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你做了一輩子好人,得到了什麽嗎?
chapter 08 你做了一輩子好人,得到了什麽嗎?
趙奕欽和阮銀礫兩個人就在秦昱和林牧珩二人合租的屋子裏住下了。阮銀礫是不想回去,秦昱也放心不下小孩一個人呆着,擔心夜色一沉,小孩兒心裏又七想八想給自己想抑郁了;而趙奕欽則是留下來陪阮銀礫。
兩個高中生分享了秦昱的房間和床,秦昱就搬去林牧珩的房間裏打地鋪。給小孩兒們掩了窗關了燈,叮囑晚上好好睡覺,秦昱輕輕地帶上門。林牧珩已經在陽臺上站了好一會兒,見到他出來,沖他招招手,遞過去一根煙。
“咔噠”一聲,藍紅色的火苗躍起,煙草味慢慢地彌散開來,秦昱長出了一口氣。星火在指尖燃燒,整間屋子都沒有開燈,只留下兩點火光。樓底下的路燈亮着昏暗的光,兩邊的樹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微微晃動。
“已經聯系鐘渺了?”林牧珩先開口,他對秦昱的過往了解得不多。酒吧老板展露出來的故事只是冰川一角,看似平靜的海面下潛藏着無人知曉的龐然大物。這些過往造就了如今的秦昱,看似和善卻難以接近,但是對幹淨純粹的事物有着近乎執拗的執着。
“嗯。”秦昱掐着煙的手擱在陽臺欄杆上,銀色的煙灰随着他的動作抖落一地,“該見的還是要見。”
“鐘渺為什麽這麽做?”林牧珩問出了和阮銀礫同樣的問題,得到的回應是秦昱的一個聳肩。
“鐘渺是什麽人,我跟他相處了那麽久也沒摸清楚。”秦昱說,煙霧慢慢地往上飄,熏到了他的眼眸,他眯了眯眼,說,“我要是懂他,現在在京城混得風生水起的就該是我了。”
“你沒他狠得下心。”林牧珩點評道。他沒跟鐘渺真正相處過,只在陪着秦昱去上墳的時候聽他三言兩語地提過幾嘴。他對這個人的想象和理解全部建立在秦昱的描述上,卻也能依稀窺見這究竟是一個怎樣心狠手辣、城府極深的人。
“他也不是狠心。”秦昱轉動着手腕,打量着夾在食指和中指當間燃了一半的香煙。酒吧老板有一雙極好看的手,他用着這手開酒瓶、打架、抽煙、拎着皮卡丘的耳朵送給阮銀礫,“他是目中無人。打從十四歲,陸行舟把他給領回來,他就是這麽個人。”
“為了自己喜歡的,為了自己想要的,為了把自己喜歡的想要的獨占起來可以不擇手段的一個人。”秦昱慢慢地說,“那個時候陸行舟寵他,寵着寵着,陸行舟把命都丢了也沒在我面前說過他的一句不對。但他還不知足。”
“林牧珩,”秦昱喚身旁的男人,“你說我跟陸行舟,都是什麽品種的傻叉啊?”他沒罵鐘渺,反過頭來罵自己罵陸行舟,語氣極重,又頗有些無可奈何的意味,似乎想穿越回過去罵醒自己,卻又覺得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林牧珩知道陸行舟。秦昱十五歲那年家中突生變故,是陸行舟把他領回家照看着的。那年陸行舟也不過二十三四的年紀,在消防隊裏剛剛升了班長。陸行舟在隊裏待着的時候,就留秦昱一個人在家看家。
鐘渺是在秦昱和陸行舟相依為命的第二年被陸行舟領回家的。陸行舟拍着鐘渺的腦袋給秦昱介紹:“秦昱,這就是咱家的新成員了。”但那個時候,他們誰都沒有想到這位新成員,會給這個本來就搖搖欲墜岌岌可危的家庭,帶來怎樣的影響。
“你倆,”林牧珩頓了頓,把指代說清楚,“你和陸行舟,都太善良了。”善良到被人玩弄人心,善良到被人利用,自己陷在泥沼裏一輩子出不來。
“我以為我這輩子不會跟他有交集……”秦昱的聲音在抖,“我十八歲那年,陸行舟走了。我按照鐘渺說的,按照陸行舟要求的,把錢給了。我以為我們該是一拍兩散各奔東西,我以為我跟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林牧珩伸出手按住了秦昱的肩膀,用力捏了捏:“你不欠他的。秦昱,陸行舟和鐘渺,你誰都不欠。”
從始至終,秦昱不欠鐘渺,陸行舟也不欠鐘渺。但本該問心無愧的兩個人一個躺在墓園裏,一個在小鎮的夜色裏難以自持;本該心懷愧疚的人大搖大擺地出現,肆無忌憚地把原本快要愈合的傷口狠狠地撕開。
……
與酒吧街隔了三條街的距離,是一條休閑娛樂的街道,路兩邊是各式各樣的咖啡廳或者清吧、書店。
見面的地點約在了一家咖啡廳。秦昱不怎麽愛喝咖啡,反倒是林牧珩喝得多,因為熬夜趕圖需要。秦昱更偏愛帶酒精的一切飲品,人有時候不需要保持極度清醒和高度振奮,适當的迷糊反而能夠更好的生存。
但這趟出來并不是為了喝東西。所以鐘渺把地點定在這裏,秦昱也沒什麽意見。秦昱到的時候鐘渺已經坐在窗邊等他了,見到他來,鐘老師彎彎眼睛,開口:“好久不見,秦哥。”
秦昱無心同他進行你來我往的假意寒暄,開門見山道:“你很缺錢嗎?”
