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暴風雪
暴風雪
十一月十五日,整個芳定市迎來了斷崖式降溫,一夜之間,氣溫迅速降到零下。十六日晚飯時,李豫則聽到食堂公屏的天氣預報說夜間會降雪。學校提早下了晚自習,他回到家打開門,帶進一陣寒風,李哀民跟他說:“天冷了,該要小吳接送你了。哦對了,那個橙色的燈到了。”
李豫則已經先看到了,蹲到地上仔細檢查包裹,頭也沒擡,回道:“不是橙色,是橘紅色,爸。”
這幾乎一模一樣漫不經心的糾正的語氣,使李哀民想到了一個人,一個輕易不敢想起,想起就心緒難平的大男孩。
“一個偏黃,一個偏紅。”他的腦海中似乎響起了男孩熟悉的聲音,那聲音有十多年沒聽到了。
“行吧,差不多。”他聽見自己無所謂地說。一個年輕時靠做家裝發家的人怎麽會對色彩之間的區別不敏感呢,但李哀民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承認是自己是錯的一方的。
如果世界上有個詞會立刻引起李豫則的反感,那就是“差不多”,怎麽就差不多呢?差一分一厘一毫也是差。但他面對的是李哀民,所以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
李豫則回到房間,取出了這盞八十年代的臺燈。臺燈造型像一個後現代的亭子,參考了1930年代的保險杠燈,玻璃壁較厚,可以穩穩地過渡鹵素燈光,使光線呈放射狀,像飛碟從地面升起,他看中了這種獨具匠心的複古的未來感,才買來收藏。李豫則把燈收起來,和其他幾十盞臺燈陳列在一起,這是他的燈光博物館,另一面牆的玻璃櫃裏擺放着上百個各式各樣的座鐘,全部停擺,只有一臺使用扭力發條的在正常使用,而它走針的聲音也被厚厚的櫃門減弱到近乎于無。
十點半,李豫則躺在床上翻着英文版的《呼嘯山莊》,這本小說被周老師列在課外閱讀清單上,這個月剛好輪到。他倍感內容無聊,讀到房客在窗外抓到凱瑟琳冰冷的手指頭時,才發覺有點意思,不過還是很快睡着了。後半夜迷迷糊糊聽到窗外北風呼嘯,醒來,風雪聲清晰可聞,如在耳側。
前一晚睡覺沒有拉窗簾,第二天早上,外面已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把房間內映照得很明亮,他滿懷期待地爬起去窗邊看,月落湖靠岸的地方居然結了薄薄的碎冰,這是從未有過的景觀。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李豫則突然又想起這句詩。他估摸着今天可能會放假,但還是收拾着去了學校,小吳開的車,按照李豫則的要求在學校後門不遠處放下了他。
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壓損電線,芳定市大面積停電。北中校園裏很多樹木都被壓斷了枝條。果然,當大家勉強在七點半前趕到教室,學校就下達了停課通知。李豫則發現李孝寅根本沒來,運動會以後,他又開始遲到了。董三醒也沒來,大概還沒醒。這個天,比雪地更迷人的只有被窩。
趙老師在辦公室一個個往家打電話。
“昨天說嘛不就好了,害我一路走來鞋都濕了。”任泰豪剛說完,後脖頸突然一陣冰涼,他猛地回頭,正要發火,卻原來是陳會甲扔的雪球,對方一臉興奮,旁邊走廊防護牆上的積雪被他挖掉一塊,露出濕漉漉的水泥表面。
“來打雪仗?”陳會甲發出邀請。
南方的孩子很少有不喜歡雪的,容安往年冬天都會下小雪,不過瘾,而這次的大雪罕見地厚達二十多厘米,令人大開眼界,任泰豪的抱怨對象也只是多跑了點路這件事。
任泰豪順手捏一個雪球朝陳會甲扔去,陳會甲早有預備,靈活地閃開,雪球啪地砸在了剛好從他身後走過來的趙老師的臉上,趙老師抹了一把臉,沒訓斥任何人,卻問他們看沒看見李孝寅,任泰豪尴尬地吐了吐舌頭,想将功補過,于是搶着回答“沒看到,他還沒來”。趙老師自言自語道,他外婆說他過來了。臨走又囑咐,別在這打雪仗,地上積水會滑,要打下去打。
