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朋友的心情
朋友的心情
鄒雲和秦逸不知哪裏弄了一副撲克,上午的大課間在後排角落裏玩牌,鬥地主三缺一,王遠和馬廉安在忙着補作業,他們就問陳會甲。
陳會甲突然不太活潑,強顏歡笑道:“我不玩。不會玩。”似乎避之不及。鄒雲和秦逸對視了一眼,都不相信他連鬥地主都不會,以為只是個借口,也不好強求,正好這時候任泰豪過來了,就湊成三個。
“賭錢嗎?”
“一人出五毛給先跑掉的人。”
“行。”
發完牌後,任泰豪叫地主,他的牌特別好,上來就扔四個七,秦逸不耐煩地說“過過過”。
“王炸......”鄒雲慢悠悠地擺出兩張大小鬼,笑嘻嘻地抖着腿,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卻不見秦逸和任泰豪的臉上有任何羨慕嫉妒恨的痕跡,他們只是低着頭用書把牌一遮,裝模作樣咳嗽了一聲,暗示窗外有敵情。
鄒雲心知不妙,趕緊把作案工具收起來,就聽到班主任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繼續打啊,怎麽不繼續打了,輸不起嗎?”
有人笑出聲來。任泰豪和秦逸已經光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鄒雲不明白為什麽天底下的班主任都能在學生享受純粹快樂的時候準時出現。
“我沒說不讓你們玩吧,上一屆十七班的那個誰,高考前一天晚上不還在和宿管阿姨食堂大叔打牌嗎,結果人家考了市文科狀元。可你們現在的狀态能叫我放心嗎?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期末考試了,功夫在平時,現在就是平時,不要把心思放在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上面,再說,別的同學不要休息的嗎?”
說到這個,董三醒很無辜,他本來沒被打牌影響,反倒是被趙老師吵醒了,于是鼓着眼睛茫然地朝後面看了一眼,不滿但是不敢抱怨,只好又繼續睡。
鄒雲灰頭土臉的,一句話也沒說。
中午去清風食府吃飯的路上,李孝寅把紀婵悅的事情前前後後告訴了李豫則。
紀婵悅是李孝寅的初中同班同學。中考前不久,汶川發生了大地震,學校組織赈災捐款,班長為了“業績”好看,和班幹部帶頭每人捐兩百,明裏暗裏,要求全班每個人都得至少交這個數,紀婵悅拿不出。李孝寅是負責他們組收錢的,看出紀婵悅的難堪,就自作主張一起交了。紀婵悅知道後,說要給孝寅帶一百天早點,孝寅不要,但是她堅持,沒辦法,就這樣送了一個月。後來畢業就停了,既然兩人高中又分在一個班,她就剛好補着剩下的。
李豫則不解:“既有錢多買一份早點,為何拿不出捐款?”
李孝寅笑道:“她家本來就是開早點鋪的。出校門,十字路口新華書店旁邊那家。”
哦,是她。李豫則想起來了。書店邊上确實有一家包子鋪,他還記得路邊豎着個簡單的白色塑料牌,上面紅色的四個字方方正正,讀成“開心早點”和“早點開心”似乎都行。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紀婵悅蒼白憂郁的臉。
稍微想一下也就通了。如果家長不願給錢,還跑到學校找班主任反應,不僅丢人,還讓班幹部們下不來臺,紀婵悅今後在學校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她不願跟父母好好溝通,肯定有她的難處。但又願意麻煩李孝寅,說明李孝寅在她心中的地位不一般,至少,她很信任李孝寅。
“其實我吃兩個包子根本不夠。每次去學校前都得先吃個雞蛋豆漿什麽的。”李孝寅有點無奈地說。
李豫則想起上次帶到學校的八個雞蛋,登時感覺臉上一紅,但又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臉紅了。大概心裏臉紅也算臉紅。
“那個,你不要告訴別人,紀婵悅是很要尊嚴的一個人。”
李豫則點頭:“我是唯一一個知道的嗎?”
“是啊,畢竟承諾了保密就要保密,多告訴一個人都不算保密。”
“沒想到你還挺仗義的。”
“咦,沒想到麽?怎麽會?難道我看起來不就是一個仗義的人?”
李豫則沒有順着他的話接下去,而是問:“你跟我說了,沒關系嗎?”
