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們的冠軍
我們的冠軍
李孝寅的左膝青一塊紫一塊,右膝擦破,滲出血來。
最先反應過來跑到跟前的是林毅智,他離得最近,不過看李孝寅的傷勢,不知道該不該動,就沒碰,李豫則沖過來蹲下,目光緊張地打量着,右手拉着他的手臂,左手托起肩膀,正在這當口兒,從那寫着“更高!更快!更強!”的紅色條幅下鑽出了校醫務室的工作人員,幫忙扶着李孝寅慢慢走到觀衆席前,一個戴着白色口罩的護士姐姐打開急救包放在桌上,從裏面迅速而有條不紊地拿出了藍色的棕色的透明的藥水瓶子們,還有紗布和繃帶,另一個醫師彎下腰給李孝寅清理創傷、消毒和包紮。
二班的幾個同學迅速圍了過來,裴蕾也跟在許敏孜後面。
周彥也在這時跑完了,5分10秒,雖然罵罵咧咧地說着“這幫孫子非要我上”,但也長舒一口氣慶幸終于結束了。
闖賽道的那個陌生同學卻奇跡般地毫發無損,連手都沒有擦破,她自己趕緊爬起來了,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一臉驚恐地看着自己闖的禍。直到有個人匆匆趕到,蹲下來檢查她有沒有受傷,發現沒事,這才站起來,拉着她到李孝寅面前賠禮道歉。原來是學校老師帶自己剛上初中的女兒來看運動會,走散了。
女孩兒淚眼汪汪地說:“對不起,小哥哥。”又擡頭看着媽媽:“媽,我剛才以為在對面看到你了,才跑過去的。”聲音裏帶着哭腔。
李豫則一直盯着李孝寅,聽到這裏,才擡頭看了一眼那個老師,對方約莫四十歲,穿着很樸素,雖表情嚴肅,看着女兒的眼神卻不乏愛意。
李孝寅剛想擡手說“沒事”,聽到李豫則和醫師同時喊“別動”,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因為剛跑完有點脫水,蒼白的臉給人瘦了的錯覺。
任泰豪在采訪李孝寅,說是要寫一篇出色的新聞稿,雖然我們只拿了第二,但比第一名也就慢個幾秒,對方那可是林毅智這個怪物啊,只要體育生不在,誰跑得過他啊。
裴蕾瘋狂點頭表示同意,許敏孜忍不住噗嗤一笑。
陳會甲看了眼許敏孜,又馬上轉過頭,問任泰豪道:“4分29秒破紀錄了沒?”
“沒有,文化生的校運動會記錄是4分16秒,十五年沒有被打破了。”李孝寅說着便站起來,他已經被包紮好了,左邊的胳膊肘和膝蓋都纏繞着潔白的無菌紗布。
醫護人員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囑咐他注意飲食清淡以及最近不要運動了。李孝寅向他們道謝。
魏寒章是一副大姐大的派頭,笑着宣布說:“沒關系,你是第一,你在我們心中永遠是第一。”大家捧場地起哄,被魏寒章瞪了一眼。她轉而對任泰豪說:“對不對?戰地記者?”
任泰豪不好意思了,臉紅成一片,尴尬地不住搔頭,然後笑着說:“是的是的,正準備這麽寫。”
紀婵悅突然問道:“你去哪兒?小心傷。”大家向李孝寅看去。
他笑道:“我真的沒事,自己能走。”說着又走了起來,可怎麽會不痛呢,雖然不明顯,終究還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跛着,背對人群,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
李豫則拉過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什麽也沒說,一同往教室方向走去。
“辛苦班長啦。”他們不約而同地去掉了“班長”前面的“副”,并且一直到畢業都是如此。
學姐字正腔圓地播報了今天上午的比賽數據後,廣播換成了一個铿锵有力的男聲:“午休時間播報一則體育短評。來自一年二班的任泰豪同學,題為《我們的冠軍》:古來輸家皆寂寞,唯有贏者留其名。雖然科比說過,第二名是最大的loser,但伏明霞遇見郭晶晶,王楠結識張怡寧,李宗偉對打林丹,羅納爾多和梅西同臺競技,泰森和博爾特互相追逐,是遺憾,是唏噓,又何嘗不是幸運!不是奇跡!最好的對手成就最好的自己,越相似,越殘酷,越可以相互理解,彼此珍惜。賽場如考場,如戰場,如人生,我最敬佩的,是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人,是跌倒立刻爬起奔跑的人,是一路到底誓不回頭的人,是認真比賽尊重對手的人,是想贏并相信自己能贏的人,不管他們最後是第幾名,堅持就是勝利!敢想敢做,是為少年!我們的冠軍,是體育精神!”
