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數九
番外一 數九
趙奕欽猛地推開診療室的門,房間內所有人瞬間都将目光投向站在門外這個穿着白襯衫單手拎着西裝外套的男人。
趙奕欽冷着臉穿過神色各異的人群,大步走到診療室最裏面。他将外套扔到右手纏着紗布、孤身一人坐在長椅上的男人旁邊,這個動作仿佛什麽開關,診療室內各人不再注意他,重新回到各自手頭的事情上。
“你怎麽來了?”林牧珩頭都沒擡,雙腿夾着一瓶礦泉水,試圖用完好的左手單手擰開瓶蓋。
趙奕欽深呼吸了幾回,伸出手将水瓶抽出來,擰開後重新放回林牧珩的手裏。“如果不是護士看見了,你是不是就打算一聲不吭?打算裝作什麽都沒發生?”趙奕欽問,聲音裏是濃重的無力感,“林牧珩,林牧珩,我以為你能稍微,稍微能……”
能什麽呢?趙奕欽沒說完,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麽。
林牧珩自顧自地将水瓶裏的水喝掉大半,然後才慢悠悠地開口,卻不是在回答趙奕欽的問題:“既然來了,順便幫我把袋子裏的藥按照說明拿一下吧,把藥喝了,我們就走。”說着,他還踢了一腳腳邊的塑料袋。
趙奕欽的一口氣被他就這樣輕飄飄地堵回來,他站在原地,最終在這場無聲的對峙中敗下陣來,彎腰拿起那個塑料袋,将要吃的藥分門別類都取出來,然後放進林牧珩已經攤開的掌心裏。
大概五六顆藥丸,林牧珩看也不看,一次性倒進嘴裏,就着剩下的礦泉水咽下去。趙奕欽注視着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而後男人站起身,把趙奕欽的西裝外套撿起來遞給他:“走吧。”
兩個人一前一後沉默着走過或站或立的人們,對診療室內的哀嚎和哭聲充耳不聞。趙奕欽走在林牧珩身後,目光從他的背影略過,最終落在了他纏了層層繃帶的手上。
接到林牧珩受傷的消息時趙奕欽正好從實習單位出來,程良在電話那頭語無倫次,急得六神無主:“小趙,牧珩哥受傷了。”七個字宛若平地驚雷,炸得站在燈火通明的單位大樓底下的趙奕欽遍體生寒。
他還能勉強維持冷靜,大步流星跨到路邊攔了輛計程車,匆匆報了地址,不忘分神聽程良在那邊颠三倒四的敘述。程良現在也不在鎮上,是醫院裏同紋身店熟識的小護士看到林牧珩舉着血淋淋的手鎮定自若地走進急診室,身邊一個陪同人員都沒有,這才趕緊給程良打了電話。
程良被事情絆住,趕不回去,記起趙奕欽的實習單位就在鎮子周邊,病急亂投醫似的撥了個電話過去,讓趙奕欽回去看看林牧珩。“要不是有人看見了,”程良說,“他估計能瞞着我們瞞到傷口都好全了!”
趙奕欽無言。高考結束後他和阮銀礫都去往了京城,又過了一年,秦昱關了Skip,帶着吳冶去京城開了一間新的酒吧Fireworks。随後程良自學考上了美院,也離開了鎮上。
曾經湊在一間屋子裏吃飯玩笑的六個人,兜兜轉轉,只剩下林牧珩一個人還留在那條酒吧街上。
秦昱曾經勸過林牧珩,說把原來那間紋身店盤出去,他和阮銀礫幫着在京城找個門店——紋身嘛,靈魂不在于店址,而在于紋身師。依林牧珩的紋身技術和繪圖風格,不愁在京城沒有發展。
林牧珩卻沒同意。男人在這件事情上難得執拗且不好說話,他低聲笑了幾聲,說:“我哪兒都不去。”
秦昱勸不動,想着來找趙奕欽去勸。當初在酒吧街,看起來是六個人湊成一堆,其實暗裏早就分成了幾對兒。阮銀礫愛往秦昱跟前湊,趙奕欽則是喜歡纏着林牧珩。這種喜歡更像是一種習慣,沒什麽道理。
“我哪裏勸得動他。”趙奕欽說,語氣裏聽不出什麽情緒,“他喜歡酒吧街,喜歡在那裏待着,那就随他吧。”他手裏把玩着來京城那天林牧珩送給他的臨別禮物,是一小塊兒玉。顏色透亮,沒有經過雕刻,盤在手心裏溫潤又細膩。
林牧珩還住在之前和秦昱合租的房子裏,秦昱去了京城之後,他嘴上說着要找人分攤房費,其實還是自己一個人就這麽住了下來。
清冷的白熾燈被“啪”的一聲打開,林牧珩把裝着藥的塑料袋往鞋櫃上一扔,對趙奕欽說:“進來吧。”他自顧自換了鞋,就去冰箱裏翻吃的。
現在已經深夜,林牧珩懶得開火也懶得點外賣,打算啃兩口前幾天紋身店小孩送的蛋糕,湊活着墊墊胃,就直接睡覺。他端着蛋糕一回頭,就看見趙奕欽站在廚房門口一臉的一言難盡。
“怎麽了?”林牧珩問,想繞過趙奕欽往客廳走,被小孩往旁一邁擋住了去路。
“你就吃這個?”趙奕欽問。
“不然呢?”林牧珩說,揚了揚自己受傷的手,“我這樣,怎麽做飯?”
