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霖州城(十九)
霖州城(十九)
京中住宅依然被下人打理得很好,整個房間就好像她只是短暫的離開了那麽一下,一切都和小時候無二。
難掩的是,這京城宅子許多家具看不見的暗面仍是落了一層薄灰。
她在房間裏輕緩地走着,玉指撫過早年間的舊家具,櫃子、桌案上留下一道灰塵被劃過的痕跡,被周遭擺着的鵝黃色燭燈泛的更加鮮明。
她忽然瞥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距離那天過了多久了?”她不自覺地喃喃道。
一旁挽着長袖的梨酒誤以為小枝是在問自己,不經意随口說:“快九年了吧小姐。”
而後短暫的沉默讓小梨酒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懊悔地用手捂住嘴,抱歉的看向虞小枝。
小枝先是愣了愣,輕咬下唇,“這麽久了啊。”
忽然,她指尖觸到什麽冰涼的東西,将她的思緒拉回來。像是感受到梨酒的愧疚後,她倏地一笑,“現在忽然覺得有些餓了,可以幫我看看小廚房有什麽吃食嗎?”
看見小枝笑開,梨酒仍是微微自責的拍了下自己的嘴,應了一聲便向小廚房走去。
“要甜的。”
梨酒聽後腳步頓住,回頭應聲。
房間變得更加安靜,燭光在她身後泛着微光,将她的發絲邊緣照得朦胧。她悄然坐下,環視着這間屋子,雍容華彩的裝飾和器具被灰塵掩去些許光輝,一毫一厘間都昭示着她兒時的記憶。
但無一例外都有母親的痕跡,還有……還有什麽呢?
她的視線飄忽,最終落在那張整理妥帖溫暖的雕花方木床上,記憶裏曾經有些畫面,卻不甚清晰。
她就那麽呆坐在凳子上,水藍緞長裙如一潭清澈的湖水般流在地上,雙手靜靜擱在膝上,耳畔卻刮來一陣無名風,将她耳鬓的長發吹起。她順着風來的地方望去,窗戶不知什麽時候開了一個小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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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起身欲将其阖嚴,然而靠近那條小縫的一瞬間,她倏地縮回手,想起了那個夜晚。
不知道今晚霖州的月亮是否與京華一樣圓?
如霜的月華是否能以同樣的溫度流動在霖州的某一扇窗邊或樹上?
樹上又是否能灑下大小均勻的樹影?
當她突然意識到思緒竟飄向壁國江南的霖州時,竟有一瞬間的失神。
“小姐,現在太晚了,小廚房只剩下晚上的一碗桂花釀了。”梨酒晃了晃手裏捧着的一碗雪白甜點。
小枝完全系上窗繩,對她笑了笑,在梨酒的擔憂裏接過吃食。
桂花釀入口,馥郁的桂花香驟然席卷了她的身體,還帶着酒釀的微醺,倒是同身旁的一盞微燭十分應景。
“小姐,為什麽你那麽喜歡吃甜食?”梨酒看着她,不解的問。
小梨酒五歲那年便跟着虞小枝,是虞夫人患病不久前才被買來虞府的,和小枝兩人相差不過兩歲。梨酒跟着小枝這麽些年,好似她每每饞嘴都是想吃些甜的,卻唯獨不碰京城裏某家糕點。
小枝捏着盛酒釀的小瓶,倒酒時雪白的杯壁和酒器瓶口接觸,瓷器碰撞的聲音有些刺耳。
為什麽?
因為九年前的那天,她阿娘拖着虛弱的身子在她眼前閉上眼時,她曾一個人怔怔地吃完了一整盒糕點,然後便大病了一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沒有力氣、不再說話,尋訪了京華的各種名醫也說不清個一二。
再後來,不久後的某一天,虞小枝的病忽然好了。整個人像是恢複了從前,問也絲毫不吐露心跡,變得比往日更加乖順,不似虞夫人在時那樣活潑。
而此時,她雙頰微微泛紅,望向梨酒,嘴角噙着一抹淡色,燭影打在她的臉上,分辨不清她的情緒。
“因為想遮掩掉那段經歷。”
馬車在林間小路搖搖晃晃,小枝和梨酒坐在馬車裏消解着早晨的乏困,京華離霖州車程約莫也需十天。虞小枝常常對這種遙遠的路程十分厭煩,總覺得無聊的緊。
但現在,她無心想這些多餘的瑣事。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迫在眉睫。
她被落下了。
對,現下林間樹影的确斑駁的灑在她的馬車上,而她和梨酒也的确坐在馬車裏不假。
但……整條路上,除了她們兩人和一輛車以外,再無它物。
猶記得适才小睡前,她們恰好遇上父親的舊相識,兩人相談甚歡,馬夫剛好歇腳給馬喂喂糧。她早晨起的早,困得不能自已,睡前依稀聽見那位大人說什麽……馬傷了……無法趕路……借馬……
虞小枝嘴角抽了抽,難以置信地掀起簾子,果然!自己這輛車前面的馬和車夫都不見了。她們總共就三駕車,一輛她父親坐,一輛裝行囊,一輛裝她。
所以……果然是用了她的馬嗎?
