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037
繼後這輩子就從沒把皇帝放在眼裏過,年輕時的對方或許還有些皮相,還能分他些心思。
可老了的他對于她來說,便成了多看一眼都覺得多餘的存在。
她能使出各種方法讓對方按照她的要求做事,用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就能輕而易舉地指揮對方,這讓她真的很難把對方放在眼裏當成個真正的人。
他不過是個工具而已。
可現在呢。
工具不聽話了。
她才想起來對方其實是個人,有着自己意願的人,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的人。
更可怕的是,他的想法裏面沒有她,也不再聽她的話了。
被一個從未放在眼裏的人這樣棄之如履,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難以接受,何況是驕傲了一輩子的繼後。
簡直是奇恥大辱!
可即便這樣想着,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因為她也恍然大悟,她如今的身份地位,都是那個從未被她放在眼裏的男人帶來的,而這些,她都不能失去。
失去了,她這個人就活不了了。
于是她的脾氣越發不好了,就算是自己兒子姜源在面前,也沒個好臉色。
“你還在這裏無動于衷?!聽聽外面怎麽傳的,你刺殺儲君的事已經被宣揚地滿朝文武都知道了,你就不着急想辦法嗎?!還有你那個父皇,如今只知道去陪那個賤人,根本都不看我們母子一眼,你且好好記住,記住這些人都是怎麽對付咱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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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源不緊不慢喝了杯茶,“父皇願意寵就寵着,左右母後你都是皇後,就算今後不是我做皇帝,也要尊你為太後,既如此,您還擔心什麽呢。”
這說的倒是實話,繼後又如何不明白,“親生的和不是親生的能一樣嗎!你個不争氣的東西,自己沒本事對付太子,還要你母後出馬,那麽多人殺他一個都能失手,簡直丢你娘的臉!”
有的親生的,卻連陌生人都比不上。
這在皇室裏還少嗎?
每個皇帝都希望自己的後宮和和美美,不争寵不吵架不争鬥,可哪有那麽好的事。
每個女人都代表着一個家族,一個利益體系,想要和睦,堪比登天。
可皇帝們就喜歡當瞎子、聾子,自欺欺人地覺得自己的女人孩子哪裏都好。
姜源扯出個嘲諷的笑容。
“母後,以後不許再插手我的人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是嫌棄本宮管得太多了?要不是本宮多加人手,那姜泱能消失那麽久?!人還沒長大,倒是先學會過河拆橋來了?!”繼後一聽這話就怒了,被自己兒子這樣說,是個人都受不了,更不用說她這樣的。
“我也沒讓您管。”姜源沒聽她說那麽多,丢下這一句後,就起身離開了。
繼後氣得追了出來,卻恰好碰上了伺候皇帝的人。
那太監笑眯眯地站在姜源面前,“殿下,陛下有請。”
姜源挑了挑眉,倒也沒看身後跟出來的繼後,擡步就跟着那太監走了。
而他們去的也并不是皇帝的宮殿,而是那位後宮新寵——晚妃的宮殿。
他到時,就見桌上已經擺放好了許多飯菜,而皇帝正和一位年輕的女子坐在飯桌上,看起來像是在專門等他。
行禮過後,皇帝也沒分半點目光給他,只說了讓他做。
倒是那個女人看他的次數比較多。
三個人,還是這麽奇怪的組合,此時卻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一旁伺候的人眼觀鼻鼻觀心,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皇帝溫柔地對那女子道:“晚晚,還想吃什麽嗎,我讓禦膳房去做。”
姜皇這個皇帝,當的實在很沒意思,這是天下人的共識。
前朝沒人真聽他的話,他也插不上話,後宮也有看不順眼卻不能弄走的人,除了能指揮指揮宮人妃子們外,根本沒多少能體現他權力威勢的地方。
所有人都是這樣認為的。
因為這是事實。
可及時如此,也沒人敢想過有一天他會這樣對待一個女子。
說是如珠如寶都是差的。
珠寶這些,也不過是個供人觀賞的玩意兒,可看這位陛下的架勢,可不像是随便寵個玩意兒的樣子。
沒聽見連自稱都換成我了嗎?
別人信不信是不知道,可這間宮殿裏的人,是真的信了這位陛下的真心的。
有些甚至難免羨慕嫉妒這個新來的晚妃。
而這位被嫉妒的正主,容貌是真的如繼後眼中的那樣,并不美豔。
雖說也不到泯然衆人的程度,可在這宮中也是一抓一大把。
放在外面或許還會吸引一些人的目光,可在這搜羅了天下美人的宮中,就顯得平平無奇了。
這樣的容貌都能榮獲聖寵的話,那豈不是宮裏人人都有機會?