許敏孜穿着件淺色羽絨服,臉都快被帽子的大毛領遮沒了,她站在走廊裏和魏寒章說話,不住地點着頭:“是啊,我只在莫斯科看過更大的雪。”
陳會甲從背後推着任泰豪和李豫則去樓下:“快走,我們去找李孝寅。”
天空還依然不斷地往下旋着細雪,像狂歡舞會接近尾聲時若有若無的琴音。校門前的積雪已經被環衛工人清掃幹淨了。
他們三個剛走出大門,就看到了李孝寅。他光着脖子,只穿着黑色連帽衛衣和羽絨馬甲,黑色牛仔褲,黑色的塑膠雨靴,更襯得膚色白淨。
“你們看。”李孝寅向他們打開覆在左掌心的右手,露出一只小麻雀毛絨絨的腦袋。李豫則注意到李孝寅的手凍得發紅,還沾了點點雪融化後的冰水,小麻雀奄奄一息的樣子。
“你抓的?厲害啊,還會上樹!”陳會甲吼道。
李孝寅捂住麻雀:“別叫別叫,你吓到它了。是我撿的。腿受傷了。”李豫則突然想起李孝寅自己的腿傷,應該早就好了,就是不知道會不會留下疤痕。
任泰豪正覺得陳會甲說話不經過大腦,陳會甲就提議多捉幾只,一起拿到孝寅家做油炸麻雀。任泰豪反而不知道說什麽了。
“去你的,這只我要帶回去。”
李豫則問道:“救得活嗎?”
“啊?不是帶回去吃嗎?”陳會甲才反應過來。
李孝寅說:“邊喂食邊養傷,試試看,反正不管它它肯定會很快死掉。”他突然把麻雀交給李豫則,說了聲“幫我拿一下”,就跑開了,李豫則還沒反應過來,手心裏就多了一團溫熱的毛茸茸的活物,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動也不敢動,剛才碰到李孝寅的手居然是熱的,自己的手才是冰的。
紀婵悅穿着紅色的厚外套,走在雪地裏,顯得唇紅齒白,又梳着妹妹頭,讓人想到可愛的年畫娃娃。李孝寅迎上去,跟她說着什麽,背影擋住了李豫則他們的視線。
陳會甲一邊的嘴角往下一扯,瞪大眼睛,聳聳肩,什麽都沒說,好像碰到什麽司空見慣又不好多嘴多舌的場面似的。任泰豪倒沒什麽反應,李豫則卻低下頭,默默注視着眼睛半閉的麻雀,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就是這只鳥絕對活不了了。
李孝寅很快折回,李豫則瞟了一眼對方的口袋,就知道裏面裝的是早點。紀婵悅沒有跟他們打招呼,連校門都沒進,直接轉身走了。
供電公司派了人來搶修電纜,紅背心們三三兩兩地豎起了梯子。
“喂,你知不知道學校放假了?”陳會甲問。
“這個點你們一起背着書包走出來,肯定放假了啊。”李孝寅不但知道,還順便通知了紀婵悅。他從李豫則手中接過麻雀,道了聲謝。
任泰豪急着換掉濕了的鞋,就先回宿舍了,他是住校生。陳會甲見李孝寅要回家照顧麻雀,也跟着走了,他雖然不是回家,但和孝寅有一段同路。現在只剩李豫則在原地站着,居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他無心賞雪,也絲毫沒有興致走路,連一步都邁不動。他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聲音平靜。
“吳叔叔,麻煩你來接我一下,學校大門。”
冬天的黃昏似乎只有短短一瞬,白駒過隙,夜幕很快降臨,李豫則抱着手臂靠在二樓陽臺的玻璃門邊,雪地被燈光照成了暖黃色,幹淨、平整,像厚而柔軟的毯子。有一次張桦和他在這裏堆雪人,可惜沒有準備胡蘿蔔,他們就拿一支圓頭的口紅做雪人的鼻子,他還記得那口紅有一種令人難忘的清冷的甜香。這樣想着,也不知過了多久,樓下傳出新聞聯播的聲音,主持人說這次南省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雪。李豫則聽完了新聞聯播,又聽完了中央臺的天氣預報,直到片尾曲《漁舟唱晚》響起,才轉身回到房間,他的心情經過一天的颠簸,終于跌落到谷底。這個音樂比堆雪人的回憶更讓他想念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