趙奕欽只覺得這一晚身心俱疲,他甚至連質問林牧珩的力氣都提不起來。他抿着唇,強硬地把林牧珩手裏的蛋糕抽出來,說:“等着。”
一碗清湯面不需要很多時間,鑒于林牧珩的冰箱空空蕩蕩,趙奕欽甚至都沒有辦法從裏面掏出一顆雞蛋來替林牧珩補充一點營養。
餐廳的燈被換成了慘淡的昏黃色,林牧珩坐在燈光下,左手用筷子不太方便,所以趙奕欽給他換成了一把銀色的叉子。他慢悠悠地卷着面條往嘴裏塞,一口面條被咀嚼了許多下才被咽下去。
“說說吧。”趙奕欽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透明的液體在杯子裏晃蕩了幾下趨于平穩,“這傷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和林牧珩的關系似乎發生了颠倒,林牧珩不再在兩個人的關系中扮演着長輩一般的角色,轉而變成趙奕欽開始更多地關注林牧珩、關切林牧珩。
只是林牧珩似乎也開始變得叛逆,對所有的事情都只是高拿低放,他不想說,就沒人能夠知道。
“沒什麽。”林牧珩說,把面條撥來撥去,“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趙奕欽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杯子和碟子被他的動作震得小小地顫抖了一下。“林牧珩,紋身師的右手有多重要用不着我來告訴你,”趙奕欽盯着他,想從他無所謂的神情下面看出哪怕一絲後悔與懊惱,“你路見不平,你拔刀相助,你有沒有考慮過你以後要怎麽辦?”
“趙奕欽。”林牧珩把盤子一推,看着他說,“我的事情我自己有數。”他站起來,椅子在地上被拖拽出尖銳的聲響,“我累了,你早點回去吧。”
“我不懂。”趙奕欽坐在Fireworks的吧臺,面前是一杯長島冰茶,“我跑回去,不是為了聽他跟我講,他的事情與我無關的。”
阮銀礫坐在他的身側,把玩着一顆車厘子,聽到趙奕欽的抱怨,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并沒有跟你說與你無關。”
“但也差不多是那個意思了。”趙奕欽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麽,感覺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很果斷地拒絕了我對他的善意,他甚至都不想要我在他的生活裏出現。”
阮銀礫的動作頓了頓,暗紅的車厘子順着他的指尖滾到了木質的吧臺上。“雖然如此,但你仍舊不死心不是嗎。不過這也是我想問你的,”阮銀礫正色,“你和珩哥之間,除掉高考那年發生的事情,是不是還有什麽我們都不知道的事?”
阮銀礫目光銳利,直直地看向趙奕欽,仿佛就要看破他故作無謂的僞裝,直直射進他最難以啓齒的內心深處。
高考結束那天,林牧珩和趙奕欽之間的別扭氛圍,就連一貫并不敏感的程良都有所察覺。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趙奕欽在林牧珩接他回家的路上,半真半假地問他:“我以後跟着你學紋身怎麽樣?”
