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霖州城(七)
霖州城(七)
在霖州城的東市往東,有一座極高極連綿的山。因其一入夜就變得如濃墨一般,連山間的崖都變得一片混黑,從而得一名——晚墨。
晚墨山坐落在霖州的部分只有小小一脈,剩下的地域距霖州十分遙遠,鮮少有人去過,關于那邊的傳聞也少的可憐。
原因在于……去過的人都杳無音訊,仿若人間蒸發一般再也沒有回來過。
而在霖州可攀爬的地帶近年來也總被薄霧籠罩着,高聳入雲的山峰伴着若隐若現的迷霧,也讓百姓止步于山腳下。
半山腰有一棵極大的樹,樹枝伸長成一個遮雨的棚,但枝葉的繁茂在此時顯得格外寥落。
錯落的樹杈間斜斜的靠着一個男人,紫衫星眸。
正是祁懷晏。
他今夜沒有上街坊上去。
山間清爽的風把夜幕中的卷雲吹得微浮,帶動了他腰間綁着的一塊冰潤之物,磕碰在樹枝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祁懷晏順勢撫上那塊白玉魚紋佩,經年過歲,那塊玉比最初還要溫潤幾分,想必是佩玉的主人十足的愛惜所致。
他聽見玉的響聲,将其摘下,溫柔的凝視着它,就好像透過它來看那個人。
“看了那麽多眼,竟然還沒認出我來。”祁神偷眉間未免染上些許失落,喃喃道。
卻說很久很久以前,虞小枝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祁懷晏也是個孩子。
祁懷晏從一個灼灼夏日開始便是孤身一人,他一個人長大,是個孤兒。
那年正值年關,京城從未有過這樣嚴寒的冬天。
Advertisement
幽暗的天空簌簌落落地掉着鵝毛大雪,家家挂着赤紅的燈籠,街上小鋪也做完了今年最後一輪生意。
祁懷晏瘦弱的肩胛外只草草披了一件破了洞的襖子,卻顧不上周身的寒冷。
他真的好餓。
街邊包子鋪蒸籠裏氤氲的熱氣在小少年眼前那麽美好,深知不該如此的他餘光看見旁邊的矮桌上還有上一個客人沒有吃完的,冒着薄薄熱氣的包子。
“站住!你給我回來,小不要命的,敢偷我家的包子?!”
包子鋪主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懷晏餓的頭昏眼花,不管不顧的一個勁把包子往嘴裏塞,瘦小的身軀怎敵一個成年大漢?
他被拽住打了一頓,茫然地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走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雪地裏,再也撐不住凍僵的身子,他緩緩閉上眼,倒在霖州城空無一人的冰天雪地裏。
他覺得,或許這輩子就這樣了吧。
下輩子,哪怕不求富貴,他也一定要做個能吃飽飯的……
事情并沒有如他所想。
再睜眼時,他是被房裏暖爐燒柴的呲呲聲喚醒的。
“你醒了?”一個溫溫軟軟的小女音在他頭頂響起,剛微微睜開眼的祁懷晏瞬間被吓得清醒,立馬坐起來。
他環視小房間內的裝扮,看着暖爐和精致的器具,顯然是少女的閨房。
一個白白淨淨的女孩在凳子上柔柔的看着他,指了指他胳膊上歪歪扭扭的紗布。
“別亂動,紗布會掉。”說罷她起身,從小桌上拿來一碟冒着熱氣的糖糕。
祁懷晏看着自己身上堪堪遮住滲血傷疤的布,覺着哪怕他不動那東西也會掉下來。
他見了那碟糕點,手指輕輕抓了抓被子,餘光瞥見那人純澈的目光。便不再猶豫,抓起糖糕大口吃了起來。
直到女孩拿着帕子輕輕擦拭他眼角時,他才意識到。
他哭了?
他從沒吃到過這麽好吃的東西。
“噓。”她一眼望進了他琥珀色的眼眸,“小點聲,我爹爹最近不開心。如果被他發現我房裏藏了人。他會,打斷我的腿。”
懷晏看着她兇巴巴的神情和伸出手作打斷腿狀的樣子,覺得這姑娘真是奇怪。
明明看上去溫潤可愛,穿了白衫子像小團子一樣的女孩,卻如此兇悍。
“你先不要說話,大冬天的,京城這樣冷,你怎麽一個人倒在雪地裏?”女孩像是并不打算聽他答話一樣。
她緊張兮兮地展開一卷紗布,和一個金色的小瓶,自顧自地說道:“這是我從醫倌那偷來的金瘡藥。我每每跌倒出血,母親都是拿這個給我敷的。”
她輕輕捏着那只小瓶子,拉過他瘦弱的胳膊,手剛觸上他時,懷晏疼的縮了一下。
她擡眸送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眼神,抖了抖藥瓶,白色的粉末均勻的撒在他的傷口上,懷晏不願出醜,緊緊咬着下唇,愣是沒發出一個聲音。
她捏緊小金瓶,白皙的指尖點了點藥粉,讓它均勻的鋪在少年泛紅的小臂上,再笨拙的裹上為數不多的紗布。
祁懷晏靜靜的看着姑娘小心翼翼緊張到滲出汗水的額頭,不由得愣住了。
他從沒被這樣溫柔的對待過。
“你方才睡熟了,我怕給你上藥驚擾了你。是不是包紮的還不錯?”她得意的挑挑眉,看着他詫異地神情不由得笑了起來。
“謝……”
“待會我要去前廳見拜訪的大人們。”她頓了頓,言語裏充斥着愧疚。“對不起,這裏可能不能待太久,被爹爹發現我又擅自醫人是要挨鞭子的。”
說罷,她解下腰間挂着的白玉魚紋佩,匆匆塞到他手裏。
“謝謝……我叫……”沒等祁懷晏說完,女孩便消失在他視線中。寂靜的卧房裏只有暖爐火焰“呲呲”的聲音。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告訴她自己叫什麽,還沒來得及謝謝她……
彼時的虞小枝在京城的尚書府守着母親留下的殘卷,看着天上的鵝毛大雪,一心懷疑這雪是不是也會飄到她心裏?
