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霖州城(九)
霖州城(九)
街道的暗黑出忽然傳來話音,虞小枝被他後方突然走出來的老婆婆吓了一跳,一下子松開了抓着他衣袖的手。
老婆婆衣着精致,身上的衣料剪裁極合體,花紋也是時新的,襯得她也年輕了不少一樣,果然是人靠衣裝。
待她看清了眼前站着的兩人,驚嘆道:“嘿,我說你怎麽這樣快,原來是前邊有個漂亮丫頭。”
虞小枝一時間分不清眼前的情況,茫然地站在路中央。
婆婆手裏還抱着那匹精致的綢子,完全狀況外的站在婆婆和祁懷晏旁邊。
“真是好心的姑娘,還幫忙撿了布料,我這可是從京城進來的上好料子。”婆婆蹒跚着走到祁懷晏旁邊,像是認識他一樣。
“您這是……他?”虞小枝語無倫次的望着優雅的老婆婆。
她從小枝手中接過輕盈的布,一使力塞進他肩上扛着的包袱裏,而後吐出一口氣,解釋道:“嗐,別驚訝,其實我和這小子也不認識。”
虞小枝歪歪頭,更加不解了。
“适才老身在卸貨,你可不知道,我家的綢啊可都是最上乘的尖貨,供不應求的!卻沒看見旁邊潛伏着一個小偷,趁我從馬車上卸貨的時候一下子扛起來就跑。我當時可急壞了呦!”
聽到此,虞小枝斜斜地看了一眼祁懷晏,他倒是淡定。
老婆婆繼續道:“幸好遇上這小夥子!見我被偷後一副好身手追上去就把小偷撂倒了,別看它不起眼,這些布料可值許多兩黃金啊。光靠我一個人怎麽能行呢,你說這大半夜若是再來個小偷,我這老命可就交代出去了。”
虞小枝撇撇嘴,暗自腹诽道:您旁邊的才是最需要擔心的人吧……
“所以我就讓這小夥子幫我背着,一路送我回去,我才安心呢。”她順勢拍了拍祁懷晏的肩膀,發現夠不着,便自然的使力拍了拍他胳膊。
這一下子還把祁懷晏拍得往前一個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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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小枝看呆了,婆婆這麽大力氣……還需要別人馱……嗎。但她還是很快回過神,抿唇幹笑了幾聲,鼓了陣掌,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那還真是……多虧了這個小夥子啊。”
餘光卻瞥見祁懷晏壓抑着呼之欲出的笑。
只見他壓着想要笑出來的顫抖聲線,露出一副無辜臉說:“我只是……幫婆婆把丢的東西還回去啊。姑娘何以如此看待我。”
此話一出,老婆婆看她的眼神忽然變了,好像她欺負了他似的……
雖然好像的确是這樣,但她手裏還攥着那個沾了一圈泥的包子啊……包子能答應嗎?
“小姑娘在這做什麽?幹嘛攥着一個沾了泥的包子,餓極了也不能吃污了的啊!”婆婆還以為她悲哀的盯着包子是打算把它吃掉。
虞小枝嘴角抽了抽,忙搖搖頭,提起這個,她神采分明淡了幾分,撅撅嘴道:“不是,我在找東西。可是好像……”
“什麽東西?”一直沒開口的祁懷晏忽然問道。
“不是什麽貴重東西,但是……是我阿娘送我的手繩不知掉在哪了。”
“你今天可有遇劫?”老婆婆問。
她想到下午在寺外那輛疾駛的馬車,點點頭。
婆婆長舒一口氣,“那便是了,那條繩啊,或者應該說你母親救了你一命,那條繩子也不必找了,定是斷在那替你擋劫了。”
虞小枝睜大眼,對這些聽聞有幾分驚訝,這一刻她忽然想起母親編織那條繩子時所說的,希望她平安健康的長大……
可她陪伴她數年,仍然覺得惋惜。
但虞小枝對老婆婆微微颔首,她方才的言論的确讓她心裏好受了許多。
直到同老婆婆道別後,望着兩人離去的背影,虞小枝才忽覺,自己竟忘了向祁懷晏要包子錢!
這個時辰回去用晚膳,還能有嗎?
這日她束發坐在小木桌上照常一邊偷偷看醫書,一邊隔着薄布為來往病人看診時,心裏沾沾自喜。
果然父親不在霖州時,她做什麽都十分得心應手,不必想出有的沒的理由跑出來。
“嗯?你這是被蟲咬了?下地幹活的時候穿着點長袖吧。”
借着那本醫書,她三言兩語也頗有效用,搖頭晃腦一番也真有幾分像那種醫倌小生。但她自己知道,她一旦離了那本書便是什麽也說不出的。
不過是比常人多懂一些,有三四本好書釀成的不入流看診方法罷了。
為何這麽說,你瞧她和她旁邊一衆年邁醫倌的看診方法就知道了,人家都是有理有序,分步查看,病因說的那叫個細。
反觀虞小枝這邊,大抵能看出個大概,雖說并不跑偏主因,但仍是奇奇怪怪。
奈何看病人太多,他們覺得這小生看起來清清秀秀也挺像那麽回事,倒也願意聽她謅那麽兩句。
只是……今日這胭脂街怎麽那麽多奇奇怪怪的人啊?
