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只有這兩個人知道
只有這兩個人知道
陳會甲回到教室後開始吃餃子壓驚。剩下吃不完的他準備帶回宿舍用一樓的微波爐熱一下當夜宵。
李豫則卻一直在想一件事情,那就是紀婵悅不是李孝寅的女朋友。可他仍舊不明白,李孝寅為什麽還要接受人家的早點呢?至于天臺有沒有人頭,李豫則雖然并不關心,不過也比較好奇,首先他是不相信世上有鬼的,如果陳會甲沒看錯,那肯定是人。
是人的話,難道是他?
李豫則不禁看向李孝寅,卻發現對方正偏過頭看着自己,目光交接,孝寅對他使了個眼色,他立刻明白了,微微點了點頭,默默起身從後門出了教室,孝寅也跟了出來。
兩人互相什麽也沒說,經過了一排教室快步走到走廊盡頭,來到通向天臺的狹窄樓梯,自覺地放輕了腳步。
李豫則拿出自己的iPhone3GS,用home鍵按醒屏幕,打開背景最亮的白色的“日歷”應用軟件,日期顯示2009年12月22日,對準銅鎖一看,鐵門确實是虛掩着的,如果有人,那人還在。
因為看鎖,兩人的頭湊得很近,李豫則能聽到李孝寅的呼吸聲。他有好多問題想問對方,一邊明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這時候說話的。
孝寅指了指門鎖,用唇語對豫則說:“現在怎麽辦?”
豫則還沒來得及回應,就聽到了一些細微的聲響,他把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孝寅不要發出動靜,繼續聽,仍然分辨不出是什麽東西。
他輕輕打開門,兩人側身擠了進去。
天臺除了幾個方方正正的水泥墩子和橫亘在地上的管道以外什麽也沒有,所以他們一眼看到了這一幕:有個人蹲在護欄下,面前燃燒着小小的火堆。因為距離鐵絲網很遠,從外面決計看不到誰在幹嘛。
他在燒紙。
二李本來膽子就大,看到一個實實在在的大活人在燒紙,更加感到心裏有塊石頭落了地,只是夜裏氣溫低,周身不免感到一陣寒意。
其實他們都猜到是怎麽回事了,但仍想确認一下,火焰跳動,那人側過臉來去旁邊的地上拿東西。
果然是體育老師。
二李怕被看見,趕緊往後移了些,緊貼着牆,過了一會兒,李孝寅小心地扯了扯李豫則的衣袖,李豫則推開鐵門,兩人不約而同地退身而出。
回去的路上,他們都很沉默。最後還是先李豫則開口:“你知道那個學長姓什麽嗎?”
李孝寅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了,學長确實姓高,但他從沒把學長和高老師聯系在一起。天底下同姓的太多,怎會沒來由地引起注意?可是在看到高老師被火光映紅的側臉的那一霎那,他想到高老師對A班的态度,說過的話,覺得自己差不多全都知道了。只是,高老師為什麽要給他鑰匙呢?
“姓高。”李孝寅說。
李豫則有那麽一瞬間放緩了腳步,接着又恢複了原來走路的速度,他們得趕緊回去,出來太久會引起所有人的懷疑。
“明天說吧。”李孝寅補充了一句。
天臺上,高嚴往火裏放進了最後一疊紙錢,薄紙的四角迅速地泛起黑邊,一支黃色的火焰突然竄高,形狀像人踽踽獨行的背影。他恍惚了一瞬,背影又矮了下去,歪在一邊,像被風吹散的雲絮。他悲從中來,心髒揪緊。
“來吧,跟我說說話吧...... 求求你了。”
冬至,冬至,弟弟在七年前的冬至跳樓自殺後,高嚴人生的冬天就開始了。他最不忍心回憶的細節,是弟弟那天穿了自己給他買的綠色外套,因為弟弟說自己冬天的衣服都是黑的。
“哥,我好累。”弟弟說過的話又在腦海裏清晰地重現。
高嚴很快地用衣袖擦了擦眼淚。輕聲對空氣說了句“對不起。”
雖然相差七八歲,但他們是頂要好的親兄弟,弟弟說話說得很晚,在這之前,那些讓爸媽不知所雲的咿咿呀呀都只有高嚴一個人聽得懂,再翻譯給周圍的人聽。
所以,現在也來跟我說說只有我才能聽懂的話好嗎?
他們從小就在一張床上睡。他特別懷念九十年代夏天的夜晚,一家人坐在竹榻上乘涼,媽媽給他們扇扇子,爸爸從水缸裏拿出浸冷了的西瓜,家裏那時候還沒有冰箱。他和弟弟比賽徒手捉蚊子,下棋,看着星空講故事,弟弟愛看書,複述起故事來有聲有色,引人哈哈大笑,那是多快樂的時光啊!可是,為什麽世間美好的事物都不長久呢?
弟弟活潑聰明,學習成績非常好,就連在競争激烈的北中A班也是尖子生,只是進入高中後,他話變少了,高嚴以為他學業忙,也長大了,變成熟了,卻沒想到弟弟什麽都放在心裏。
為什麽不跟我說呢?為什麽?
