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開學
開學
2月22日,周一,正月初九,北中開學了。
李孝寅又幾乎是掐點兒進的教室,匆匆落座,李豫則看到他剪了頭發,後腦勺短短一茬,能隐約看到青白色的頭皮。
開學第一天的氣氛還沒有緊張起來,無非是收拾假期的心情,領課本,聽老師講講期末試題以及告知新學期的學習任務和重大考試節點,好做規劃。
下午英語課的時候,周老師說紀婵悅上學期期末考出了148的高分,單科年級第一。聽到這個消息,全班嘩然,畢竟那張卷子A班能做140的都不多。連董三醒都輕呼了一聲“我去”。
紀婵悅并沒有什麽表情,仍然是微微低着頭,看着桌上的課本。
英語課後,馬廉安跟鄒雲說,他今天中午看到師太在明月樓讀托爾斯泰的書。
明月樓就是北望中學的圖書館,一個小型的二層仿古建築,飛檐翹角,朱紅的木門,金漆的大字,镂空雕花窗,好看倒是好看。明月樓占地面積小,藏書也很有限,但都經過精挑細選,沒什麽濫竽充數的翻開就破了的報刊雜志。學生的時間從周一到周五、從早到晚都被滿滿的課程占據,所以明月樓只有周末人才會多一點,平時也有同學專門去那裏午睡,貪圖寧靜。馬廉安就是其中一個。
“切,這有什麽好說的?師太肯定是愛看書的啊。”鄒雲感到無聊。
馬廉安連忙擺手道:“我還沒說完。師太看的是俄語。封面是那個,我才知道是托爾斯泰的。”他說到“那個”時指了指門邊的牆上貼的名人畫像,托爾斯泰的大胡子下面寫着生卒年月和人物簡介。
鄒雲來了興趣:“師太居然懂俄語?”
此時秦逸湊了過來,自從軍訓時聽到溫教官唱《山楂樹》,他一聽到跟俄國有關的就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
任泰豪回頭看着他們:“你們不知道嗎?師太以前在大學裏教俄語的。”
大家紛紛搖頭,震驚不已。
陳會甲一開始以為馬廉安又要講小故事,早就在聽着,不禁問道:“好奇怪,那她怎麽跑到我們學校教英語了,這不是人往低處走嗎?”
被說成“低”的衆同學們雖然不太舒服,但也沒法反駁。一個個忍受着“底”的指控,沉默地等待着下文。
“為什麽呢?”還是陳會甲忍不住追問。
“聽說跟大學領導鬧了矛盾,一氣之下辭職了,不想在高校呆了,就回到老家高中教書。”任泰豪也不是很确定。
陳會甲笑道:“是不是師太突然大徹大悟,看破紅塵了?照這個趨勢,她出家也不是沒可能,說不定真的當了師太,那倒叫我們提前預測了。”
任泰豪搖頭道:“師太境界太高,不是我等凡人能懂的。”
“你真是八面耳,什麽都知道。”陳會甲高興地拍了一下任泰豪的肩膀以示鼓勵,任泰豪被拍得一時往下沉了一截,很嫌棄地打開了陳會甲的手。
“我們圖書館怎麽還有俄文小說?”鄒雲問道。
“你以為這是誰捐的?”任泰豪依舊是一副北中百曉生的樣子。
“也是師太?”馬廉安問。
任泰豪得意地點點頭,那架勢就差捋着胡須飄然成仙了。他生性好奇,平時喜歡結交朋友,到處都有認識的人,又愛看故事書,又健談,凡事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對發生在別人身上的特殊經歷尤其感興趣。
“沒想到師太這麽有才。”馬廉安感嘆道。
任泰豪微笑道:“趙老怪也一樣啊。當年他來北中應聘,咱們校長說暫時不需要語文老師,趙老怪就說教數學和英語也可以的,請求校長給他一次試講的機會。後來就直接當作數學老師錄取了。”
“這麽牛?你是怎麽知道的?趙老怪從不說自己的過去啊。”
“他不說,其他老師傳開的呗。上一屆都知道。”
大家不禁懷疑自己和任泰豪上的不是一所中學。
放學後,趙老師把紀婵悅叫到了辦公室。
“這周要分科了,你怎麽想的?”