陳會甲搖頭嘆道:“泰豪的嘴,騙人的鬼,話都是他說的,不管跑第幾他都能把你寫出花來。”
鄒雲煞有介事地總結着:“是排比,他加了排比,增強了氣勢和感染力。”
秦逸大喊:“哇!聽得我心潮澎湃!這就是趙老怪縱容任泰豪自由發揮的結果。這是雞湯嗎?這明明是雞血!幹了這碗雞血,我們下午再見!不過我先撤了,吃飯要緊嘿嘿......”
來到教學樓前,李豫則看了看李孝寅,李孝寅立刻知道了對方的意思,回答道:“不爬五樓了,我想回家睡個覺。”
李豫則說了句“我送你”,就扶着他去了自行車棚。他的單車從來都沒有後座,所以就用了李孝寅的。
“坐好了嗎?”李豫則側過頭說道。
“嗯。”李孝寅抓住了李豫則的衣服兩側。踩在了後座腳踏板上。
“你家住哪兒?”
“清風路春歸巷十七號。”
“你爸媽在家嗎?”
“他們很早就不在了,”李孝寅說,又輕輕地補充道,“車禍。”
李豫則心下一沉,一直穩定前進的車頭左右擺動了兩下:“對不起。”
他感到李孝寅的一只手離開了自己的衣擺,似乎去揉了揉鼻子,又感冒似地抽了抽:“不用道歉。”聲音毫無異常。
“那你跟誰住?”
“我外婆。”
李豫則“哦”了一聲。
“外婆以前是高中語文老師,退休了。外公是中醫,去年不在了。舅舅是市醫院的外科醫生,爺爺奶奶在鄉下住着。小姑在北京上班,不知道現在在做什麽。我媽從前是兒童雜志編輯,我爸...... 外婆不喜歡我問爸爸的事情。我也不太記得他了。印象中只是很高,每天到處跑工程。”
李孝寅在後座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報戶口似的,李豫則越聽越感到懊惱。如果他學期伊始就接受了班長這一委任,并且積極了解所有同學的家庭情況,就不會這樣冒冒失失地踩到李孝寅的傷疤。他很想介紹介紹自己的家人,可是這算什麽,禮尚往來嗎?說他也很慘?不,他的父母不過離了婚,但各自過得好好的,他要見誰,誰就在這個世界的某處等他。他有什麽不幸可以跟李孝寅分享的?
當然了,李豫則這時候也才十幾歲,他不知道一種不幸是不可以和另一種不幸相比較的,對一個人來說雲淡風輕的小事,對另一個人來說可能就如天崩地裂。
他轉移話題,說道:“你今天很拼。”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盡最大努力,我能做到多好。別人可以,我為什麽不可以?”