“不怎麽樣。”林牧珩把着方向盤,打了右轉的轉向燈,“你以為紋身,是什麽很容易讓人接受的職業嗎?”他語氣淡漠,仿佛在說什麽與自己無關的話題,“紋身師這個職業,即使自成一圈,但想讓所有人接受,短期內可以說是不可能。”
“趙奕欽,如果你不是非走這條路不可,如果你不是喜歡得要命,又或者你不是沒這個工作活不下去了,”林牧珩說,“紋身師永遠不會是你的首選和最佳選。”
很正常的回應,是一個二十九歲青年人對十八歲少年人的諄諄教誨,是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對小孩未來最客觀的點評。趙奕欽也不知道是哪句話觸動了自己,嘴一撅坐在副駕駛開始生悶氣。
而從考點到林牧珩和秦昱合租的屋子,整個車程林牧珩再也沒有開口同趙奕欽說過話。
後來趙奕欽把這段對話倒給阮銀礫聽,後者一針見血:“你是不是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你不是想跟着林牧珩學紋身。”阮銀礫停頓了些許,在這個短暫的沉默間,趙奕欽恍惚意識到,自己似乎要觸碰到蒙在自己眼前的最後一層薄紗。阮銀礫接着說,“你想要的,根本不是紋身師這份工作,而是林牧珩這個人。”
只是當時的趙奕欽仍舊懵懂,不明白一來一回間他和林牧珩已然過招。所以他看不懂阮銀礫眼底的唏噓,也不明白或許有些故事的結局從開頭就已經注定,就在他來不及說出喜歡的時候。
阮銀礫看着眼前陷入沉思的好友,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或許無法從他嘴裏獲得答案,于是他從高腳凳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黑色絲綢襯衫随着他的動作被拉起,露出一截少年人的腰身來。“珩哥那邊我會拜托秦昱去問問的,”阮銀礫拍了拍趙奕欽的肩膀,說,“你們兩個都是成年人了有什麽話說開……”
“我強吻了他。”趙奕欽突然開口打斷了阮銀礫的話,他看到阮銀礫震驚的眼神,無力地勾了勾嘴角,“如果你說的是這種事情,那麽在我大三那年,我強吻了他。”
阮銀礫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後只能發出一個不明所以的拟聲詞來。
趙奕欽端起那杯長島冰茶一飲而盡,酒液順着他的喉嚨流進胃裏,灼燒起一片并不明顯的溫度。
高考結束那天的對話被兩個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在那個暑假,趙奕欽還是纏着林牧珩一起出去下館子出去玩,仍舊像個小孩兒一樣纏着他眼中很酷又無所不能的哥哥。
趙奕欽不常喊林牧珩哥,但他也不像阮銀礫對待秦昱那樣替人起了各種各樣足夠膩死人的稱呼,他只是老老實實地喊“林牧珩”。或許身邊阮銀礫和秦昱的例子給了他莫大的勇氣,甚至在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就做好了撞南牆也不回頭的準備。
要離開去往京城的那天,林牧珩來送他。在爸爸媽媽的關注下,趙奕欽只是很克制地給予了林牧珩一個擁抱,就在他松開林牧珩的時候,一小塊溫涼的玉就被塞進了他的掌心裏。林牧珩似乎是想伸手揉揉他的頭發,卻還是放下了手,對他說:“去吧。”
趙奕欽下意識地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這種說法,就像這回他去京城之後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一樣,但他還沒來得及把抱怨說出口,就被一旁的父母催促着登機。林牧珩站在原地,沖他小幅度地揮了揮手,然後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機場。
趙奕欽以為他和林牧珩的故事還有很長,但卻沒想到這塊玉就仿佛一個休止符。每次找林牧珩,紋身師要麽說自己有客人很忙,要麽說自己在勾圖不方便。而等到趙奕欽放假回鎮上,站到紋身店的門口,林牧珩也只是塞給他一瓶牛奶,讓他早點回家吃飯,不要在酒吧街閑逛。