“嗯?”鐘渺偏了偏頭,示意自己并不能理解秦昱所說的話。
“我說,你很缺錢嗎?”秦昱身體後仰,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目光銳利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在京城的幾年經歷讓鐘渺看上去更加善于僞裝,将自己那點見不得光的小心思藏起來。
鐘渺用小勺子攪着面前的咖啡,兩個人之間的交鋒在無聲中沉默進行。最後鐘渺将勺子一松,落下的金屬柄碰到杯沿,發出輕輕地一聲響來。
“你找我,就為了問這個?”鐘渺嘴角一勾,說,“連近況都不問問,就這麽着急着興師問罪?”
“秦昱,你就是這麽對待弟弟的?”
秦昱擡擡手,嗤笑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早在十一年前,你拿着陸行舟的遺囑要求我付給你四十萬的時候,我們就說的很清楚了。鐘渺,你挺能耐啊,為人師表,說誣陷學生就誣陷學生,”他身子往前傾了傾,輕聲問道,“诶,鐘渺,你還有良心嗎?”
鐘渺并不介意他的嘲諷,端起咖啡來抿了一口。“這杯咖啡,五十八元。”他說,“現在我來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我不缺錢。但是錢這個東西,誰會嫌少呢?”
這就是承認了。鐘渺承認得迅速且果斷,幾乎沒有任何的遲疑與周旋。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明晃晃地挑釁,游離在道德準則的邊緣,并為自己的每一次既得利益而沾沾自喜。
“你不怕我揭發你?”秦昱嚴聲問,“幹這一次,你能拿到多少錢?鐘渺,你讀了這麽多年的書,一點也不知羞嗎?”
鐘渺在他面前坐得穩穩當當,絲毫不慌。他依舊眼含笑意,似乎秦昱剛剛的質問對他來說無足輕重,像極了輕飄飄的羽毛拂過去,無關痛癢。
“秦昱,你怎麽永遠這麽天真啊。”鐘渺也往前傾了傾身子,一只手撐着臉頰,似乎很困惑,“我以為經過了這麽些年,你能稍微看清一下現實。”
“做什麽好人,如今這個世道,最不值錢的是好人,最容易遭人唾棄的是好人,最吃力不讨好的是好人,最容易被人欺負的是好人。”鐘渺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說,“秦昱,你做了一輩子好人,得到了什麽嗎?”
“是啊,你說得沒錯,在你付給我四十萬的時候我們兩個就沒什麽關系了。所以我不介意告訴你更多一點,現在的事實就是,”鐘渺攤攤手,頗有些志得意滿,“我坐在這裏,拿着京城大學的文憑,能夠進入一高任教,動動手指張張嘴巴搞掉一個學生的保送名額,我就能獲得這個數。”他張開手掌,五根手指在秦昱面前晃了晃,“而你,一事無成,什麽都做不到。”
鐘渺把手收回去,笑眯眯地說:“你這麽急着來找我,讓我猜猜看,我搞掉的那個學生,跟你有關系吧?”他畫風一轉,笑容消失無影,“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做着一無是處的爛好人,操着沒有用的爛好心。秦昱,你什麽都守不住,什麽都拿不到。你誰都救不了。”
“你這輩子,都別想如意;你這輩子,都會過得不如我。”他道。
“你不怕嗎?”秦昱看着面前的男人,覺得很陌生,又覺得這應該就是鐘渺真正的樣子。鐘渺一貫表面功夫做得足,卻總自诩自己才是真正摸清了生存規則的那類人,他覺得可悲,卻又無可奈何。
他已經過了會覺得憤怒、會覺得不平的時候了,面對這樣的鐘渺,他內心的唯一想法只剩下了——這就是鐘渺,這就是陸行舟到死都要護着的鐘渺啊。
“怕什麽?”鐘渺反問。
“你不怕我把你說的話捅到學校去嗎?”秦昱很平靜地說,“這樣你也沒什麽好下場的吧?”
