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春思無聲潛入夢
春思無聲潛入夢
李豫則走在校園裏,潔白的柳絮漫天飛舞。有一朵迎面而來,從他的右肩到胸前又繞過左肩,像蒲公英一樣輕盈地飄走了。
最好人間四月天。這周的體育課沒有被任何老師借用,二班同學難得可以自由活動。
李豫則留在教室裏,準備算完最後一道練習題再出去,剛剛做出答案,忽然一陣香氣飄來,這是一種至少包含了苦橙、雪松和麝香的氣味,他的鼻子特別敏感,同樣濃度的氣體在他這裏都會加倍劇烈地散發着味道。
他擡頭,看到紀婵悅和東方寶兒一起從他面前走過。紀婵悅見班長盯着自己,也怔住了,問道:“你不去上體育課嗎?”
李豫則看了一下周圍,才意識到教室裏只剩下自己了。東方寶兒好奇地看着李豫則那碼得整整齊齊的教材和資料,她一直覺得這個班長比班裏所有人都愛收拾,自己的書桌再怎麽整理也不會呈現出這樣賞心悅目的效果。如果不是早已經聽說過李豫則的家境,東方寶兒會以為班長一定是個愛幹家務活的小能手。
“哦,我正要去。”李豫則說着,站起身,合上練習冊,東方寶兒看到那印着北中教學樓圖畫的練習冊封面也幹淨得跟新的一樣,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移不開視線,最後被紀婵悅拉着走了。
路上,東方寶兒立刻把她所觀察到的一切告訴了紀婵悅,紀婵悅說她早就注意到了,兩人說說笑笑到了操場,看到體育老師和幾個同學站在一起,很快又散開了,各自活動,有人去跟着老師領羽毛球、排球、乒乓球。
李孝寅三月以來恢複了早自習前在操場跑幾圈的習慣。自從去年冬至,他再也沒有去過天臺,和高老師也無往來。但眼中的高老師卻和從前不一樣了。對一個人的了解程度會影響看待這個人的角度,李孝寅總覺得高嚴老師不會一直在北中待下去。
鄒雲從高老師那裏領了網球和球拍,喊李豫則過去打球。李豫則接過來,轉頭看到李孝寅旁若無人地在跑步,陳會甲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打了一會兒,李豫則發現陳會甲已經坐在了草坪上,雙手向後撐着地,時不時擡起手腕看電子表,應該是在給李孝寅計時。
李孝寅跑完後,坐到一邊休息,他背靠着田徑場的鐵絲網,身後有一排法國冬青組成的綠籬。一簾青翠的爬山虎從網頂挂下來,在他頭頂上方的一米處停住了。
李豫則不想打網球了,把拍子給了旁邊的董三醒,陳會甲就接了鄒雲的班。
李豫則也走到鐵絲網那裏,坐在李孝寅旁邊休息。
這是李孝寅最喜歡的天氣,有風的晴天。他舉起瓶子仰頭喝水,喉結一動一動,皮膚上細細的絨毛被陽光鍍了一層金邊。從濡濕的鬓角緩慢滑落的汗珠,停在他的耳垂下邊。在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旁邊,透過半個空瓶,可以看到一角萬裏無雲的藍天。
他喝完了半瓶礦泉水,舉着瓶子問李豫則:“你要喝嗎?”
“我不渴。”李豫則搖了搖頭,有片香樟樹的葉子在微風中飄啊飄,落在他的膝蓋上。他拿起樹葉在手中轉動,“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跑步的?”
“小學。老師誇我跑步很快。”
“你自己也是很喜歡的吧?”
“嗯。”李孝寅咬着下唇,這是他開始思考的标志,過了一會兒,才說:“跑步進入狀态後,好像我也成了飛鳥。耳邊只有風,前方只有直線,心中只有一個方向,我喜歡這種純粹的感覺。”
話音剛落,一個足球迅速滾到李孝寅面前,他擡起鞋尖抵住,一個身材苗條的短發女孩大喊着:“李孝寅,可以把球踢過來嗎?”球場的女生聞聲都看向這邊,有幾個臉上露出笑容,開始互相竊竊私語,她們都踢得一身汗,臉紅撲撲的,顯得很興奮。李孝寅起身,往前走了幾步,甩腿一踢,對方接住了球,滿臉笑容地大喊“謝啦!”
他重新坐下,李豫則問:“你們認識?”李孝寅說:“嗯,我初中同學陳媛,十三班的,容安大酒店就是她家開的。”
李豫則“哦”了一聲,自己上次去容安大酒店還是去年中秋節。
看着女生們在球場上跑來跑去,他忽然問:“足球呢?為什麽後來不踢足球了?”