依稀間有什麽畫面從她記憶深處破土而出,不知何時,虞尚書好像對她說去那位大人随行的轎子裏坐。
可她當時還以為那是個夢。
“小姐……裏離霖州還有幾十裏,我、我們怎麽回去啊?”梨酒扁扁嘴,看着空空如也的車轎急地快要往下掉眼淚了。
虞小枝見四下無人,把礙事的裙子撩到一邊,一下從馬車跳到地下,忙不疊地擡頭張望,他們現在地處的方位好像距離霖州城內還有一段不遠的距離。
剛過晌午,若是能有人從此經過倒能拉她們一程。但若是沒有的話……
“梨酒,你早上吃飽了嗎?”虞小枝不懷好意地勾起一抹笑,眼睛笑彎成一個月牙,回頭望着梨酒。
小丫頭被吓了一跳,在車上結結巴巴地說:“小姐,你該不會想……”
她唇畔一抹從容的笑,點了點頭。
四下寂靜無比,唯有她們兩人踩在地上厚厚枯葉上清脆聲的聲音和兩人的呼吸聲。
梨酒本來還抱有幻想,沒想到虞小枝唯一的辦法就是走回去。
似是察覺到了梨酒的疲憊,她故作輕松的安慰她:“別怕,這條路上常有各處通行的車馬。我們先往前走,沒準能遇上呢。”
霖州素來有“小南都”的稱號,即便沒有普通人家的車隊,商馬也不會少。不過是要多經過一個檢關而已。
現在她唯一期待的就是路上走着走着能遇上一夥商馬車隊。
約莫又走了兩刻,她們身後終于傳來了一道不一樣的聲音,是車輪碾壓枯葉的匆匆聲和車夫依稀的吆喝。
梨酒激動的抓住虞小枝衣袖,“小姐你聽到了嗎!”
虞小枝也回握住她,她腿快要走斷了,飽含激動的桃花眸好像在對梨酒說:瞧吧,我說會有人經過,這不就來了?
不時,一條車隊出現在她們眼前。
見有人攔車,馬車夫詫異地勒馬停下,惹的馬車內的人撩開簾子查探情況。
“很抱歉在此無禮,但我們不小心同家中車馬走散了,現在沒法回霖州,若是順路,不知您可否方便帶我們一程?”虞小枝恭敬地低頭沖車上的人行禮,禮貌地開口道。
“是你?”
虞小枝覺得這道聲音有些耳熟,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曾在哪聽過,而當她擡頭看清車上人的面貌時微微怔住了。
這位年長的老太身上衣料雖不說華貴但仍算得體,俨然是那天夜裏和祁懷晏走在一起的老婦人。
“您……您莫非是那天晚上的?”
“快上來快上來。”老婆婆撤身招呼她倆上車,而此時她才看清。他們那駕車上并沒有太多貨品,應該大都在後面幾輛車上。
“您這是去進貨了?我記着那日您說您是賣絲綢布料的。今兒也是?”
老婆婆點點頭,自得地誇耀道:“我這後邊可都是上好的絲綢,挑的都是京城最時興的料子,特适合你們這群小姑娘!等咱到了你來我這挑挑。那天見了你我就知道你适合這種花紋。”
老婦略微算了一算,補充道:“我瞧着也不遠,若是不出意外,晚上應該就能到霖州城了。”
“不出意外?”虞小枝聽見那個字眼,疑惑道。
老婦一邊彎腰在身下的行囊翻找着什麽,一邊回應道:“商馬要過一道檢關才能進城,你應該聽過那邊的傳聞吧?”
沒等虞小枝回答,她就接着說:“不過是那群好吃懶做的劫匪罷了,總想着不勞而獲是沒有好下場的。”
也不知老婦何出此言,她在底下翻翻找找似乎也不盡在意,後又随口說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傳聞中不是還有一種正義游俠嗎?”
這樣一說,虞小枝好像記得不久前确實聽到過這件事,還搞得神秘兮兮的,也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是誰。
“找到了!”老婦頗是開心地揚了揚手中的紙包,看着還在沉思的虞小枝。
紙包被打開的瞬間,一陣濃郁的菜香席卷在了狹小的車廂內。
“這是……包子?”
紙包裏裹着的俨然是兩枚油光锃亮的菜包,中央裂開一個小口,香氣正是從此逸出。
看見虞小枝眼睛都亮了,老婦自豪的揚了揚頭,把吃食放入她懷裏,“你還沒用過午膳吧,我這恰好有兩個包子,我已經吃過了,不用客氣。”
虞小枝和梨酒各持一包,感動的快要淌下兩抹清淚。清爽可口的菜香瞬間充斥在口腔裏的每一個角落,虞小枝連連感謝老婆婆,她适才走了很遠的路,恰好快要餓死了。
“啧,這小姑娘,上回你抱着一個沾了泥的包子死活不放手,這不比那個好?”