“那沒辦法,班長懷疑我早戀,我不得不自證清白。”
李孝寅是開玩笑的語氣,李豫則便用同樣的語氣對答:“早戀嗎,也不早了,清白嗎,也不很清白。”
李孝寅聽不懂後半句,問他是什麽意思,李豫則只顧點菜,死活不肯解釋,吃飯時又岔開話題,提起了高老師的事。
李孝寅坐在他對面,旁邊也沒其他人,就說高學長确實是冬至那天跳樓的,日子比較特別,很多當年執教的老師都記得,他外婆那時候就在北中帶退休前的最後一屆高三,不過并不是高學長的老師。
李豫則說:“難怪他哥哥那麽讨厭A班。”
李孝寅低着頭,把手裏的筷子豎立在餐盤上敲了敲,像是要把它們對齊,然後擡頭看着李豫則道:“其實我想,高老師也許更讨厭自己。”
李豫則蹙眉凝神,疑惑地看向孝寅。
“他們感情那樣好,應該是無話不說的吧。一個人肯定不是突然才有尋死的念頭,那麽之前就會露出種種跡象,如果關系最親近的人沒有覺察出來,事後會很自責和內疚吧。”李孝寅慢慢地說出自己的猜測,過程中目光一直沒有聚焦地游離在李豫則的領口處,好像只是為了找一個注視的目标。
李豫則倒從沒想過這點,聽李孝寅說完,又覺得很有道理。他沉默着點了點頭。今天中午有點微弱的太陽,照在桌上,不鏽鋼的餐具在手中轉來轉去,滴溜溜地反射着光。
“當然這也只是我的猜測。”李孝寅繼續吃飯。
李豫則卻陷入沉思。他是獨生子,雖然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但因為不認識,所以也不知道失去親兄弟是什麽滋味,沒有經歷過的事無法感同身受。但李孝寅剛才的話讓他有所觸動,使他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李孝寅有一天在他的生命中消失,會怎樣呢?
下午放學後,辦公室裏,趙老師抱着手臂靠在椅子背上,盯着眼前的學生,表情耐人尋味:“我就搞不懂了,六班和十班打群架,你怎麽會在裏面?”
陳會甲低着頭不說話。
“老規矩,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老師,我只是經過......”
陳會甲低着頭吞吞吐吐,令趙老師疑窦叢生。
“你中午就一個半小時,怎麽經過千陽路?不全交代我就叫家長了啊。”
陳會甲猛地擡頭,眼露抗拒,辯解道:“別啊老師,我真的只是經過,去那邊吃午飯,看到他們在打架,就站着瞧了個熱鬧,沒想到警察一來,不分青紅皂白把我也抓了。”他一着急,就流暢地一股腦兒說完了。
“那六班的劉天怎麽認識你,說你也在?”趙老師問。他也帶六班的數學,知道劉天是個令人頭痛的問題少年,人稱“天哥”,怕陳會甲真的和他有什麽關系。
“我是在啊,在一邊兒看,沒參與,真的,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發誓。”陳會甲說着就伸出兩根手指頭對天發誓。
“以後這種事直接走開,看什麽熱鬧?也不要和劉天混在一起,他抽煙燙頭逃課打架談戀愛,什麽都來的。再這樣下去遲早要被學校開除,知道嗎?他被開除了不要緊,但你能被開除嗎?你先回去吧,明天交給我一份檢讨書。”
陳會甲連連點頭答應,走出辦公室,大為寬心,只要不叫家長,怎麽都好。
陳會甲的大伯公曾經是跟□□部隊一起跑到臺灣的國民黨,兩岸開放通行後,他也退休回到大陸,拿着高額退休金,九十年代末就去世了,留下不少錢。