兩個人這樣拉扯了整整三年。在這段拉扯中,趙奕欽明白了曾經和阮銀礫在那間舞蹈教室裏探讨過的命題答案究竟為何,但他也開始意識到了林牧珩的疏離,知曉了林牧珩的無聲拒絕,可是他總覺得自己仍舊有機會——因為那塊玉,也因為他是趙奕欽而那個人是林牧珩。
趙奕欽還年輕,趙奕欽覺得自己還能等,等林牧珩開竅,等林牧珩想通,等林牧珩喜歡上自己。但他忘了,林牧珩比他年長了十一歲,那怎麽可能會比他晚,比他晚開竅,比他晚想通——比他晚知道喜歡是什麽。
林牧珩比他年長了十一歲,趙奕欽肯等一個結果,但林牧珩早早地就把結果同着那塊玉,遞給了趙奕欽。
大三那年的大年三十,阖家團圓的日子。趙奕欽窩在沙發上一邊聽着春晚一邊看他們六個人的群裏聊天記錄瘋狂滾動。群裏最有錢的兩個人被程良和吳冶拐着彎兒地要紅包,秦昱和阮銀礫也大氣,一個接一個地往群裏發,趙奕欽不怎麽留神也搶了好幾百塊。不知道鬧了多久,阮銀礫突然問起林牧珩怎麽不出來搶紅包。
“牧珩哥今年一個人過年,”程良說,彼時他已經考上了美院,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回鎮上,“可能在包餃子吧,沒看消息。”
趙奕欽看到這條消息頓了頓,身體搶在大腦前做出反應。他拿起沙發背上的圍巾和大衣,匆匆将自己裹好,只來得及對父母說聲“我出門了”,就匆匆往林牧珩家裏去。
大年三十街道兩邊的店鋪都關了門,只剩下昏暗的路燈孤零零地立在路邊。趙奕欽一口氣不歇地跑到了林牧珩家門口,老樓隔音不好,甚至還能聽到領居家電視裏歡天喜地的春晚聲,他“哐哐”砸着門,沒能等到林牧珩來開門,只能自己去地墊下摸鑰匙。
擰開門鎖,入目是一片漆黑,只有陽臺上透進來幾絲外面的光亮。趙奕欽沒走幾步,就踢到了一個玻璃瓶子。玻璃瓶在地上咕嚕咕嚕滾出去老遠,趙奕欽眨了眨眼,才在沙發邊看到了歪坐着的林牧珩。
他收回了準備開燈的手,摸着黑坐到林牧珩身邊。“怎麽喝這麽多?”趙奕欽輕聲問。
林牧珩的聲音在黑夜裏顯得有些低沉嘶啞:“你怎麽來了?”
“來陪你過年。”趙奕欽說,他小心地把林牧珩手裏的那瓶啤酒拿出來,擱到一邊,“不高興?”
林牧珩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你不該來的。”
林牧珩往後仰了仰頭,就着微弱的光線趙奕欽能夠看清他凸出的喉結。男人喉結微顫:“你來做什麽呢?你該待在京城的。”
“可我不想在京城。”趙奕欽将自己的手插進他的指縫間,緩慢地收緊,“林牧珩,林牧珩,”他喊得缱绻,三個字在他的唇間被揉碎又重新塑造,“林牧珩,我喜歡你。”
林牧珩沒有在意他的小動作,男人只是曲起了腿,一只手抵在自己的額頭上。“趙奕欽,你知道什麽叫喜歡嗎?”林牧珩啞着嗓子說,“多的是比我好的人,你起碼不該選擇我。”
趙奕欽又記起了那年六月,窗外的樹影婆娑而過,他聽到林牧珩冷漠的聲音:“紋身師永遠不會是你的首選和最佳選。”
時隔三年半,林牧珩坐在一片淩亂中,幾乎要融進黑暗裏,對他說:“你起碼不該選擇我。”
他突然讀懂了林牧珩三年前的話裏的未盡之意。男人句句在說紋身師,實則句句在說他自己。
他說,趙奕欽,如果你不是非要喜歡我不可,如果你不是喜歡我喜歡得命都可以不要,如果你不是喜歡我喜歡得沒我就活不下去了,那你要知道,我永遠可以被替代。你沒那麽喜歡我,你不該那麽喜歡我。
世界上好人那麽多,而林牧珩從來不是趙奕欽的良人。
林牧珩早在趙奕欽仍舊懵懂的時候,就把所有出路全部堵死。他沒給趙奕欽任何生還的可能性,連同他自己一起溺死在這片沒有邊際的苦海裏。
趙奕欽不知道自己是憤怒還是無力,他突然覺得自己這麽久以來都在做無用功。林牧珩甚至都沒有給予他撞南牆的機會,南牆從開始就不在那裏,南牆從開始就被拆得磚瓦不剩,徒留趙奕欽一個人同空氣較勁。
他抿了抿唇,用力地扯着林牧珩的領口把他拉向自己,一個近乎于撕咬的吻在兩個人的唇齒間展開,直到血腥味慢慢蔓延開,趙奕欽才恍然回神。他慌亂地松開了林牧珩,慌不擇路地逃離了那間屋子。
“如果不是程良告訴我,他受傷了,”趙奕欽垂着頭說,“我都不知道我們兩個什麽時候才能見面。”
“但你選了鎮子附近的實習單位,就說明你還是想見他的。”阮銀礫說,他又回到了椅子上,雙手撐着臉看着趙奕欽,“你還喜歡他嗎?”
