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音樂之夜
音樂之夜
天氣越來越冷。南方的冬天是不同于北方的濕冷,然而沒有暖氣,其實是不太好過的。但這種冷又不是零下的寒冷,步行的話,過不了多久就會出汗,被風一吹渾身不舒服。總之,戶外的冬天,只有太陽普照的上午是最好的,午後的陽光明顯有頹唐之勢,一不小心就滑到傍晚,氣溫驟降。
學生們喜歡呆在教室。暴風雪後的一周大家都在為期中考試做準備。北中的考試向來比全市的模拟卷難,而模拟卷又比高考真題難,所有人精神緊繃,每天都有寫不完的卷子,晚自習也有講不完的卷子。
期中考試進行了兩個半白天,考了全部九個科目。
李豫則考試時的狀态很投入,以至于最後一場結束後,他才發現外面下過了小雨,地面濕漉漉的。
一直以來,為了照顧大家看黑板的角度,小組座位每星期都在換。開學以來,李孝寅從李豫則的右邊到左邊,又從左邊到右邊,有一個星期兩人之間甚至隔着兩個組。自從上次在校門口被家裏的司機接走,李豫則有陣子沒和李孝寅說話了。他全身心地撲到學習中,享受着解題的快樂,他最喜歡數學。董三醒成了每天跟他說話最多的人。A班的學生從一開始就都按準理科生培養,文科科目只需要随便學學,不做要求,但董三醒很喜歡歷史,上到《世界史》的歐洲部分,他跟李豫則讨論德意志聯邦的成立和瓦解,見同桌沒什麽興趣,他遞出一只耳機,讓對方聽兩首歌。
李豫則把耳機拿在手上端詳,見是幹淨的,又用酒精棉片擦拭了一下,才放進耳朵。董三醒倒不介意,他知道李豫則每天早上都用酒精棉片擦桌子。他只是滿懷期待地按了播放鍵,觀察李豫則的反應。李豫則仔細聽着,面無表情。
結束後,董三醒迫不及待地問:“怎麽樣?”
“不錯。”
“你更喜歡哪個?”
“第二個。”
“第二個是瓦格納的歌劇《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的前奏曲。”說起這個,董三醒一張睡不醒的臉難得地神采飛揚。
“這跟德意志聯邦有什麽關系?”
“瓦格納就生活在這個時期。”
“哦......”
“不過,我更喜歡第一個,勳伯格《古雷之歌》的前奏。”
李豫則坦白道:“我不怎麽懂,但感覺兩個風格很像,而且似乎講的都是悲傷的故事。”
董三醒忽然眼睛發亮:“對,都是悲劇,而且巧的是,《古雷之歌》受瓦格納影響很深,因為......”
正說着,陳會甲唱着《老鼠愛大米》走進了教室,到了高潮部分的那句歌詞,“大米”還沒唱出來,瞥見李豫則和董三醒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兩人正好還戴着耳機,就停住問他們在聽什麽。
李豫則和董三醒同時遞出耳機,三醒咽了口口水說:“我覺得你不會喜歡。”
陳會甲把自己的凳子拖過來,坐好,手肘撐在三醒桌子角上,手背支着下巴,認真聽起《古雷之歌》,眼睛看着窗外。
十一月底的下午,晴天也像陰天,到處灰蒙蒙的,五樓的窗外可以看到一顆很高的樟樹的樹頂,光禿禿的枝桠上吊着一兩片枯葉在寒風中擺動。陳會甲眉頭漸皺,面色凝重,放下手坐直了,
“兩分多鐘有個部分挺像《貓和老鼠》的主題曲,其他都很像......”他思索着。
“像什麽?”三醒問,他害怕陳會甲又要提另一部動畫片。
“像冬天。”陳會甲轉而看着他。
三醒慢慢地眨着眼睛,如果非要給這支曲子加一個時間的背景,他也覺得是冬天,或者是月球上漫長的夜晚。
“你看我的。”陳會甲拿出自己的MP3,不斷按着紫色外殼的一側,極小的灰綠色屏幕上顯示出歌單,全是或新或舊的流行歌曲,第一首就是《美麗的神話》,還有《想你的365天》、《七月七日晴》、《丁香花》、《兩只蝴蝶》、《一萬個理由》、《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當你孤單你會想起誰》、《別說我的眼淚你無所謂》、《我終于失去了你》、《有一種愛叫做放手》之類的...... 光看标題就仿佛聽完了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董三醒看一個,讓陳會甲切到下一個,最後幾首都是林俊傑周傑倫的歌。見三醒一直搖頭拒絕,陳會甲也不可思議地跟着搖頭。
兩個互相搖着頭,李孝寅經過他們回到自己的位子,陳會甲抓住李孝寅的袖子說:“寅哥,你過來一下。”
“怎麽了?”李孝寅被他拉了過來。紀婵悅不知從哪天起就沒給他帶早點了,李豫則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李孝寅最近很沉默,也沒有去過體育場。
“這裏有你喜歡的歌嗎?”陳會甲問道。
李孝寅站在陳會甲一旁,左手撐在三醒後面的桌子上,俯下身子看着歌單。他咬着下唇,右手食指和中指按着下巴,額前的碎劉海搭在眉毛上方,漆黑的長睫毛遮住了眼睛。李豫則不動聲色地看着他,好像跟他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了一樣。
這麽冷的天,他依舊光着脖子。