換做從前,李豫則一定會說,為何一定要與人分個高低勝負?自己做自己就好了。但經過這十幾天的相處,他已經知道體育的精神就是超越,不僅是超越本身,更重要的是追求超越的過程,跟人交手後才看清自己的能力,才知如何超越。所以他只是靜靜聽着。
“嘿,你知道保持校運動會記錄的那個人是誰嗎?”李孝寅拍了拍他的身側,李豫則一個激靈,繃直了腰,
他想了一下,微微倒吸了一口氣:“哦,高老師。”他想起那晚高老師不屑一顧的諷刺表情。
“真聰明啊班長大人。”李孝寅佩服地笑道。
他總是喊他班長大人,不知道是不是在育才初中養成的怪毛病。
“你好像很喜歡誇獎別人。”李豫則說完,突然看到幾十米開外駛來一輛黑色的奔馳S500,駕駛座是李哀民的司機小吳,他不想被對方看到,便不動聲色地撥轉車頭,拐過綠化帶,繞了個大彎回到了原路。
“實話實說罷了。”
“你這些天進步真的很快。”
“在高老師那兒學了些針對長跑的專門性練習,你想學我可以教你。”
“哦,好啊。”他心不在焉地接着話,因為自從聽說了李孝寅的身世以後就一直想東想西,思緒萬千。
李孝寅沉默了一會兒,提醒道:“前面那個路口進去。”
李豫則騎進春歸巷,順着緩坡下去,呼呼加快,風中飄來了濃郁的花香,原來這一帶家家院子裏種銀桂,花期很早。
李孝寅突然想起自己搬來容安的第一天,也是十月中下旬,一群七八歲的毛孩子在那揮舞木棒,不厭其煩地反複唱着《雙截棍》的兩句歌詞,好像那滿地的桂花都是他們打落似的。
李豫則把車停好,隔着院門看了眼這棟上世紀的單元樓,老但不顯陳舊。轉身說道:“我就不進去了。”但這時候他們同時想到了一個問題,李孝寅先問:“你怎麽回學校?”因為他想着,春歸巷離學校的距離,騎單車剛剛好,走路嫌長,打車嫌短,去公交站還得走上一段路,也很麻煩。沒想到李豫則很幹脆地回答:“我跑回去。”
李孝寅被逗樂了,笑得露出虎牙:“你跑上瘾了?”
李豫則微微一笑,這時聽到一聲鳴叫,他擡起頭,看到挺大一只鳥兒落在電線上,半身漆黑,肚皮雪白,藍綠色的長尾巴熠熠生輝,很是漂亮,他随口問道:“這是什麽鳥兒?”
“喜鵲。”李孝寅說完才随之擡頭看去,其實他一開始聽到聲音就知道了,喜鵲美麗,但叫聲并不好聽,有些粗啞。
李豫則眉毛一挑,原來這就是喜鵲,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如何區分這些長着翅膀的小家夥,各種各樣的鳥兒,都是名字很熟悉,外形對不上號,認真說起來,他好像只認得麻雀,不過,上次在天臺遇到李孝寅之前,他以為自己還認得烏鴉的。
李豫則回去了,李孝寅靠在牆上,看到對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也轉身回家了。
二班戰績斐然。為了鼓勵學生積極參加,趙老師身先士卒,參加了教師組男子800米,居然跑了第一名。李孝寅當初就是跟他約好了才報名的1500米。魏寒章下午的800米也跑進女子組年級三甲。
裴蕾在回家的路上才發現相機的存儲卡滿了,她不得不删掉一些照片。許敏孜湊過去看她操作。
“等下,”許敏孜按住了裴蕾的手,“這張不删。這張回頭發我□□郵箱。”
裴蕾剛開始有點疑惑,随即明白過來,那張照片雖然只是她無意中拍下的觀衆席的一群同學,但九、十點鐘的光影确實有種青春熱血的獨特美感。
“品味不錯,行,發給你,”裴蕾繼續翻着相冊,“哈哈,你看這張,他看起來像拉着後面男生的手在跑诶,叫李孝寅是不是?這個男生也蠻可愛的。你們班帥哥挺多啊。”
“整天我們班這個,我們班那個,你幹脆轉到我們班算了。”許敏孜嘲笑着,去看照片,是接力賽中李孝寅向李豫則交棒的一瞬,兩個人風馳電掣一般,确實很像牽着手在用力奔跑。許敏孜突然隐隐約約地覺得有什麽想說又說不出來的東西在心頭一閃而過,不過很快就像流星消失在漆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