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冬、至
冬、至
秦逸吃完晚飯去學校的路上,看到北中後門附近那家電影院門口貼着一張《午夜出租車》的海報,他是陳小春的粉絲,一回到教室就興奮地問鄒雲要不要一起翹課去看電影,反正今天晚自習是語文,沒啥好聽的。鄒雲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斬釘截鐵地拒絕,說國産恐怖片根本不吓人,不吓人還看啥。
聽到他們的談話,馬廉安在一旁發出笑聲。
鄒雲道:“你笑什麽?難道我說得不對麽?”
馬廉安合上物理錯題本,又從一堆資料中抽出了文言文練習冊,說道:“電影裏那是演出來的,當然不恐怖。”作為周星馳的忠實影迷,他看《回魂夜》都不感到害怕。
“那什麽才恐怖?”秦逸好奇地問道。
“自己碰到的才恐怖。”馬廉安語氣平淡地說。
王遠本來趴在桌子上休息,此時忍不住擡起頭來,拍了拍馬廉安的後背:“我聽說煙青山有吸血鬼,你家住那上面,是不是知道點什麽?”
“煙青山吸血鬼的傳說一直以來都有,聽說長着兩顆很長的獠牙,白天睡覺,晚上出來找吃的,但我沒見過。”
“那你見過啥?”秦逸彎下腰,胳膊肘交叉平放在馬廉安的桌子上,屁股翹得老高,陳會甲從教室後門進來,讓他開開路。秦逸站起來貼住桌子邊,陳會甲過去了,秦逸扯了自己的凳子過來坐着,準備聽故事。
“我們村有一年,一個月內有四個人掉進了水庫。”說了這一句,陳會甲也轉過身子來。
“他們說這水庫裏有水猴子作怪,水猴子就是淹死鬼變的,是髒東西裏最壞的之一,一身黑毛滑溜溜的,長得很兇,眼神惡毒,陰森森地、鬼鬼祟祟地在水裏游啊游,飄啊飄,你看不到它的,你以為都是水草。然後它趁你不注意,拽你的褲管,猛地把你拉下水,堵住你的嘴巴鼻子,你都來不及喊救命,就沉到水底了,不淹死也給憋死,水庫下面的水很冷很冷,漆黑一團,你會踩到死人的白骨,骨頭連着指甲、頭發。水猴子在給自己選替身呢,它力氣大得驚人,你怎麽都掙脫不掉,就像這樣......”馬廉安說着,猛地一拉陳會甲的衣袖。
馬廉安平日裏是個安安靜靜、性格很普通的男生,雖然兩個月前在運動會上一鳴驚人,但後續也沒有什麽特殊的表現,沒想到竟還是個天生的說書人,他講鬼故事的時候帶上了當事人的表情和當事人的語氣,好像神婆附身,大家都不由得聽入了迷,尤其是陳會甲,離得最近,一直盯着馬廉安的面部表情進行沉浸式體驗,跟着他的挑眉、眯眼和瞳孔放大而挑眉、眯眼和瞳孔放大,正聽得聚精會神,雞皮疙瘩直冒,這時被對方一拉,不由得喊出了聲,反把馬廉安吓得手甩開,莫名其妙地跟他一起“啊啊啊”叫了起來,秦逸的凳子差點往後跌翻,王遠坐在位子上直接往後一倒,幸好被牆擋住了,反應過來,捂住胸口哈哈哈地幹笑,似乎有意打破這緊張詭異的氣氛。
晚風吹得玻璃窗咣當咣當響。
鄒雲起身去關窗戶,他回頭對大家說:“我才不信世上有鬼。”
王遠便說鄒雲是“唯物雲”。
驚魂甫定的陳會甲卻不置可否:“怎麽說呢,有的事講不清。誰也不能證明世上沒有鬼。”
秦逸意猶未盡,還想再聽馬廉安講故事,彌補不能去看《午夜出租車》的遺憾,語文老師就随着上課鈴聲進來了。
大課間,陳會甲要出去買吃的。畢竟是長身體的時候,一頓晚飯根本不抗造,高強度的學習加上“一動腦子就餓”的鐵規律,讓夜宵成了每晚的必需品。他叫上了李孝寅,李孝寅又問李豫則要不要去,豫則說他不餓,但出去透透氣也好。
校門口有對中年夫婦在小推車前賣餃子,熱氣騰騰,玻璃都蒙上一層白茫茫的霧氣。
“我都忘了今天是冬至。就吃這個好了。”陳會甲說。他感到自己的耳朵凍得沒有知覺,像一塊單薄而冰冷的身外之物,于是合掌用力搓了搓手心,往腦袋兩邊捂過去,還要小心翼翼地不壓到凍瘡。
他耳朵老愛生凍瘡,今年又生了。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因為沒有交作業,被脾氣暴躁的數學老師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擰耳朵。大冬天的,耳朵輕易被擰出了血,痛得他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但就是不肯掉下來。那耳朵發燒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比現在還難受萬分,畢竟,只要心裏有了喜歡的對象,再小的孩子也知道什麽叫丢人。
不過也是那一次,血流不止的他吓到了數學老師,被及時送到最近的診所才沒有造成生命危險。
“睡前吃那麽飽,你不怕做噩夢嗎?”李孝寅雖然自己沒有買,但覺得陳會甲那一份實在是太多了。
“還有一節晚自習呢,怎麽就睡前了?”陳會甲把打包好的不帶湯水的餃子塞進了自己的羽絨服裏。三人往回走,經過了一個賣關東煮的小吃車,陳會甲問:“你們要吃這個麽?白陪我跑一趟,我請客。”
兩人同時搖頭。李豫則在路燈下看李孝寅,好像比之前瘦了,臉上神色仍是落寞,他心裏仿佛有根弦被猛地抽了一下。失戀對一個人的打擊也太大了。看來是紀婵悅提的分手。他不知不覺地皺起了眉頭,自己卻不知道。
陳會甲怕餃子冷了,所以步子急,走在了前面,跟他們隔了幾米。夜裏的寒風一陣一陣,李孝寅縮着脖子,伸手把裏面那件淺灰色毛衣的高領緊了緊,李豫則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也縮着脖子,下唇碰到了冰冷的拉鏈頭,他看着陳會甲的背影,終于開口問道:“你們為什麽分手?”
