向她那側一推。
小枝看着那疊紙,斐安示意她打開看,一邊說着:“我聽聞你擅詩書作畫,畫藝我不擅長,但我有幾本絕妙的詩本。”
她展開來,果真是一篇好詩,她猶記這還是一篇被衆多名作收藏家苦苦尋覓多時的詩本。
“這是那本《鏡思先生集》的原本?你從何處覓來的。“
找回一點自信的斐安看着她露出一抹笑,搓搓手看着她露出喜色的摸樣,和聲道:“前年父親曾出使西部,在一座祠堂遇見一位商人,見到此作,知我素來喜歡讀,便帶了回來。“
他咽了口口水,繼續說:”後來知道你喜歡,就想着拿來給你。“
小枝聽聞,含笑将詩本阖上推到他面前,輕輕搖了搖頭,“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平日看的也不多。既然你愛看,何必割愛給我?“
“我……“
她見他如此,直截了當:“斐公子,我們不過是同窗了幾年,況且那時太小,小孩子記得什麽呢。“她再次浮上那幅客氣而疏遠的笑,對上他眼眸。
“小孩子怎麽就不記得了!“斐安急了,站起來對她說道:”即使才五六歲我也……”
虞小枝挑眉,唇畔挂着淺笑直視他的眼睛。他沒再繼續說下去,搓搓手竟不知她如何想的。
廳內安靜了半晌,小枝感受到他沒有再要開口的意思,便自在的起身,行了個簡單的禮。
“公子應該記得回家的路吧?那小枝就不親自送了,明日回霖州還需要準備些行裝。”
“那你下次回京城提前說,我……”
“幾十年之內我可是不會再……“她揚了揚唇,背對着他說。
公子斐安往前跟了幾步,“小枝!不知你父親有沒有向你轉達我的想法!就是你……成親……”他臉上浮現出紅暈,同時微微提高音量,朝她的背影略略失态地喊道。
虞小枝聽聞停住腳步,稍側身,唇角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弧度,說:“表達了。”
她瞥了一眼那人急切期待着的目光,輕笑出聲,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邊走邊說道:
“他說你也覺得酥餅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