有三四個糙漢彎着腰在附近來來回回摸索,一趟又一趟,叫人不知道他們這是在做什麽。
虞小枝倒是沒太注意這些人,一旦碰上醫術,她簡直像是滿心滿眼被醫包圍了一樣,顧不得別的。
“嗯……下一位!”幾天時間她自信見長,說話的話音也中氣十足了那麽幾分。
她舔舔唇,翻了一頁書,再擡頭卻一下撞進來人的眼睛,原本好脾氣揚起的淺笑在看清這人的臉時,驟然耷拉下來。
“你來幹嘛?”
紫衫少年眼底帶着一絲玩味的笑,“我方才還不信,不過覺得有幾分相像,沒想到竟然真是你。”
他頓了頓,唇畔含笑,神神秘秘将臉湊上前,輕聲沖她吐出一句:“原來……你還扮成男子行醫啊。”
虞小枝聽見他後半句慌忙用袖口捂住他的嘴,一邊扭頭沉着嗓向身旁的老醫解釋說這男的患上嗓子啞的毛病,一邊眼神藏刀子似的射向祁懷晏。
那眼神裏好似在說:“再敢多說一個不該說的字,我就把、你、治、成、半、身、不、遂!”
祁懷晏露在外面的一雙星眸亮亮的,盡含笑意。
半晌,見他似是不會說出什麽出格的話後,虞小枝才将衣袖放下來,裝腔作勢地對他說:“這位患者,你下次吃東西小心點,若是再吃什麽不該吃的可就不是啞了這麽簡單了。”語畢,她少有的寫了個藥方字,狠狠拍到他手上。
祁懷晏好笑的看了一眼手中薄薄的白紙上赫然寫着:言多者死。
虞小枝想想他剛才那副握住她把柄一般的樣子就惱,她得盡快把他送衙門去才行。
但轉念一想,若是這小子進了州衙,再在小吏耳邊吹風,說她身為女子行醫,這日子還能清閑得了嗎?
越想越不對勁,見那人還沒離開,虞小枝實在不想看見他,好不容易整理好表情,綻開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對他說:“您還有事嗎?想必是沒事了吧。那就麻煩看見藥方左轉,不送。”
祁懷晏被下了逐客令,卻沒有半分惱怒,看着打扮成男子卻十分清秀的姑娘,手指在藥方上輕輕摩挲了幾下,心情十分不錯的順着她說的話左拐了。
虞小枝見他離去,暗嘆他竟然這麽聽話,說左轉就左轉啊。
另一邊的祁懷晏則在轉過彎後被叫住。
“老大,我們都找了快十遍了,真……沒看見啊。”一個黑胡子糙漢對挺立的祁懷晏說道。
不時又跑回來一個在另一條街摸索半天的男人,他望着他們也搖搖頭。
祁懷晏腦後将發辮高高束起的發簪流轉着亮銀,在日光下泛着一片銀白。他緩緩搖搖頭,輕輕吐出兩個字:“再找。”
“不是,老大,你幹嘛一根筋非要找什麽斷了的繩子啊。斷了還怎麽用?這街上那麽多賣首飾的,我們再去買一條不就成了嗎!綠色的是吧。”黑胡子急躁的說,他實在不理解眼前這個男人的心思,兄弟幾個也在這幾條街來來回回找了好些個時辰了。
祁懷晏搖搖頭,“買回來的不成。”他捏着帶有餘溫的薄紙,斂了斂眸色,道:“罷了,你們先回去吧。”
“你還要找?不就是個破了的繩……”另一個人剛開口,見了祁懷晏眼神裏的堅定後自覺閉上了嘴。
又過了好一會,他才從路邊密密的草叢裏,找出了一截沾上泥土的,斷了的手繩。
“哈。”
虞小枝趕在夕陽尚未結束前将書本放回寺廟裏,自那日丢了手繩後,她就覺得那藏書館有點不吉利,便将書本再次放到主廟後那座神明的身後。
這下子有神明保佑,看誰還敢造次……
她鎖上小木箱,滿意地拍拍手上的灰塵,站起身活動了下筋骨。
多次以來她倒也習慣了這身粗布男裝,只是……她并不想一直做一個脫了醫書就活不成的醫倌啊。
那還叫什麽醫倌?
天色漸晚,寺廟人少了許多,黃昏的光虔誠的照耀在這尊神明額頂。
虞小枝剛想走出去,卻忽然聽見庭前有一窸窣的人聲,她剛邁出去的腿不自主地收了回來。
心下十分好奇,現在這個點,還有誰來廟裏?
祈福?來對這個神像祈福?
這是虞小枝第一次碰見有人願意在這個被人冷落的神像前祈福。
悄聲躲在神像後的她好奇地往外探出個腦袋,望向聲音的來源。
那是一道頗具磁性的男聲。
光自神像勻了一分給那個虔誠合掌挺立在庭前的男人,他如玉雕的手在光下微微泛着光暈,紫衫被耀的十分明媚。
虞小枝透過光影看清了那人的臉。
竟是自那夜在窗沿遙遙相望後便被她讨厭許久的……
神偷祁懷晏。
她不敢置信的微微睜大了眼眸,而與此同時,那人站在神像前許的願望,也輕輕緩緩像信徒訴說一道虔誠的頌文般傳入她的耳中。
“祁某平生所願,惟此一人爾。哪怕終不相認,也願她此生,歲歲常寧,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