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霖州城(八)
霖州城(八)
昨夜夢魇致使的倦意令她昏昏欲睡,加之身上穿着不合尺寸的男裝令她渾身上下不舒服的很。
正午的烈日當頭,又照的她愈發昏沉。
“額……醫倌,您瞧着是什麽情況,我要不要趁現在淡季去訂個棺材?”
虞小枝面前緊張坐着的男子忽然發聲,将她的思緒扯回眼前。
男子見她面色凝重,還以為自己不久于人世,頗有些擔憂的問道。
她隔着薄布在他腕間輕試,抿着嘴唇看了看他的眼睑,随後道:“嗯……依我所見……”
他期待又緊張地望着她。
小枝斂了斂眸色,餘光往桌下掀開着的某書瞥了幾眼,發現頁數不對又不着痕跡的翻了翻,再度擡起頭淡淡道:“你這應該是,頭疾。”語畢,似是肯定般的點點頭。
男子恍然大悟,追問道:“那應該怎麽辦呢,先生?”
她有些緊張地舔舔唇,撇頭往東南處不遠的醫館指了指,“喏,瞧見那邊的醫館了沒有,就那邊,拿個治頭疾的藥便可。”
他急忙又問:“那棺材?”
她也急了,“我都說了拿藥,您莫非還嫌家中床榻太軟不成?去去去,別淨想些有的沒的。”
目送男子走遠後,她才歇了口氣,拾起旁邊桌上放着的扇子,輕輕搖了搖以解暑。同時光明正大的拿出藏在桌子下的醫書仔仔細細翻了翻,确認無誤後才徹底松了一口氣。
吓死了,方才她還真有點怕醫錯了,索性未說的太精細,那人應該知道得去醫館再問幾句吧?
長街上一條名為胭脂的街上每年有長達一個月的免費看診機會。顧名思義,即無論是誰,只要哪裏不大爽利皆可來此不出一文錢醫治。這一月裏所有霖州的醫倌輪流在這條街上以便為民醫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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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人一方小木桌,基本醫療道具十分齊全,而當下虞小枝便扮成了個男人樣,坐在最邊緣的一個小桌上。
她手蜷在粗布制的衣袖裏竊笑,覺得自己的決定十分明智。
話說昨日,她下了詩文先生的書塾後來街上采買筆墨,路過胭脂街時偶然發現這裏竟莫名其妙的坐了一列長胡子老頭。
正當她納悶地探頭去看旁邊的長幅時,其中以一位醫倌忽然鬧肚子,正愁攤位沒人照看。随意一瞥發現了虞小枝,她今日誦詩,恰好穿着樸素青衣,長發挽成髻子,匆匆一看倒也看不出是個姑娘。臨走前便拜托她幫忙看一下攤子。
恰好那時來了個人,症狀一看就是過敏紅疹,倒是在那要死要活的,別的醫倌那都坐着傷患并無空缺,唯有她臨時待的攤子那恰好沒人。
這男人見她這副打扮是這幫人裏最年輕的,似是下意識不大肯信她,也就一直站在邊上吵鬧。
虞小枝聽他數落自己,仍是極力挂着一絲微笑,随口道了一句:“您過敏就少吃些杧果,別嚷嚷了,吵得慌。”
那人怔住了,屆時坐下來問她:“你怎麽知道我吃了杧果?”
“嘴邊一圈黃漬,況且……你我僅一桌之隔,有什麽聞不出的?”
第一次醫人嘗到一些甜頭後,她第二天索性就搬了張木桌放在最邊緣,為避免口舌特意換上一身粗布男衣,描眉卸脂後倒也看不出什麽。
就這樣從容不迫的加入了這群免費看診的隊伍,不過心裏緊張,害怕醫錯,還特意将那幾本書放到書笠裏。
好在來的幾人都不是什麽疑難雜症,她在書上都見到過,林林總總也能說上幾嘴,沒成想憑着自己的三腳貓功夫也幫到了幾個人。
“小生是新來的吧?在哪家醫館當值?印象裏怎不曾見過你?”坐在她旁邊見她方才和棺材男說話的老醫一邊收拾着匣子,一邊問道。
她沒想到會有人跟她搭話,便随口胡謅了個霖州偏遠縣的地名,好在忽悠過去了。
老醫也沒多計較,反而點點頭:“後生可畏啊,我已經見你連日在此坐診多日了,都無需換班嗎?果真還是年輕人身體好啊。”
虞小枝唯恐露餡,也不敢多說什麽,但聽老醫臨走前對她說:“但老夫今日見你診那人頭疾,似是有些不妥,百姓不懂醫術,你即便同他說是頭疾,他也不知具體是哪裏的病症。咱們從醫的還是要細致入微些為好。”
她聽着覺得甚是有理,可如今她屬實談不上高明,怎能拿他人性命開玩笑?只得憑着醫書随學随用而已。
目送老醫走後,街上的人也散的七七八八,她嘆了口氣,收拾起自己的醫書放回霖淵寺的藏書館順道換回了自己的衣裙。這套男裝實在有些不舒服。
她被午後的殘存陽光曬得睜不開眼,手上挎着換下來的男裝,從廟裏出來時沒看清路上疾駛的馬車,一下子躲避不及。
馬夫也來不及拉住缰繩,千鈞一發之際她卻忽然踩中一塊坎坷的小石,整個人在馬車即将和她擦過時猝不及防往後摔倒,一下仰坐到身後的泥土路上。
她被吓得心有餘辜,但所幸沒有受傷,只有左手小臂摔在地上蹭出一道不深的擦傷,泛着點點未冒出的血珠。
“差點……”她劫後餘生般喃喃道。
黃昏很快把最後一輪餘晖送走,街上各式賣小吃和餐食的小攤開始活躍起來,霖州繁華不輸京城,每晚的夜市都熱鬧非常。
虞小枝懶得回去再等晚膳做好,便随意買了個排隊人很多看起來很好吃的包子。
捧着熱乎乎的包子走在路上時又想起之前那個十分可惜的開光包子,也不知寺裏何時還能再有。
不禁有些失落,正準備咬一大口包子時,她餘光忽然瞥到自己光禿禿的手腕。
看着潔白一片,空無一物的腕子,她頓時放下包子,撩開袖子搜尋着。
“我繩子呢?”虞小枝顧不得紙包裏冒着熱氣的包子,焦急地翻找身上的口袋。
她明明記得,今早出來時還是在的,莫不是落在胭脂街附近了吧?