鐘渺笑起來:“你覺得,我能把這件事處理好,從出題到栽贓阮銀礫,從監控到最後拿出來的僞證,學校領導層會知道多少?”
“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一根繩上的螞蚱,”鐘渺說,“誰會為了一個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的學生,彼此得罪,斷了彼此的仕途呢?”
“秦昱,這就是現實。”是狼狽為奸、互相掩護、令人惡心到作嘔的肮髒現實。
……
秦昱到家的時候家裏只有阮銀礫一個人。小孩縮在沙發上看一本哲學書,一頁還沒翻完,就打了好幾個哈欠,淚眼朦胧的。
林牧珩應該是去店裏了,趙奕欽則是回學校上課。見他回來,阮銀礫放下書,穿着拖鞋進到廚房給他倒了杯水,舀了勺蜂蜜進去攪開。他動作輕車熟路,仿佛在這兒住了很久。
“喝點兒。”阮銀礫把杯子往秦昱那邊遞了遞。他沒問今天聊的怎麽樣,某些成年人的所謂社會法則,他雖然不能接受,但多少有所耳聞。既然鐘渺能做的這麽光明正大,那麽他背後必定有所依仗。
秦昱為他做到這一步他知足了,更多的只能怪天命不公、時運不濟。
“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秦昱咕嘟咕嘟喝完了那杯蜂蜜水,擦了擦嘴角的水珠,認認真真地問,卻在半路改口,“不,你以後想做個什麽樣的人?”
“以後?”阮銀礫愣了愣,這個詞等同于未來,但他除了在寫作文的時候編造過大段的錦繡繁華,倒也從未認真而腳踏實地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未來是對于有所期待的人而言的,而他現在更應該考慮的是現在。
阮銀礫接過秦昱手裏的空杯子,拿回廚房洗幹淨,放回櫥櫃裏。等到他出來,秦昱已經坐在他剛剛的位置上,手裏拿着他看了幾頁的哲學書。
“怎麽想起來看哲學?”秦昱問。
“随便看看。”阮銀礫說,“以前有個人跟我說,遇到什麽事兒,就看看哲學。也未必能看懂,但就是……”
“就是心裏有底了。”阮銀礫道。
“他說的沒錯。”秦昱低着嗓音說,“道理道理,一半是看別人說的,一半是自己過出來的。”
別人的道理未必适用于自己,自己過出來的道理又未必正确。人生就是這樣的單行道,走錯了一步沒法兒回頭,只能補救。
“還想在一高呆嗎?”秦昱把書放下,按了按眼角,問他,“不想呆的話,我看看能不能找找門路,給你轉個學。你想去哪裏?”
阮銀礫沒接話。反倒是秦昱又嘆了口氣:“哪裏都不太合适。”
一高是鎮上最好的高中。三高四高雖然也算高中,但裏面的學生魚龍混雜,老師也是良莠不齊,他不放心把阮銀礫往那邊扔。
“想去別的城市嗎?”秦昱問,“我有幾個兄弟在M城那邊,找他們幫幫忙也行。”他把選項全部列出來,然後選擇權交給阮銀礫,“你選,你說了算。”
“沒事兒。”阮銀礫坐到他身邊來,“高三最後一年也就是複習刷題,我在家也一樣可以。”他沒再問自己保送名額的事情,秦昱的反應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但沒了這個保送名額,他阮銀礫一樣可以在高考的千軍萬馬中殺出重圍。他不怕這個,他有這個實力。
“可以嗎?”秦昱有點擔憂。
阮銀礫卻沒直接回答他的話,他輕輕地貼上了秦昱的手腕,說:“我以後想做個跟你一樣的人。”
善良、真誠的人。或許沒什麽大出息做不了什麽大事業,但一輩子問心無愧,對身邊的人好,身邊的人對自己也好。
這樣一個人,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