喜歡嗎?
喜歡的吧。所以才會選擇鎮子周邊的實習單位,所以才會接到程良的電話時六神無主地趕回去,所以才會見到林牧珩無所謂的神情時覺得濃重的無力與悲憤,所以才會聽到林牧珩同他劃清界限的時候,像被人揭開了最後一層遮羞布,憤恨退場回到京城。
阮銀礫沒有等趙奕欽的回答,他已經從面前人的臉上讀出了答案,于是他接着問:“那你覺得他喜歡你嗎?”
林牧珩喜歡趙奕欽嗎?
趙奕欽皺着眉頭思考了很久,慢慢地搖了搖頭。
阮銀礫用力地嘆了一口氣,他沒問趙奕欽的搖頭是代表“不喜歡”還是代表“不知道”。他敲了敲桌面,岔開了話題:“他右手受傷了,最近怎麽辦?程良也不在。”
“他自己可以。”趙奕欽說。
這回是阮銀礫搖頭:“只有在無人依靠的時候,一個人才會什麽都可以。”
這句話宛若平地驚雷般在趙奕欽的耳邊炸響,他猛地站起身來,看着阮銀礫。他嗫嚅着重複阮銀礫的話:“只有在無人依靠的時候,一個人才會什麽都可以。”
趙奕欽有父母做依靠,有阮銀礫陪伴,那麽林牧珩呢?在秦昱和程良都離開後,他還剩下什麽呢?
有些東西似乎将要呼之欲出,但趙奕欽沒有心思再去探究更多了。他匆匆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像大三那年的大年三十一般,留給阮銀礫一句“我去找他”,就朝着門外跑去。
從京城到趙奕欽從小生活的鎮子,兩個小時的飛機和三個小時的車程。等到抵達鎮上,已經是淩晨三四點的樣子了。大多數商鋪還沒有開門,只有零星幾家早點鋪子正在忙忙碌碌地搬着桌椅,為接下來的早高峰做準備。
經過酒吧街的時候,趙奕欽腳步頓了頓,等到再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紋身店門口。紋身店的牌匾是林牧珩自己設計的,盡管仍舊不被大衆文化所認可,但其實紋身背後承載的文化、技藝、功底等,卻是一樣都不比主流文化要少。張揚的“林”懸挂其上,一筆一劃都在講述紋身師的肆意不羁。
他仰着頭打量了一會兒那個招牌,重新低下頭來,卻不經意間看到了貼在卷簾門上的一張告示。
店鋪轉讓。
趙奕欽不想去了解這張告示背後究竟意味着什麽,但思緒早就在目光觸及的一瞬間瘋狂地發散開來。林牧珩的店,林牧珩無數次拒絕秦昱的好意保留下來的紋身店,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他甘願将它轉讓出去?