大伯公一生未娶,膝下無子,晚年過繼了自己的侄子,也就是陳會甲的爸爸,人稱“老三”的,因為在家裏排行老三。這老三可惜是個不折不扣的浮浪子,年輕時吃喝嫖賭樣樣在行,但老三對大伯公還算孝順,大伯公也對老三視若己出。大伯公死後,老三繼續靠着遺産過活,整天游手好閑,揮霍無度,陳會甲的媽媽無法忍受老三的不思進取,老早就和他離婚了,成立了新的家庭。老三卻倒沒有再婚。
雖然一般人都叫他“老三”,但也有不怕挑事兒的喊他“老二”,這是個侮辱性極強的稱呼。
這還要追溯到很多年前,輕狂氣盛的老三和當地一個有名的混混産生了過節,打了人家還嬉皮笑臉地豎了中指,誰知對方是個人狠話不多的角色,事後直接叫人給他砍去了左手四個指頭,單單留了中指,明擺着要讓他一輩子被人笑話。
如果說早些年老三還算得上有點銀子,呼朋喚友,生活潇灑,那麽現在,老三就是個沒錢沒勢最普通不過的老百姓罷了。
這就是陳會甲與之生活在一起的人,一個荒廢了半世光陰而人到中年無所建樹的父親。
而老三唯一可向人說道的,只剩下陳會甲,一個從小到大沒上過任何補習班和輔導班卻一直成績不錯的聰明兒子。
五歲時,陳會甲聽完幼兒園老師的宣傳教育,回家就讓爸爸戒煙,說抽煙有害健康。
老三半截香煙斜斜搭在嘴角,在藍白色的霧中眯着眼摸牌,不以為然地反駁道:“誰說的,隔壁王大爺也抽煙,人家活了八十九歲。”
結果陳會甲立刻用稚嫩的嗓音大聲喊道:“王大爺如果不抽煙,可以活到一百歲!”
麻将桌上衆人大笑,都誇他機靈反應快,老三得意非凡,也跟着哈哈大笑,嘴裏叼着的煙夾到了手上,卻始終沒有放下來。
那時老三不知道,人的福氣是有限的,如果不惜福,福就會悄悄溜走。
陳會甲最怕老師動不動喊家長,不只是因為爸爸的左手只有一根恥辱的中指,還因為爸爸糊裏糊塗的,做事不着調兒,有一回竟然走錯了教室,聽了一節課別班的家長會而沒有發覺。
陳會甲和李孝寅都不喜歡學校開家長會,李孝寅連爸爸媽媽都沒有,初中時外公也突然腦溢血走了,只剩下外婆,比他還慘多了,所以他們可以互相理解。陳會甲生性活潑愛笑,懦弱和沖動并存,李孝寅勇敢善良、開朗又有耐心,兩人意氣相投,從小學開始就在一塊兒玩。
陳會甲什麽事都拉着李孝寅,甚至為了暗戀的女生去學前後空翻也要跟他一起。上高中後,聽說抽煙可以解壓,他學起了抽煙。李孝寅知道了,居然也試着抽了一次,陳會甲不讓他再抽,因為跑步時嗓子會喘得難受。
李孝寅說:“我只是想了解朋友的心情。”那是個傍晚,當時他們站在陳家的陽臺上,對面樓房的牆壁靜靜沐浴在落日的餘晖中,映出兩個人伏在欄杆上的影子。
這句話陳會甲記了很久很久。從此以後他也不抽煙了,因為不但氣味難聞,而且也并不解壓。
想到此,陳會甲心裏五味雜陳。他是有事情瞞着李孝寅的,那就是自己現在每周都會去網吧打游戲。劉天也是跟他在網吧認識的,兩人點頭之交。
六班和十班那幫人約打群架的地點就在千陽路夢舞網吧後面的小山坡,昨天雙方“開戰”之前,劉天就戴着耳機窩在角落裏那個老位子,邊打游戲邊罵隊友,陳會甲注意到他百忙之中還取下耳機接了一個電話,語氣和罵隊友時截然不同,似乎在懇求對方:“不是,這油炸臭豆腐就非吃不可嗎?”
看到人一到齊,他對着手機匆匆說了句“你等會兒”,就結束了通話,然後扔掉鼠标出去了,真可謂線上打完線下打,無縫銜接。陳會甲因為好奇跟了出去,看他們帶的是刀還是棍子,所以他倒也沒有全說假話,自己真的只是去看熱鬧。
這熱鬧果然很好看,兩隊人居然手無寸鐵,全靠扔書包加拳打腳踢,那劉天頂着一頭黃發,人群中最顯眼,不知道是不是武俠小說或者電視劇看多了,一招一式還挺像那麽回事,陳會甲甚至想着以後有機會問他會不會後空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