倘若不能飄進她心裏,為何她心裏那麽冰冷?
小枝離開卧房,擡眸卻不見那株小桃花,這場大雪帶走了她母親。
也是,桃花怎會在冬日開放?
她抹抹淚眼,跑進前廳,她還得挂上僵硬的笑去應付前來吊唁的權貴。
她記得母親告訴她,哪怕陷入再苦再難的絕境,也不能丢了虞家的臉面。
怕給女孩添麻煩的小懷晏吃完那瓷碟子裏的糕點後,小心翼翼收起玉佩,裹緊外套後便離開了。
雪漸漸飄小了,他踩在雪上,耳朵裏只能聽到腳下“嘎吱嘎吱”的踩雪聲。
上了藥的胳膊微微發燙,一如他微微發燙的心,繃帶覆着的溫暖蓋過了傷口的疼痛感。
他捧着那枚溫潤的玉佩,輕輕将之扣在心口。
本是年關,又已入夜,周遭格外安靜。
路上零星趕路的行人細聲交談的聲音一字不拉的傳入小懷晏耳朵裏:
“這虞尚書家小千金可真是命運多舛。”
“怎麽說?”
“你沒看前頭虞府今年沒挂紅燈籠和對子嗎?那虞夫人前些天去了,聽說請了京城好多有名的醫倌都沒醫好。”
“這虞氏千金是叫……虞小枝是吧?沒想到小小年紀就……”
祁懷晏猛地駐腳,心裏像壓了一塊巨石,他忙回頭凝視着方才出來的府裏。
他恍惚間記得那家門戶外并沒有懸挂任何紅火之物。
虞小枝……虞小枝……
他一遍遍在心底默念那個名字。
轉身跑回那個清冷偌大的府門外,喘着氣望着上面巨大的匾,而後他看見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穿戴華貴的少年,不知怎麽這麽冷的天忽的走到府門口,祁懷晏望進他的雙眸,看見了一片冰冷無波的湖水。
那少年無聲的用視線剜了祁懷晏一眼,甩了甩披風,離開了。
祁懷晏微微蹙眉,并不在意被人冷眼,只全然顧念着剛才那個女孩。
那天,平生第一次感覺到溫暖的少年染上從未有過的情緒,在他心底裏烙下了一個名字。
他第一次那麽渴望活下去,去謝謝她。
告訴她……我叫祁懷晏。
晚墨山上,當年吃不飽飯的寒酸小男孩如今已然長成挺立的松柏一般。
祁懷晏寶貝的把玉佩挂在腰間。眉梢染上一絲落寞,嘴角彎出一個苦笑但回想起今日所遇,仍然覺得她一如當年般有趣可愛。
“還要試煉多久才可以?”他不覺間揚起一絲無奈的笑。
而後他樹上一躍,安然落在那片厚實的草地上。朝山的另一邊翻去,寧靜的晚墨山背光面藏着一處小小的寨子。
用堅實的木樁做了個門匾,上面用縱逸磅礴的毛筆墨書寫道:
“寒山寨”
自從火災那日後虞小枝常常做一個夢。
夢裏不光有春市的繁華,還有一片柔和的紫色。令她十分熟悉又十分心安。
那被一團紫霧籠罩不清的臉也在某些時刻忽然清晰起來,漸漸和祁懷晏重合……
可當她真正墜入一片紫雲繪成的舒适山水中時,身體卻隐隐被密密麻麻紛繁交錯的纏枝攏的不能動彈。
她從夢中驟然驚醒,呼吸粗重而慌亂,手撫上雙肩,在确認沒有那樣的束縛感後心安了幾分。
這夢真是奇怪,那人的臉怎麽會總讓她想起祁懷晏?
他不過是一介盜賊,怎麽可能是……
虞小枝搖搖頭,又說不清夢裏的感覺。州衙典史的态度也讓她覺得唏噓,看着有諸多疑點也放任不管,難免暗自對官府用人的衡量産生疑慮。
望着蒙蒙亮的窗,她的桃花眸裏盡是那晚的火色,虞小枝再無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