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風起綠湧
風起綠湧
趙老師讓李豫則去辦公室桌上幫他拿一下數學卷子。
生物姜老師端着厚厚一疊卷子走進辦公室,迎面和物理老師打了招呼,說這次統考唯一的生物滿分在他們一班。物理老師就抱着茶杯去生物老師那裏看卷子。
放下養生杯,物理老師用肉眼飛速地掃描着那卷子,眉頭微蹙,表情嚴肅,兩邊的嘴角斜向下撇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又好像在看某人的病危通知書。
每個熟悉杜老師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看到高分卷子時的反應。
李豫則聽到他們提到“林毅智”的名字,又說到“少年班”,也沒在意,還是在找卷子。趙老師的辦公桌上、旁邊的椅子上和牆邊的玻璃櫃裏都堆滿東西,而且趙老師帶一班二班六班三個班的數學,一時半會還真找不到二班的。
忽然,在打印的油墨氣味之外,他聞到一種極淡的、幾乎微不可察的清香,又是那似曾相識的苦橙和雪松的結合,他皺皺鼻子,想要辨別得更仔細,這時,風吹起桌邊的白色窗簾,簾角翻動處,他看到明月樓前的銀杏樹下,趙老師脅下夾着一本教參,在和教化學的石老師說話,趙老師是笑着的,石老師表情比較郁悶,偶爾回應一下,似乎有所抗議,趙老師把書拿在手上卷成了筒,在空中揮舞着,像在發表看法,最後石老師似乎不太情願地點了下頭,趙老師拍拍他的手臂,笑容滿面地走開了。
趙老師可能是因為自己久去不回,不得已親自過來拿卷子,李豫則一邊這樣想着,一邊終于在書桌底下的角落裏找到了二班的卷子,原來被卡在凳子和桌下的面板之間了。卷子被文印室專用的牛皮紙帶子簡單捆了個十字。他抱着卷子臨走時,又聞到了那若有若無的香氣。旁邊走過了姜老師,對李豫則點頭微笑了一下。李豫則目光飄移,瞥見姜老師銀灰色西裝外套裏的細條紋襯衫,襯衫最上面的扣子解開了兩粒,脖子上粘着一根長頭發,顯然不是他自己的。李豫則鼻子一皺,瞳孔不自覺地變大,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但只是懷疑,還不确定。
李豫則回去的路上果然遇到了趙老師,老師讓他把卷子發下去,下午的數學課再講。
姜老師給二班上生物課的時候,李豫則注意到他襯衫的所有扣子都扣滿了。他還是老樣子,溫文爾雅,面帶微笑,教學經驗豐富,可是在李豫則眼裏,姜老師突然鮮活并且同時陌生了起來,成了一個有着不為人知的私生活的中年男子,他的形象,不再只和教材以及黑板緊密聯系在一起。學校裏似乎只有學生和老師,抛開這個身份,我們又是誰呢?
大課間,李豫則坐到陳會甲的空位上,從背後拍了拍李孝寅,李孝寅回頭,鼻梁上架着一副窄邊的半框眼鏡,他并不近視,這個沒有度數的平光眼鏡是用來擋飛蠓的,那種氣溫一升高,就會在有植被的地方不分晝夜成群出現的一團一團的小飛蟲。
“你的手還痛嗎?”李豫則問。
李孝寅側過身子橫坐着,右邊手肘放在陳會甲的課桌上,伸出左手背給李豫則看:“不痛了,只是有點淤青而已,過幾天自己就好了,沒事的。”
“哦。”李豫則想跟他多說點什麽,卻又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正準備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卻聽到李孝寅問:“這是什麽?”一邊問一邊指着自己的胸前。李豫則看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把鑰匙,最普通的那種銅合金鑰匙,用紅色的細繩串着。
李孝寅擡了擡下巴,笑道:“我說你自己的。”
李豫則低頭一看,原來今天穿衣服的時候,忘記把那個金絲楠烏木做的挂墜貼身放在裏面了。
“哦,這個,不知道我爸找的什麽大師,”李豫則摘下來給孝寅看,“說是護身符,可以避邪。七歲起就戴着了。”
“辟邪?”李孝寅舉起護身符對着陽光看了一會兒,像捏着一枚硬幣,小小的,但很精致,類似祥雲如意的圖案,掂在手裏如玉石般沉甸溫潤,流金溢彩,滑膩生香。李孝寅看完,笑着還給了他,“你這是封建迷信。”
“信則有。”
李孝寅咬了咬下唇,然後松開,說道:“你把手拿來。”
“幹嘛?”
李孝寅認真地說:“我也懂封建迷信,我會看掌紋。”說着就抓過李豫則的手,兩只大拇指不由分說地按在上面,歪着頭仔細看起來。
窗外陽光茂密,風起綠湧,桌面上斑影閃動。李豫則的目光從孝寅眼鏡片後面微微顫動的長睫毛下移,到鼻子一側三角形的陰影,到兩根鎖骨間淺淺的凹陷,到蕩在校服襯衫紐扣前的古銅色鑰匙,到白皙有力的手腕,然後到了手背。
他的手背上有平緩的丘陵溝壑,有若隐若現的青色地下河。又好像一片孤獨星球的荒漠,虎口處的一塊白斑像懸崖盡頭一輪蒼白的下弦月。
李豫則想起了午夜之後的那個夢境,他開始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甚至感到右耳下方的頸部動脈在随着心髒的收縮而有規律地搏動,一下、兩下、三下...... 如果李孝寅還不松開,自己的手肯定會開始顫抖。
月亮離開了他的手,荒漠的主人擡起頭,咧嘴一笑,尖尖的小虎牙在陽光下雪白發亮:“挺好的。”
“怎麽個好法?”李豫則喉嚨發幹。
“紋路清晰,沒有雜七雜八的叉線,一生順遂,諸事如意。侬格寧,真是好運道。”
“借你吉言。”李豫則雖然懷疑孝寅在胡編,但他沒有證據,只好作罷。轉而問道:“你自己的手相呢?”
李孝寅收起自己的手掌心,握成一個拳頭,大拇指慢慢摩挲着食指,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落寞,好像蔚藍的晴天忽然飛來一片雲翳:“我啊,我...... ”
李豫則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李孝寅,故作輕松,笑得勉強。
“也會很好的。”李豫則飛快地說道。其實之前反問的話一出口,他便後悔失言,一個七歲便失去雙親的人怎麽也不算有好運。
李孝寅看着他,正欲說話,陳會甲正好從外面回來,剛進門就看到二李相對而坐,便好奇地問:“你們在幹嘛?”
李孝寅說:“看手相。”
陳會甲睜大眼睛,來了興致:“你新學的嗎?也給我看看!”
李豫則把位子讓出來,陳會甲坐下,伸出右手,又立刻改成左手,躍躍欲試:“男左女右是不是?”
李孝寅一看,指着他食指和中指之間的一條細小紋路,笑道:“吶,這是漏財紋,你存不住錢。”
陳會甲忙抽回左手,面色懊惱:“我去,寅哥,你真會看啊?”
李孝寅問道:“你怎麽了?”他知道陳會甲的爸爸不太靠譜兒,陳會甲以前偶爾連飯錢都不夠。不過這學期以來情況好了很多,他有時候還請李孝寅和任泰豪吃飯。
陳會甲又笑嘻嘻地說:“沒事,逗你玩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