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臺的烏鸫
天臺的烏鸫
紀婵悅的早點仍然雷打不動地出現在李孝寅的抽屜裏。
天天都是包子,這麽大運動量沒有蛋白質怎麽行?李豫則邊想着這件事邊下了樓。周四早晨六點半,客廳桌子上已經擺好了香菇雞肉粥和荷包蛋,還有一碟由西蘭花、蘆筍、猕猴桃、橙子和藍莓組成的蔬菜水果拼盤,這是葉姨按照食譜給李豫則準備的每天都不完全一樣的高中生營養早餐,李豫則記得自己昨天吃的是燕麥粥、蝦仁滑蛋、煎牛排和櫻桃番茄。
“猕猴桃會不會太酸?”葉姨問道,她正往瓶子裏插一大束新鮮的黃花百合。猕猴桃是她特意挑的甜度不高的。
“不酸,可以的。”李豫則低着頭說。葉姨看着他,發現他左手拿着叉子吃荷包蛋和水果,動作略顯僵硬笨拙,接着拿勺子喝粥,還是用的左手,右手一直閑置在桌上。她就好奇阿則的右手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忽然聽到對方開口,說他要帶八個白煮蛋去學校,葉姨吃了一驚,思維被打斷。
“你吃這麽多?”
“不是,我帶給同學。”
葉姨就沒有再問別的,不過花個幾分鐘煮一下而已,但這樣的話,這周的雞蛋就提前吃完了。她一直從山裏預訂雞蛋,李豫則也知道那家農場主叫藍兵,因為他們每星期固定送最新鮮的雞蛋過來,盒子包裝上就寫着“藍兵生态農場”。據說葉姨親自去看過那些所謂的散養土雞,會上樹會打架,不同于溫室裏全天候光照伺候的“激素雞”。對于身體處在生長發育期的中學生來說,食材必須精挑細選。
葉姨有營養師證。她名叫葉蓮,年近五十,在李豫則父母離婚前就已經在李家工作了,雇主家包吃住,薪水高,雖然她一個人要負責洗衣做飯和打掃衛生,但女主人走後,李哀民更頻繁地不在家,李豫則又有兩餐在學校吃,所以其實她的工作量并不大,還有空餘時間去侍弄盆景,黃楊、羅漢松、黑松、雀梅、白鱗鐵之類的。葉姨性情溫和,臉上常帶親切的笑容,李豫則把她當一個長輩尊敬,但對她并沒有了解多少,知道她有個女兒在外地讀大學。
臨走時她問李豫則接下來是不是每天都要帶八個雞蛋。李豫則想了想說,再看。
李豫則到教室的時候,竟然破天荒地看到了李孝寅已經坐在那看英語了。他直接把兩個水煮蛋放在對方桌子上,不等對方發問,自己就先解釋道:“為了比賽。補充蛋白質。”接着又在馬廉安和鄒雲的桌子上分別放了兩個。馬廉安一臉疑惑地從書堆裏擡起頭,聽說要補充蛋白質,恍然大悟地點着頭,鄒雲很驚喜:“哇,還有愛心雞蛋?不錯不錯。”因為來得匆忙,那雞蛋還帶着溫度。李孝寅扭頭看李豫則,嘴角上揚:“謝了。”
李豫則給每個隊員都帶了白煮蛋,為了不顯得奇怪,自己面前也放了兩個,但他已經吃不下去,于是低聲問董三醒要不要,三醒愉快地拿走了。
“最近在男生廁所裏發現的煙頭,沒你們的事兒吧?有的話先自首,坦白從寬,被我揪出來就不好看了。”趙老師一進教室就把書往桌上一扔,臉上一副“什麽都別想瞞過我”的表情。
大家神色各異,沒人吱聲。
趙老師也只是随口一說,以防萬一,這種事每年都有,他并不是真的懷疑班上有誰參與其中。
午休時間,李豫則又一個人去走廊盡頭看田徑場,那是一個絕佳的全覽視角,他這些日子一直在想一件事情,那就是比賽這天能抽到傳說中的黃金賽道:第四和第五賽道。可是如果一開始就抱有這樣的期待,一旦事與願違,多多少少會影響當天的心态,所以他沒有和隊員交流過這個想法,只是每天中午都來看別的班訓練,他所知道的,至少五班和七班是利用中午一點之後的一二十分鐘跑步,這個時間段離比賽時間也最近,大概他們是想培養生物鐘。
看得出,他們中有很厲害的成員,實力不可小觑,但總體呈現效果并不足以給李豫則帶來壓迫感。他記錄了時間,都超過了55秒。李豫則觀看了一會兒便轉身回去。
五層的走廊盡頭極少有人光顧。這裏有一個閑置的教室,從前是給北中學生會使用的,但學生會後來辦不下去,解散後,這個地方也就空出來了。門從來都是鎖的,裏面堆滿雜物,看起來也很久無人清掃。
緊貼着雜物間,有一個窄窄的樓梯可以通向天臺,中間隔着一扇常年緊閉的紅色鐵門,上面挂着一把有些生鏽的黃銅大鎖,
這個鎖今天卻被人打開了,那鐵門不仔細看,誰也不知道是虛掩着的。但李豫則不是第一次來了,所以才覺察出了異樣。
輕輕打開一條門縫,慢慢拉開,這舊鐵門到了一定開合度就發出吱呀聲,他頓了一下,回頭确認沒人跟來,才腳步很輕地走了進去,在身後小心關上鐵門。
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着他站在天臺的邊緣。面前鐵絲網的網格上停着一只黑鳥,見有人來,便飛走了。
李孝寅這才發覺身後的動靜,回頭看到是李豫則,便問:“你找我?”