可是,弟弟真的沒說過嗎?那“人如果不用長大就好了”算什麽?
高嚴盯着越來越微弱的火焰發呆。他恨高中教育制度,他甚至恨A班。這些人總是對弟弟的死遮遮掩掩,避而不談,好像他是什麽不可提及的不詳之物。他也不能和父母提弟弟,怕彼此傷心。
往往,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思念是如此孤獨,除了回憶本身沒有對象能傾訴。
每年到了冬至他都會來天臺燒紙給弟弟。遇上周末,學校沒人,就白天去,不是周末,比如今天這樣的周二,他就等最後一節晚自習的時候來,這時沒人在附近,而且時間也不晚。
架了樹枝燒紙,水泥地上也不會留下黑色的印記。地上的紙灰用塑料袋帶走,沒人發現。反正這地方常年沒人來。
可要封天臺的是學校,不是他。他不願承認這裏晦氣,他希望這裏有人來人往,被當做一個正常的普通的地方。所以當他聽說A班那個叫李孝寅的學生要去天臺喂鳥,毫不猶豫就把鑰匙給對方了,當天随借随還。還騙他說自己是保衛科管鑰匙的。
其實他只有大門和天臺的備用鑰匙。而且得到它們也同樣是一個意外,非常地意外。
幾年前剛在北中入職不久,有一次要到辦公室歸還體育課器材,他剛拐進三樓的走廊,就看到前方有個瘦小的中年男人,左臂彎曲橫擺在胸前,右臂舒展,踮起腳尖,忽前忽後,旋轉,擡手,彎腰......仿佛在和另一人相互配合着做出動作,他閉着眼睛,面帶微笑,看起來滿臉沉醉。
他在跳舞。
這是教導主任張老師,他們之前沒怎麽交流過,但對方的相貌令人過目不忘,是整天板着臉、最正經嚴肅不過的一個老師,誰能想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呢?
這場景實在過于匪夷所思,高嚴驚愕在當場,反應過來後匆忙回頭,一慌張,懷裏的乒乓球“咚咚咚”滾了一地,他飛快地蹲下去撿,自然是來不及了,因為張主任已經面向這邊,看到了他,立刻停止了自己的動作,一時間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
“我不知道您在...... 在鍛煉身體,不好意思。”高嚴很狼狽,低頭繼續撿球,有一只滾到了張主任的腳邊,對方幫他撿起球,遞給他,依然是面無表情。
高嚴不敢跟張主任對視,接過球匆匆說了聲“謝謝”,就立刻掉頭,想從二樓繞去三路,當作無事發生。
“你回來。”張主任聲音很平靜,但帶着一絲決絕和無奈。
後來,後來的事就簡單了,高嚴積極主動地承諾他什麽也沒看到,張主任為他從保衛科拿到大門和天臺的備用鑰匙。高嚴有早上五點半跑步的習慣,他需要用到學校的田徑場,但作為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新老師,這個要求并不好跟學校提。
巧的是,張主任教過弟弟政治,他對弟弟印象深刻,說那是個聰明善良的孩子,才十七歲就走了,非常可惜,他說這話時的表情也真的很沉痛,讓高嚴眼眶一紅。聽說學生們都叫主任張閻王,可在他心裏,張主任是活菩薩,而且越相處越有這樣的認識。
只是,他至今還是不知道張主任為什麽要在走廊跳舞。
他越來越覺得自己不知道的事太多,這世上有太多秘密,有太多不為人所窺探的內心世界,似乎比浩渺無垠的宇宙還要深不可測。
又是一年冬至夜,呵斥走了二班的三個學生,張主任看向天臺,搖搖頭,嘆了口氣。
他和妻子經常一起跳舞,說起來也是慚愧,因為大多數時候沒什麽技法和水平可言,就是相擁在一起聽着歌慢慢地搖晃,世間很少有夫妻是靈魂伴侶,多得是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同床異夢人,但他和她是相知相守之人,有至真至深之愛。結婚多年,他不是聽不見周圍人難聽的閑言碎語,說什麽美女配野獸,說這麽多年不生孩子兩人肯定哪裏有問題,說什麽天天在家跳舞真是老不正經...... 他置若罔聞。
兩個人之間的事只有這兩個人知道,外人永遠是外人,所知所聞所看所想終究是冰山一角,終究是在門和地板之間的縫隙裏露出的皮鞋底和裙子邊,那些只有彼此才經歷過的一颦一笑,舉手投足,耳鬓厮磨,誤會和笑話,那些微妙的深刻的平淡的濃烈的情緒,那些日出月落的光輝和三餐四季的時間的流動,那些被“已經發生了”這個事實镌刻在記憶裏的過往,全世界只有兩個人知道。
某一天,張主任聽到音樂室傳來一首熟悉的小提琴曲Love is just a dream,正是妻子生前和他跳的最後一支音樂,他聞曲思人,邊走邊想,不知不覺來到三樓,這排教室的學生那天上午都去秋游了,走廊安安靜靜空無一人,回憶忽然如潮水般湧來,在幻想中,妻子出現在眼前,笑容還是那麽親切溫柔,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臂。
他的思念跟高嚴的一樣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