李孝寅停下了喝水的動作,驚訝地望着他。
“育才那次球賽,我有看到你。”李豫則解釋道。
“喔,那是被拉去湊數的,我本來不愛踢足球,撞來撞去的。”說到後來聲音減弱,李豫則差點沒聽清“撞來撞去”。
“跑步可以一個人跑,跑着跑着就很投入,就會...... 很寧靜。不在意有沒有觀衆,不在意是太陽還是雨天,也不在意會到達什麽地方。”
李孝寅真的很會表達自己的感受。李豫則甚至能在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一種神聖感。人在篤定只有一個方向可前進的時候,也是一種幸運。那個方向...... 如果有的話,一定是在某種堅定信仰的光芒之下吧。如果人生也能一直這樣明确就好了。
“這種寧靜,你肯定知道的吧?”李孝寅擡頭看着另一片綠葉在風中旋轉而下。
我肯定知道?他為什麽覺得我肯定知道?李豫則心頭一震,一時默默無言。
李孝寅轉過臉,眼神忽變,慢慢喊了一聲“豫哥”,就伸出左手向李豫則的臉上摸過來,李豫則登時全身繃緊,他來不及多想,猛地揮手打開了對方,當然也沒注意控制力氣,李孝寅手撞到了鐵絲網,疼痛襲來,忍不住皺着眉頭“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對不起,你,你沒事吧?”李豫則側過身來看他,臉上表情很奇怪,說不出是尴尬、緊張、羞愧還是慌亂。
李孝寅搖搖頭,右手摸着左手的手背,反而一臉關切地盯着他說:“豫哥,你流鼻血了。”
李豫則一怔,就要用手背去擦,李孝寅卻按住他的手臂:“等下。”說着從褲子口袋拿出包餐巾紙,抽出一張遞給他,李豫則立刻接過去,剛仰起頭,便被李孝寅制止:“不能擡頭,血會流到喉嚨裏。”
李豫則看了他一眼,聽話地低着頭,按住鼻子不動。
李孝寅雖痛,仍忍不住感到好笑:“你該不會是看到美女...... ”他以為李豫則是看到那群穿着球衣、裸露大腿的女孩子們激動得流鼻血了。
李豫則垂着眼皮,向他飄過去一個無言以對的眼神,背靠鐵絲網,沉默地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取下紙巾,深紅色的鮮血觸目驚心,他問李孝寅:“還在流嗎?”
李孝寅搖頭:“不流了,但你得用水洗洗。”
李豫則用純淨水潤濕了紙巾,擦了擦鼻子,像是自言自語地解釋道:“今天天氣可真幹燥。”
李孝寅問:“你剛才幹嘛打我?”
李豫則臉一紅,猶豫了一下,才說:“我以為你碰到我耳朵了。”
“你耳朵怎麽了?”李孝寅以為李豫則的耳朵哪裏破了,就像陳會甲的耳朵一到冬天就容易生凍瘡。
李豫則沒有回答,反問道:“你的手還好嗎?”
李孝寅伸出手給他看,手背被撞青了一小塊,雖不嚴重,仍可見那一下力度不小。李豫則很是愧疚,又說了句“對不起。”
李孝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有潔癖?”
“沒有。”李豫則堅定地說。
“那為什麽?”
“我耳朵很怕癢。”李豫則咽了口唾沫,終于想到了一個解釋。
原來如此,李孝寅從此知道了,李豫則的耳朵就是他們之間的三八線。
晚上,李豫則拿手背對着臺燈光,看得出神。五十瓦的鹵鎢燈泡加熱了罩住它的鋼化磨砂玻璃,這盞燈就像黑夜中一塊不會冷卻的炭,近距離接觸,熱得跟烤火一樣。
人的兩只手加起來有五十四塊骨頭,超過全身兩百零七快骨頭的四分之一。放在燈下,像看X光片。除了手指上的骨節和細細的血管的暗影,整只手都變成鑲了光邊的半透明的橘紅。
每次在燈光下看到這樣的手,他腦中都會像複讀機一樣冒出一個未經深思的念頭:人是血肉之軀,是肉都會腐爛,最好的日子一去不複返。
他忽然想起了李孝寅的手,好看的手,白天被他打開的手,不知道那淤青會不會加重。都怪他反應過于激烈,其實,即使真的有什麽生理反應,李孝寅也不會知道啊。
淩晨,李豫則做了一個夢。
在幽深清涼的屋子裏,一個很像正敬堂的地方,他用顫抖的手解開了一個人的上衣,柔軟而冰冷的蠶絲般的衣料從對方的雙肩滑下來,露出蒼白的肌膚。他緊張到極點,仿佛一個懵懂無知的處子即将接受考驗,又興奮到極點,好似一個荒淫無度的君王面對還未曾見識過的美麗身體。那人閉着眼睛向他,神色靜谧安詳,如同一個毫不知情的人在睡夢中沉入海底,而他是幹淨的貝殼,是游動的珊瑚,是彩色的深水魚和細白的沙地。他迫不及待地想看清楚對方的面容,想要緊緊地擁他入懷嵌他入肋骨中,兩人卻在這時開始産生距離,無法親密地糾纏在一起。漸漸地,他被對方吸引着,向上方未知的眩目的白光漂浮去。那人始終如普羅米修斯的雕像般靜默,任人擺弄、無動于衷。等到李豫則感覺自己快要透不過氣時,眼前的普羅米修斯突然換上了李孝寅的臉。
李豫則猛地驚醒了,心跳很快,渾身潮熱,身下的床單濡濕了一片。
窗外透進暗藍色的微光,月亮落入湖水,太陽還沒出山。
他深呼吸,按住胸口翻了個身,在黑暗中睜着眼睛,臉頰挨着枕頭,心髒仿佛在耳朵裏跳動,一聲一聲響徹寂靜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