李豫則正想如何用最簡單的語言解釋清楚自己為什麽大中午跑到天臺,李孝寅卻先笑了:“你以為我在這兒抽煙嗎?”
李豫則沉默地搖頭。走上前去。
“你怎麽會有鑰匙?”
“高老師是保衛科管鑰匙的,”李孝寅看着他越走越近,“我每天早上五點半來學校跑步,也是找高老師要的大門鑰匙。”
難怪他不再遲到。李豫則想,這個人看起來随意不羁,其實自律得可怕。
“魏寒章早上也在,她每天六點半開始跑。”李孝寅補充道。
兩只黑鳥飛來,細細的爪子緊緊攀着網格,李孝寅慢慢蹲下來看它們。
“你很喜歡烏鴉嗎?”李豫則問道。
李孝寅沒有回頭:“這是烏鸫。烏鴉的喙是黑色的,烏鸫的喙是黃色的。”他說話聲音非常輕,李豫則不得不彎下腰湊近才能聽清。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區別,有點驚奇,像發現了一個每天熟視無睹的大自然小秘密。
“你什麽時候發現這麽個好地方?”李豫則又問,他直起身,從這裏看田徑場真的很小,上面的人也只是一個個小黑點。
“好麽?”烏鸫飛走了,李孝寅站起來。齊腰深的圍牆貼着窄條的淡黃色瓷磚,上面仍然加固了一兩米高的鐵絲網,“之前有個學長從這跳下去了,是A班的尖子生。好幾年了。”
李豫則把目光移到李孝寅的臉上。
“因為什麽?”
“不知道,沒有遺書,”李孝寅俯視着樓下,“我猜,是壓力太大,A班嘛。”
李豫則不知情,所以沒有附和,不過這聽起來是很常見的輕生理由。
對面的一棟樓的屋頂上,有只烏鸫突然俯沖而下,像人做自由落體運動,不同的是,它在接近地面的時候能夠再次仰沖向上,飛到一顆高大的香樟樹上去了,随即隐沒不見。
“你認識那個學長?”李豫則看着李孝寅問道。
“不認識,“李孝寅漫無目的地用食指劃着網格的邊緣,“北中認識他的學生都早就畢業了。”
又有一只烏鸫飛來,停在最高的那根鐵絲上,頭頂漆黑的短絨毛微微顫動。
李豫則放眼望去,天空很低,是新聞紙的暗灰色。這是他最喜歡的天氣之一,春秋兩季的陰天,體感溫度二十一攝氏度左右,風中有一絲孕育着狂風暴雨的水汽,但狂風暴雨卻永遠不會來。
操場上的人越來越少,統一回到教學樓,像散落的鐵砂粒被磁鐵吸走。
“走吧,要上課了。”李豫則說。
李孝寅跟在後面,鎖上鐵門,轉身把鑰匙放在衣服口袋裏,面對已經站在樓梯口的李豫則喊道:“嘿!”
李豫則回頭。
“如果你想知道我抽不抽煙,你可以直接問我。”
“我不是來抓抽煙的,副班長又不是緝毒警察。”李豫則嘴角一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