“留在二班。”紀婵悅聲音雖輕,卻堅定。
“好,”趙老師說,“你把學英語的時間分出一些給薄弱的學科,”
趙老師說得很委婉,所謂薄弱,自然就是物理和化學了。
“你知道嗎,我非常喜歡‘可塑性’這個詞,它代表着可能性,代表着變化,也就代表着進步和希望,你們這個年紀,可塑性是非常強的,不要放棄。”趙老師的眼中閃爍着真誠的光芒,他總是這麽積極樂觀。
紀婵悅當然知道什麽是可塑性,尤其是神經的可塑性。生物老師說過,大腦和肌肉一樣可以通過鍛煉而變強。人在處理不熟悉的任務時,大腦不同神經元之間建立連接的速度雖然較慢,但學完一個新東西,大腦就已經跟之前不一樣了,有的神經元之間建立了新的連接,已有的連接可能會變強也可能會變弱。人總可以在學習中成長,訓練自己的大腦。
“你這種嚴重偏科的情況,從長遠看,其實比每一門課都一般的情況要好。”
紀婵悅擡起頭,她沒想到趙老師會說出這樣的話。就算站在學生的角度,她也覺得這樣的話術是危險的,一不小心就會被誤解為對偏科的默許。
“我當然不是鼓勵你偏科。現階段的當務之急是調整學習策略,高考重在總體表現,一門課突出是不行的。”
他教紀婵悅發現物理和化學的樂趣,把大目标切分成小目标,慢慢來,打好基礎,不要急着搞題海戰術。
其實李孝寅也對紀婵悅說過,凡是做三道題能達到目的的就不要做四道題。一種知識點的題,會做就行了,不用浪費時間刷題。他還教她研究出題人的目的,這樣就能順着對方的思路反推。
“下學期市裏有個比較重要的高中生英語演講比賽,提前跟你說一下。如果你想參加,我給你申報名額。你的水平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紀婵悅疑惑地看着老師,她本已做好了全身心去補習薄弱學科的準備。她做過南省歷年的高考英語卷子,基本知識點全掌握了。只要平時按部就班維持最低的學習強度,高三最後沖刺階段複習一下就可以了。參加比賽意味着時間和精力的投入。她表達了這個顧慮。
但趙老師也有自己的考慮。他認為演講比賽是個很好的鍛煉機會,不論是對勇氣還是毅力,可能會幫助紀婵悅全面認識自己,成功的經驗很重要,因為成功的經驗有利于樹立一個人學習其他學科的信心。
他說:“我最近看了一本茨威格寫的書,裏面有句話想跟你分享,他說,一個人最大的幸運,就是在年富力強的時候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我是這麽想的,既然你特別熱愛外語,就不要輕易放過它。我相信你能從中找到很廣闊的東西。”
他知道,當人非常年輕時,大概就是高中生這個年紀,會覺得一生漫長得看不到頭,什麽目标都有可能實現,在某種程度上也的确如此。問題是,很多人連目标都沒有。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或者缺乏信息,缺乏榜樣,或者缺乏欲望,缺乏想象力...... 等到有目标時才幡然醒悟,原來最好的年華已經過去很久了。那是人生最大的遺憾之一。
他喜歡看到學生們保持好奇、拒絕理所當然地接受一切現成的規則和安排。他剛開始當老師時,曾被人問到這樣一個問題。
“老師,我們為什麽要學理化生政史地而不是其他知識,分學科的依據是什麽?”
他很驚喜,充滿期待地望向教室裏坐着的只有十五六歲的青少年們。
“有趣,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很高興XX同學問了。大家都來說說自己的看法。”
大家踴躍發言。
“應該是系統的、可以作為其他學科的基礎的知識,而數學是整個理工科的基礎,好比學繪畫先學素描,學寫文章先學漢字。”
“生物是基礎生命科學。”
“必須是對社會生産力發展有最直接好處的知識體系。”
“必須是與時俱進、符合時代特征的,比如春秋戰國的六藝裏有射箭和駕車,現在就不需要。”
“必須有難度,需要有經驗的人指導方法,不能太簡單。”
“不能同時學太多門課,負擔過重,所以要有所選擇。”
趙老師一直若有所思地點頭。
“都對,那,大家有沒有想過,這和人之所以是人有什麽關系?”
那堂課他們談亞裏士多德的三種值得過的生活,談康德的“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談馬克思的人的全面發展。談積極心理學...... 有人興趣盎然,有人充滿好奇,有人不置可否。
現在他已經不和學生讨論這些問題了。因為它們确實是無用的,至少對高考來說,簡直無用至極。他一直堅信,我們的教育中缺少一門課,就是教人怎麽快樂,他清楚地知道,他面對的是一群極其聰明的孩子,有很強的學習能力,快樂也不過是一項本領,只要刻意學習快樂,就會變得快樂。
趙善吾有時候覺得自己更喜歡教六班,六班的孩子更活潑,或者說,更快樂一點。
“老師,我們考上一本你有獎金嗎?”
“沒有,除非名校。”
“哇,那包在我身上了!”
趙善吾笑得很開心,二班的學生絕對不會說這樣的話,因為名校是他們的基本任務。
“保持熱愛。熱愛本身就是意義。加油!”紀婵悅在離開辦公室前,聽到趙老師這樣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