“《七裏香》還行。”李孝寅說,他說自己平時主要聽些粵語抒情歌和經典的外文歌曲,對陳會甲MP3裏的很多歌也不是非常熟悉。
陳會甲擡頭:“你最近哼的那首歌很好聽,叫什麽來着?我回去下載一個。”
“《你瞞我瞞》,陳柏宇的。”
李豫則突然開口問道:“上次那只麻雀,後來怎麽樣了?”因為李孝寅剛才說《七裏香》時,他想起《七裏香》開頭的歌詞就是“窗外的麻雀”。這首歌火遍大街小巷,幾乎是周傑倫最知名的情歌,就算不是粉絲也在各種地方聽各種人唱過。
三個人同時看向李豫則,李孝寅立刻明白過來,看着李豫則說:“哦,前幾天已經飛走了。”
李豫則只是随口一問,因為他覺得自己百分百會聽到麻雀的死訊,不會有其他可能性,結果沒想到居然救活了。李孝寅看到對方驚訝的表情,正準備解釋,趙老師手拿試卷,邁着輕快的步子走進了教室,陳會甲趕緊拖回凳子。李孝寅走時對李豫則丢下一句:“下課跟你說。”
李豫則其實并不真的關心麻雀的死活,但是李孝寅的這句“下課跟你說”着實讓他的心裏泛起絲絲漣漪,有所期待卻也不确定具體期待着什麽。
數學卷子發下來,李豫則得了滿分。
“選擇題是關鍵。這自然是廢話,我知道每個理科老師都跟你們說選擇題是關鍵。”
趙善吾從第一天站在講臺上,每個學生的動作表情就都盡收眼底。他現在就能看見王遠低着頭扇了自己一耳光。王遠在班上是個不太有存在感的孩子,坐在最後一排的單人座,每次錯了不該錯的題,就偷偷打自己耳光。
趙善吾清了清嗓子,微笑着說:“這一題有很多人錯了,我反思了一下,決定換個教學策略。”他轉身在黑板上書寫着解題思路,大家擡起頭看着,只有董三醒專注于自己的事情,他解最後一道壓軸的幾何題時,直接用了超綱的米格爾定理,因此扣了分。他捧着頭,盯着卷子看了一會兒,動筆寫了證明過程。
終于下課了,李孝寅把手放在李豫則桌上那堆高高的資料上:“喂,你要去洗手間嗎?”李豫則點點頭,站起來跟出去了。
“它是只小麻雀,骨頭還沒長成,所以生命力很強,用夾板固定傷腿,每天喂些蔬菜和米糊糊,放在紙箱子裏養了三周,先是能蹦能跳了,最後能飛了。”李孝寅說得很仔細,好像李豫則有一天真的會撿到斷腿小麻雀然後用這個方法救活一樣。他們出了教室,走到過道,并排經過一個個同學,有幾個女生不加掩飾地用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們,也有男生看他們。
李豫則問道:“你最喜歡麻雀嗎?”
“我最喜歡貓頭鷹”,李孝寅不假思索,“它們很安靜,連飛都沒聲音,但什麽都知道,就像,鳥類中的思想家。”
說實話,李豫則對貓頭鷹的唯一印象就是兩只瞪得圓圓的眼睛,倒不相信它們真的和智慧有什麽關系。但他樂意聽李孝寅說這些,就問:“你還喜歡它什麽?”他們走到了男生洗手間,需要排隊等位子,就站在外面說話,兩個人靠在走廊的矮牆上,面前人來人往。
“貓頭鷹雖然是色盲,但它們有大量的視杆細胞,對光的敏感度是人類的一百倍,黑暗的環境對它們來說不算什麽。”
李豫則沒有發表看法,繼續認真聽着。
“貓頭鷹體內有一種骨骼結構把眼珠固定住了,所以不會翻白眼”,李孝寅說到這裏自己笑了一下,“但它的脖子很靈活,兩邊都可以轉動到135度。”說着自己轉了轉脖子意思一下,因為他當然不能轉135度。
李豫則被這個動作逗笑了,開始産生興趣,問道:“所有貓頭鷹都這樣嗎?”
“嗯。世界上大約有兩百五十種貓頭鷹,有的已經瀕臨滅絕,首先就是雪鸮,你知道雪鸮吧,雅典娜的神獸。”
“不知道。”李豫則突然想到普羅米修斯胸前的雄鷹。
進了洗手間,兩人分別占了一個小便池,暫停了談話,旁邊的男生和同伴說着話,經過時看了他們一眼,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李孝寅笑了一下,又抿了抿嘴。
洗手的時候,李豫則看着鏡子裏的李孝寅,問道,你剛剛在笑什麽?
“剛才那人說話的聲音很像短耳鸮。”
李豫則沒有注意到,好奇短耳鸮是什麽聲音。
李孝寅擦了手,拉住李豫則的衣袖往外走:“快點,回去畫給你看。”
兩人小跑着回到教室,李孝寅趴在桌上,歪着頭認真在紙上畫了依次變大的三個圓圈,筆勢像小孩子做語文的田字格一樣笨拙,只是雙手修長白皙。李豫則坐在他前面的空位上看着。
“短耳鸮是這樣‘咕咕咕’叫的,倉鸮的像釘子,沙啞地長叫一聲,結個清脆的尾巴。我模仿不出來,但我記得它們聲音的形狀”,李孝寅擡起頭笑了,露出虎牙,“還有,東美角鸮像仰頭漱口的時候小舌頭發出的聲音,大林鸮是委屈的馬鳴。”
李豫則卻因為這些描述而清楚地聽到了一些聲音,好像無數個貓頭鷹隐身在黑暗的密林中,高高低低地包圍着自己,管弦樂隊般演奏起不同的樂器。
那天回到家後,李豫則立刻上網查了李孝寅說的那首《你瞞我瞞》,邊聽邊看歌詞,果然是傷心情歌。他摘下耳機,扔了鼠标,手枕着腦袋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發呆:李孝寅果然失戀了。
想了會兒,他翻身起來,又坐到電腦前,查起了貓頭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