她從未吃過這麽好吃的包子,至于她為何總對包子有難以言喻的執念……她母親做的包子是她最愛的,可還沒來得及向她學,就再也學不到了。
“真的很好吃。”她咬着透了油的皮如是說道。
“好啊!那你等到下車陪我卸個布,我老婆子手把手教你,這可是祖傳的,在外頭可是學不到的。”
談笑不覺間,她們的車馬駛進檢關的小道,原是寂靜無比的林子裏好似風向驟變,微不可察的在暗中露出端倪。
小枝見老婦靠着椅墊困意朦胧,便悄聲掀開車上柔軟的布簾。
風将枝頭殘存的葉吹得簌簌落落,老婦人安然的閉目休息,她卻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左右的林間傳來不尋常的響動,是秋風絕不會吹出的動靜。
總不能她第一次從檢關路過就遭遇劫匪吧?
“小姐,怎麽了?”被小枝動作驚醒的梨酒揉揉眼睛問道。
虞小枝馬上作出噓聲的動作,示意她不要發出聲響。繼續觀察車外的情況,草叢邊動靜越來越大。
直到……
“啊——”
車隊最前方傳來馬兒的嘶鳴和趕車侍從的驚叫聲,其中不時傳來刀劍砍破氣流的淩厲風聲。
小枝大驚失色徹底撩開車簾,微微探出頭查看,第一輛馬車前圍了一夥穿着粗鄙的人,個個臉上兇狠,更甚者的臉上存有橫豎刀疤。舉着大刀低着領頭小厮,第一輛被逼停,地上有鮮血濺落。
其中一個頭上系着黑布帶子看起來像是首領的黑胡子對着馬車大喊:“車上的管事的!別廢話,財寶金銀全都拿出來!”
“這……”虞小枝猶豫的看着老婆婆,若是這些都是她的,她定然能直截了當做決定,可如今這些并不是她的東西。
素來穩重的老婦頭一次遇見這種情況,面子上不慌亂,實則也有些擔憂,不過更擔心的是自己這條老命是不是要交代在這。
“保命要緊,婆婆。”小枝低聲提議道。
“這……我這可都是上好的啊。”
小枝觀察着車外的動向,幾名侍從與匪徒抵抗着,不斷有鮮紅的血液濺出,又有多名侍從被砍倒在地,匪徒人數約十人,個個持刀,有幾人已經開始從後往前搜刮車上之前的金銀了。
“來不及了,您要不……”小枝話音未落,馬車外動靜卻更加嘈雜了起來。
刀光劍影之間有更多人倒下,布料被砍破,冷器刺穿血肉,不時的悶哼,以及搏擊的打鬥聲紛繁交織在一起。
誰?小枝叫婆婆先別出聲,她從馬車的小窗探出頭,卻發現除過方才的十名窮兇極惡之人外,又混入一群操行狂放之輩,加入混亂中與之厮打起來。
小枝一邊寬慰着婆婆,一邊時時觀察馬車外的動向。
新來的那夥人似是武功更加高強,方才的那些匪徒被打的招架不得,原是來幫助她們的嗎?
她數了數新來的人,并不比原先那夥人多,也僅僅不足十人。
“這又是誰啊……“小枝不由得暗嘆。
轉瞬間,她的眸子裏出現了一個身影,那人用藏藍的發帶将如墨的長發高高束起,發帶尾端游離着明紫色細邊夾雜在藏藍色中。一身潇灑的端青色衣袍随着揮舞的拳頭飄動,仿若一道明光,穿梭在初秋的景氣裏。
不知為何,她覺得這身影有些眼熟。動作行雲流水,刀劍空拳都流轉的十分活絡。
然,一個被打倒的黑影再度站起來,手持利刃悄然站在男子身後欲行暗害,小枝見不妙忙沖他大喊:“小心背後啊!”
端青色身影一震,詫異地往她的方向遙遙望了一眼。衣袍輾轉在空中劃出一道光影,卻還是晚了一步,被那人一刀刺中右肩,殷紅從裂開的衣料裏滲出,直到青衣邊緣被透成暗色。
所幸傷的不深,他很快将襲擊的那人砍倒。
另外幾人也速速解決了幾名悍匪,青衣的那人側眸望了馬車裏的虞小枝一眼,沒有說什麽,轉身時嘴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渲染一片柔和,而後揚了揚手,示意其他幾人撤退。
坐在馬車目睹一切的虞小枝呆愣在原地,她滿心都是剛才那人望向她的深深一眼。
他們相隔并不遠,中間只有兩輛馬車的距離,或許是太過雜亂的場景使然,她竟覺得這人的側顏有些熟悉。
像極了一個人。
“祁懷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