趙奕欽不願想,但他知道答案早就擺在了他的眼前。他想起自己對着林牧珩說的“右手對紋身師有多重要用不着我來告訴你”,是啊,林牧珩比誰都清楚紋身師的右手有多重要,所以他義無反顧地“見義勇為”,然後把這個他守了十來年的店子轉讓出去。
趙奕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林牧珩家門口的,他有氣無力地舉起手拍了兩下門板,又記起來這個時間點林牧珩應該還沒有起床,于是收回手,頹然地倚着牆壁下滑,他坐在地上,環着屈起來的雙腿,将腦袋埋進膝蓋裏。
比起紋身店被轉讓,他更在意的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從來沒讀懂過林牧珩。他沒讀懂過林牧珩對紋身的執拗,沒讀懂過林牧珩送出那塊玉背後的含義,沒讀懂過林牧珩那年的拒絕。他從來都沒讀懂過林牧珩。
他以為的喜歡,他以為的愛,歸根結底像是一場他自己感動的拙劣表演。他以為林牧珩沒對他動過心,但男人早在他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就将答案告知于他——不是不喜歡,不是不想要,林牧珩是覺得自己配不上。
他配不上将要去往京城擁有光芒未來的趙奕欽,他沒有辦法生拉硬拽着要求趙奕欽陪他去面對紅塵世俗的指指點點。林牧珩和趙奕欽,不是秦昱和阮銀礫,他們身後既沒有許家的保駕護航,也不如同兩人皆是孑然一身、獨立自我。趙奕欽還有父母,林牧珩只有紋身。
林牧珩比趙奕欽年長了十一歲,他需要考慮的已經不僅僅是喜歡和愛這種最淺顯的命題,他要考慮的,更多的是世人的眼光與小孩的前程。趙奕欽選了新聞,他命中注定要成為大衆面前的标杆,那麽他就不應該選擇林牧珩,不應該選擇一個同性的戀人,也不該選擇一個以紋身為職業的戀人。
那塊玉,就是林牧珩在用自己的方式跟趙奕欽說,再見。
趙奕欽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久到腿腳發麻,身旁的門才響動了一下。他揚起臉去看,林牧珩正推開門往外扔垃圾,右手仍舊被包裹得嚴嚴實實。趙奕欽慢慢地開口,聲音沙啞得不像個學播音的人:“疼不疼?”
林牧珩沒想到趙奕欽一大早就在自己家門口坐着,有些吃驚,又聽到趙奕欽沒頭沒腦的問話,皺了皺眉剛想說些什麽,卻被小孩兒通紅的眼尾和還泛着淚花的眼睫吸引了注意。“你哭過了?”林牧珩的聲音低下去,“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即使在這種時候,林牧珩還是義無反顧地護着趙奕欽。
趙奕欽心下一酸,伸出手抱住了林牧珩的腿。一晚上的心緒起伏一晚上的情緒波瀾在這一瞬間終于爆發出來,他哭着問林牧珩:“你為什麽什麽都不說?”
林牧珩無奈地蹲下身子,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趙奕欽,完好的那只手在小孩的身後輕輕地拍着,防止小孩一口氣沒喘上來哭暈過去。趙奕欽一邊哭一邊問他,為什麽不說,又說他比林牧珩小了十一年,林牧珩不能欺負他什麽都不懂就自作主張地把他蒙在鼓裏。
“你不告訴我,我怎麽會知道。”小孩哭得一抽一抽,攥着林牧珩衣擺的手卻一刻沒松。
“告訴你什麽?”林牧珩難得溫和,他拍着趙奕欽的背,小心翼翼地把人往自己的懷裏攬,“告訴你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感情有你情我願就足夠了的;告訴你談戀愛不止是要考慮喜歡不喜歡,更要考慮合适不合适;告訴你你不僅要考慮自己的喜好,還要考慮父母能不能接受、大衆能不能接受。”
“不是所有人都像阮銀礫和秦昱那麽幸運的。”林牧珩嘆了口氣,“但你也知道,他們兩個的人生裏,除了遇到彼此這件事情,在別的地方都是一塌糊塗。”
所以命運向來公允,它給予了阮銀礫和秦昱不見天日的童年與少年時期,于是贈與他們彼此相遇;但同樣的,它給予了林牧珩和趙奕欽無憂無慮的童年與少年,那麽相應的,他們注定錯過。