“什麽?”李孝寅以為自己聽錯了,風灌進耳朵。
“你和紀婵悅,你們為什麽分開?”李豫則轉過頭看着對方,他比孝寅高兩公分,目光幾乎可以平視彼此。
李孝寅左手握拳湊近嘴巴,對着虎口咳嗽了兩聲,疑惑地看向李豫則:“你不會一直以為她是我女朋友吧?”
“啊!”陳會甲大叫一聲,轉身面向他們,顫抖着聲音喊道:“媽呀...... ”
兩人都正緊繃着心弦,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喊吓得不輕,齊刷刷望向陳會甲,只見他左手兜着懷裏的餃子,右手食指指向背後,眼睛驚恐地瞪着他們。這個時候距離最後一節晚自習上課已經很近了,寒風凜冽,操場上只有寥寥數人。
“怎麽了?”李孝寅問。
“我剛看到,天臺有個...... 有個頭飄過去了。”一句話說出,他自己寒毛直豎,脊背好像滾過一陣麻癢癢的電流。
“什麽頭?”李豫則看向教學樓頂,并沒有察覺任何異常,雖然接近夜裏九點鐘了,但上面不是完全的漆黑,因為校園裏各處還亮着燈,天臺的鐵絲網都還能見到輪廓。
“就是有個人影突然出現,又不見了。”
二李對視了一眼,心中都在想同一個人:烏鸫學長。
李孝寅往前走了幾步,扳着陳會甲的肩膀把他轉了過來:“別亂說,我們趕緊回吧,都冷得神智不清了。”
陳會甲撫着胸口說,“我真的看到了啊,媽呀,天臺不是封了嗎,沒做噩夢倒先見鬼了。”
“見什麽鬼?”一個聲音從耳側響起,陳會甲看見教導主任背着手、陰沉着臉從旁邊走來,他本來身材就瘦小,走路也輕,三人竟都沒注意到。
“張閻王...... 不是,張...... 張老師...... 沒什麽,沒什麽...... ”陳會甲結巴了。他平日裏叫教導主任“張閻王”叫習慣了,突然看到對方,條件反射,脫口而出,雖然及時改口,仍感覺這件事比看見鬼還吓人,手一松,懷裏的餃子往下沉,又被他往上提了提。
張主任很不高興,皺着眉訓斥道:“大晚上的還在外面晃,你們哪個班的?快回去上課!”其實他至少認識其中兩個人是二班的,因為趙老師上次在運動會上向所有在場的老師都炫耀過他們班那幾個參加接力賽的同學,就差拿着大喇叭對全世界公告了。
三人聽到“回去上課”,如蒙大赦,腳底抹油,溜得比誰都快。
他們直接鑽進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樓梯口,快步上了五樓,這裏正是靠近廢棄教室和天臺入口的那端,此時此刻又剛好沒人,好像全校的師生突然之間都消失了一樣,雪上加霜的是,牆上的聲控燈還是沒修好,一閃一閃的,有點詭異,李豫則和李孝寅倒沒覺得什麽,陳會甲卻仿佛感覺到馬廉安說的那個力氣很大的水猴子就跟在身後,他緊緊攥着李孝寅衣服的後背,閉上眼睛,嘴裏念叨着:“子不語怪力亂神,我是社會主義事業的接班人,堅定的無産階級戰士,和鄒雲一樣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
旁邊兩人聽樂了,李孝寅道:“唯物你還念什麽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