這念頭剛冒出來,她也不顧沒多遠就到的府裏,火急火燎的跑回去尋手繩了。
倒也不是多貴重的東西,只是……那是她阿娘留給她的最後一樣東西,她教虞小枝女工時第一次編制的手繩。
自虞夫人去世後,她就一直貼身系在腕上,心裏也有些念想。
或許是心中隐隐的執拗,阿娘,就是她心裏埋藏最深的一根刺。
她沿着方才回去的路一路找過去,卻越發失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她今日停留的最多的胭脂街上。
胭脂街除了白天有人來看診才具幾分活力外,晚上實在是冷清。
好在街邊燈盞燃得夠亮,她四處低頭尋找時也能看清每一個角落,可即使是這樣,她把今天所到的所有地方都尋找了一遭,也沒能看見那只翠綠穿銀線的手繩。
小時候,她母親初次教她編繩時曾對她說:“枝枝,不同顏色的手繩都象征了不同含義呢。你看阿娘手上的綠繩,代表着阿娘願你能健康長大,不被煩惱所擾,不被郁結所困。”
可是……阿娘,如今我把繩子丢了,連你那後半句的願望也沒能達到。
她心裏像空缺了一大塊,越找越焦慮,越找希望越渺茫。
實在無處可尋之時,正當她覺彎腰太久有些酸脹時,一個長條物從天而降,沒砸着她,倒是一下子打掉了她手裏的包子。
虞小枝煩躁的直起腰撓撓頭發,憐惜地拾起地上圓滾滾的包子,再次感嘆世風日下竟容不得一個包子。
與此同時看見地上打掉她包子的東西——一匹長長的蜀錦綢緞。
她連帶着撿起絲綢,拍了拍上面的灰,覺得好奇,這東西怎麽會從天上掉下來?
正欲擡頭探明情況,卻恰好看見一個黑影坐在牆上,然後從牆上一躍而下。
“媽呀!”
她吓了一跳,繼而定睛細看,身形衣飾都一致,果然是那個人。
祁懷晏?
這人身後扛着一個不小的包袱,看起來沉甸甸的,但瞧他的樣子倒是很輕快,像是得手後的頗為愉悅神色。
見到那人的一瞬間,虞小枝就想起上回他攜手陌生小男孩把她一個人丢在州衙大道上的樣子,加上兩次打掉自己的包子和當下丢了寶貝手繩的憤懑,她直接大步上前。
“偷包賊!站住!”
剛落下的那人感受到她的腳步聲,恰好在她剛開口時回頭。
眨眨眼,滿是驚訝,“呦……”
他剛吐出一個字音,就被虞小枝打斷了,她挑釁般勾了勾嘴角:“被我抓住小辮子了吧?”
“啊?”
她指了指他身上背着的包裹,透過布袋的縫隙猶能見到裏面閃爍着一些精美的布匹和上好的絲綢邊角,旁邊正好豁了一小塊,絲綢應是從這裏掉出來的。
她朝他後背背着的鼓鼓囊囊努努嘴。接着道:“真是不巧,祁神偷,被我抓個正着。”
祁懷晏張了張嘴,她本以為他會解釋什麽或是趁機溜走,而她并沒有給後者機會。
因為她輕輕扯住了祁懷晏的衣角。
祁懷晏餘光見着她這一舉動,心下隐隐的有些愉快,還沒來的及解釋,就被少女莫名的煩躁逼的再次将話憋了回去。
“不是我說,小偷我見的可多着,本姑娘也不是沒被偷過,上回春市我就被一小偷偷了……”她好像忽然意識到自己情緒激動時容易話多的毛病,倏然停住嘴。
不自然的輕咳兩聲,似是在譴責自己竟不由得跟這種小偷多說自己的事。
畢竟上回春市就是因為一個黑衣小偷才把她扯進那場火災的,因而間接導致她近期對小偷的容忍度十分低。
見眼前沒反駁還看着她悄悄揚起笑容的少年,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拳頭打在棉花上,不禁皺皺眉,“你不是那天在廟裏挺能說的嗎,現在怎麽一句話不說了?”
“哎呦,小夥子你走慢點,我不像你們年輕力壯,跟不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