趙奕欽在林牧珩的懷裏止不住地搖頭,他淚水漣漣,連句話都說不完整,卻執拗地拽住林牧珩的衣領:“不是的,不是的。”他想說林牧珩就是他想要的,有林牧珩存在的未來才是他想去到的未來;他想說命運說的話算個錘子,他趙奕欽自己的東西自己去拿;他想說,他想說林牧珩你不能這樣,你不能單方面的不要我。
但多少話全部堵在了嘴邊,伶牙俐齒的準主持人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窩在林牧珩的懷裏一疊聲地否認與拒絕。
“好了,”林牧珩動作輕柔地把他推開,細致地替他擦幹淨眼淚,在趙奕欽近乎祈求的眼神中,曾經的紋身師溫柔又不容抗拒地下達了最後的話,“你該回去實習了。”
後來的故事除了林牧珩和趙奕欽沒有人知曉細節,只知道林牧珩關了紋身店,全國上下東南西北地跑,一整年下來都未必見得到人影,也只知道趙奕欽畢了業既沒有選擇繼續深造也沒有選擇實習單位遞發的offer,每天神經兮兮的不知道在忙些什麽。
後來阮銀礫同秦昱聊起兩人的事情,語氣裏滿是唏噓。明明相愛的兩個人,卻異常堅定地将對方推離自己的身邊,阮銀礫想了很久,卻不明白林牧珩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對趙奕欽的感情,除了愛,更多的是責任。”秦昱窩在他的身邊,手裏捧着阮銀礫調的亂七八糟的酒,緩緩地說,“他想趙奕欽好,他認為自己是趙奕欽的拖累,所以他強迫自己不要接受趙奕欽。”
“怎麽會是拖累呢?”阮銀礫還是不理解,“是職業的關系嗎?還是說,他自己覺得比小趙大了十一年,所以不行?”他越說越困惑,“十一歲而已,我跟你也是差了十一歲啊。”
“不是職業的問題,也不是年齡的問題。他什麽時候想通了自己不是趙奕欽的拖累,他們兩個什麽時候才可能有轉機。”秦昱悠悠地說,将剩下的酒塞進阮銀礫的手裏,道,“他自己過不去心裏這關,我們誰急都沒有用。”
阮銀礫懵懵懂懂地“哦”了一聲。在二十來歲少年人的世界裏,仍舊奉行着“有愛就能解決一切”“愛無堅不摧”的行事準則。秦昱看他眼睛裏仍舊帶着迷茫,便知道他還沒能理解,忍不住伸出手揉了一把他的頭發,又湊過去親了一口。
“別擔心,”秦昱笑着說,“用你們年輕人的話來說,愛什麽時候都不着急。”
阮銀礫卻明顯地抓錯了重點,他不滿地撲騰了兩下,嚷嚷道:“什麽叫我們年輕人!”他伸出手去抱秦昱,“你也年輕,我們一樣年輕。”
我們一樣年輕。我們在愛裏,不知歲月長。
阮銀礫和趙奕欽步入二十七歲那年,京城夜間電臺多了一檔節目,名字叫“心聲”。主播的聲音很好聽,低沉磁性,帶着些不明顯的溫柔。秦昱很喜歡這檔節目,節目播出的時候正好是他下班的點,阮銀礫開車來接他,他就坐在副駕駛上聽廣播。
阮銀礫總覺得這個主播的聲音很耳熟,卻怎麽也記不起來,于是滿心都被秦昱喜歡這個節目的醋意所占滿。只是吃醋歸吃醋,每次去接秦昱的時候,他還是會老老實實地把電臺調到這個頻道。
今年京城入冬早,阮銀礫開着車慢慢地彙進綿延不絕的車流裏,窗外是燈紅酒綠、車流人海,秦昱玩心大起,在窗玻璃上呵了口氣,歪歪扭扭地畫出一個愛心來。
“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秦昱頭也不回,扒着車窗往外看風景。車外凜冽的寒風把他的鼻頭吹得紅彤彤的,阮銀礫瞟見了,趁着堵車伸手拽住他的後衣領把人拉回來,以一種不容反抗的姿态毫不留情地關上了車窗。
“什麽日子?”阮銀礫問。二十七歲的他顯得成熟可靠,在公司和許家都扮演着說一不二的狠厲角色,只是在秦昱面前,才會流露出一些同十七歲的他一樣的幼稚又無理取鬧。
秦昱洋洋自得地笑了幾聲,沒說話。他跟阮銀礫在一起十年,彼此包容彼此支撐着走到現在,阮銀礫看他的模樣便知道這人心裏又有了盤算,因而只是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沒再追問。
電臺節目已經進行到聽衆來電的環節,阮銀礫不怎麽聽這種節目,把着方向盤的手指輕敲着,盤算着今年年終福利要怎麽安排。直到屬于趙奕欽的聲音響起來,他才猛地回過頭看向秦昱。他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卻找不到頭緒。
秦昱笑意不減,沖着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将自己的臉往圍巾裏埋了埋,靠在寬大的座椅裏認真地聽着。
阮銀礫這才恍然大悟,節目主持人的聲音為何于他而言這麽耳熟,十一月十六號又是什麽日子。
原來三十八歲的林牧珩,一直就在這裏。
節目裏來電的聽衆仍在娓娓道來:“今天是十一月十六日,是一個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的生日,我想借着這個節目對他說聲生日快樂。我知道他一定聽得見。”
“我是個紋身師,從二十二歲開始接觸這一行。當初想做這個的目的,是不希望故鄉鎮子上那家紋身店落到別的人手裏。那家紋身店我也不知道究竟開了多久,我在店裏打打鬧鬧奔來跑去鬧了兩年,它就成為了我生命裏最重要的地方。”
“在做紋身師之前,我學的是播音主持。從播音主持轉到紋身,別看都是藝術,真的做了才知道什麽叫隔行如隔山。但沒辦法,還是要硬着頭皮做,為了最快程度地上手,我有段時間整夜整夜地熬,熬到後面進過一次醫院,醫生跟我說,年輕人,你這是不要命啊。”
“我當時很開心,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笑見牙不見眼,把醫生吓得以為我是出了什麽問題,差點把我拖到隔壁精神科去檢查。但我真的很高興,因為終于有人意識到我喜歡他,喜歡得可以連命都不要。當然我并不支持這種不自愛的行為,但我只是想說,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他。”
電臺裏的人用了“ta”,但阮銀礫和秦昱都心知肚明,這個“ta”不是“它”,不是指紋身,而是指“他”。
前方的車流慢慢地向前挪動着,電臺裏的人也在緩緩地講述着。
“盤下紋身店的錢是我找我一個朋友借的,他比我年長十一歲,得知我需要錢什麽都沒問,沒問我要做什麽,也沒問我以後打算怎麽辦。他只是把錢打給我,然後跟我說這錢算随份子。”
“哪有人随份子随這麽多的啊。我把這話說給他聽,又問他你不怕你這随份子随空了啊,他說我還不知道你嗎,你會讓我這份子随空嗎。”
阮銀礫扭頭看秦昱,秦昱沖他眨眨眼,笑得狡黠。
“那個朋友很相信我,但我不怎麽相信我自己了。那個人拒絕了我好多次,我都沒有辦法數清楚。我是不是沒有說,我喜歡的那個人,就是那家紋身店的老板。後來他見義勇為,被人拿刀把右手給割了,沒辦法紋身了。”
“他真的拒絕了我好多次,後來在夜裏練紋身練到崩潰的時候,我想着說,算了吧沒緣分的事情強求幹什麽呢。結果還是那個随份子的朋友,告訴我他去天南海北地跑,是在找門路學播音主持。”
“三十三歲的人,天南地北地跑,去學播音主持。當時我想哭又想笑,想哭是因為我覺得他好笨,想笑是因為,最後兜兜轉轉,我們兩個還是被綁到了一起。”
“只是職業互換,只是身份調轉。現在我二十七歲,他三十八歲,我想問問他,我主動了那麽久,這次你要不要主動一次試試。”
“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天我在京城第三美術館有一個紋身展覽,我們不見不散。”
電話挂斷,電臺響起一首悠揚的旋律。阮銀礫把着方向盤,跟着前方的車流慢慢地往前開着。
“你看。”副駕駛的秦昱驀然出聲,“下雪了。”
今年京城的雪也來得很早,洋洋灑灑的雪花飄揚落下,秦昱降下車窗伸出手去,雪花落在他的掌心,被他的體溫融化,留下一灘并不明顯的水漬。
“他會去的嗎?”阮銀礫問。
“他會的。”秦昱回答。
雪越下越大,白色慢慢覆蓋了整座京城。其間穿行的人們在雪花的見證下白了頭,彼此攜手向着未來緩緩踱步。數九寒冰下,一顆關乎愛與堅持的心髒仍舊熾熱跳動着,從未被冰封。
他們攜手,他們白頭。他們永遠愛着,永遠被愛。數九寒冰終會破冰,綠芽生長,愛意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