不少癡心妄想的人都揣着這樣的心思。
她們甚至拼了命往晚妃身邊湊,就想那天被皇帝多看一眼記在心上。
就算皇帝再無能,他也是皇帝,是衆人眼中的香饽饽。
晚妃任由皇帝喂自己吃,沒有半點不自在,看着皇帝的目光很是溫柔。
許是她意識到這樣不妥,便端起了皇帝的碗,也來喂他。
皇帝臉上的笑容比剛剛還開心。
姜源頂着渾身的寒毛吃完了一整碗飯,便放下碗筷告辭離開了。
皇帝沒反應。
倒是晚妃面露不舍,幾乎就要追出去。
晚妃被他抱在懷中,着急地想說什麽,卻不得其法,只能在他手上寫字。
是的,這位後宮新寵,不僅容貌一般,還是個只會發出微弱聲音的啞巴。
被知道的時候,着實驚呆了一衆人的下巴。
姜源出了宮門,急匆匆的腳步就放緩了下來,微微低着的頭也擡了起來,他沒首先回府,而是去了一家賭場,并悄無聲息地進了賭場後院。
姜泱看着手裏的回信,沉思片刻。
明明勝利就在眼前,他卻什麽情緒都沒有。
沒有開心,沒有想哭,只有些許輕松萦繞在心間,悄悄松了口氣。
可想到還有一位不知道什麽時候爆發的定時炸彈,他的心又收緊了。
無奈嘆息一聲,他就知道自己想的太簡單了。
而在此之前,他也确實從未想過,不靠譜的親爹他能收拾,害他諸多的繼後他能處理,原本對立的競争者也能聯手合作。
最終卻在本該是自己非常親密的人身上有了不确定。
就像他從未想過他和姜靜姝能變成現在這樣一樣。
不多時,他房間門被敲響。
“進來。”
來人一身破破爛爛,身姿卻挺拔颀長,明顯不是普通的乞丐。
“啓禀殿下,殿下之拜托屬下要查的事已經有了眉目。”
“哦?”
他曾讓人查兩件事,一件他心中已經有了定論,而另一件卻一直杳無音信。
所以這是終于有消息了?
“屬下派出去混入江湖中的人傳來的消息,據說江湖上有個接任務的組織,名叫千金閣,因任務級別都是千金起而得名,只要出得起價,做什麽都行。”
“那人打聽到在十年前曾有人下任務,而任務目标就是皇家獵場。”
姜泱面無表情,手上的力道卻緊又緊。
當年先皇後死的地方,就是皇家獵場。
想在宮中襲擊殺人難度比較大,可在獵場的話,那就簡單多了。
所以當年就是那地方派來的人嗎?
那下任務的又是誰呢?
繼後、後宮哪個妃子?
亦或是朝堂上的誰?
一時間,姜泱想了許多。
面前那人卻小心看了他一眼,有些不知道後面的話到底如何說。
“是誰?”
他還是問了。
于是他也不得不回答了。
“下任務的人并沒有留下姓名,不過千金閣向來有雇主必須留下信物的規矩,所以信物倒是有,只不過……”
“不見了?”姜泱皺眉。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那人想。
若真不見了,那他也不用糾結這麽久了。
“沒有,雇主直接用那件信物抵下任務的千金。”
“是什麽?”
“南海東珠。”他頓了頓繼續,“五顆。”
時間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姜泱才險險找回自己的五感和意識。
“什麽?”
他聽見自己這樣問。
聲音極輕極輕,似乎怕稍微大一點,就驚醒了什麽似得。
那人當然不敢再說一遍,只能低着頭裝作自己不存在。
姜泱面無表情地閉上眼。
什麽都不想說,什麽也不會說,喉嚨在那裏,卻好似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最終,他也只是緩慢吐出了一個字:“滾……”
對方忙不疊跑了,姜泱坐了下來,手撐着額頭。
這時候,他腦袋裏忽然閃過很多。
一些本來以為早已經塵封的記憶紛至沓來,告訴着他,他其實根本從未忘記過。
無論是害怕的、傷心的、難受的,他都沒忘過。
僅僅是被他自己鎖在一張門後面,只要有一個契機,把門打開,他們就又重新出來了。
那也記憶裏,最久遠的還是他兩三歲時,因為宮人門照顧不周,夜裏着了涼,第二天醒來,她看見了,就說了兩句話。
一句,請太醫。
另一句,通知陛下。
那會兒的皇帝雖然已經帶繼後進宮,但到底還沒糊塗到連自己親兒子都半點不在乎的時候。
何況姜泱還是他第一個兒子。
親封的太子。
所以他來了。
然後,又走了。
是在她的哭聲抱怨聲中走的。
很不耐煩。
可再不耐煩,他終究來了。
至此,她就像是拿到了尚方寶劍了一樣,覺得自己可以要挾天子。
而作為“尚方寶劍”本人,姜泱的日子就難過了起來。
身體好了病,病了好,太陽下曝曬,大雪天不穿棉衣。
雖然不是每次都有用,可十次裏面只要有一次來了,那就是有用的。
那段時間,幾乎是幼小的他的噩夢。
以至于每每想起就本能地害怕。
可現在想想,有什麽可怕的呢,現在的他就算在冰天雪地裏游泳都沒問題,可能還會覺得爽快。
可到底是不一樣的。
或許當年的她,就和現在的自己一樣,覺得這沒什麽,能夠忍受。
姜泱曾試圖讓自己理解她的所作所為,可到最後,還是沒能做到。
就如同他現在這樣。
這麽多年,依舊不懂。
不懂一個向來将子女當工具利益的人,究竟是為什麽會去買刺客刺殺別人,又自己主動送死。
是的。
這就是他拼湊出來的真相。
那時候的他雖然年紀不大,卻也在場。
因此也清楚地看見,當刺客出現的時候,是她主動跑向皇帝身邊的。
所以後來的救駕,其實也是她主動送上去的吧。
忽然有點心疼千金閣的人,一個假刺殺,卻真的殺了人,還是自己的雇主。
聽起來很是好笑。
可姜泱笑不出來。
他的記憶裏,那個女人為了她的丈夫做了很多傻事蠢事,明明出身不低,明明身份尊貴,堂堂後宮之主,卻整日沉浸在争風吃醋中。
大事不管,小事不問,連宮務都交給了宮人。
那是一個傻女人。
可憐又可悲的傻女人。
這裏的傻女人并沒有半點褒義,就是字面意思的蠢笨無能。
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連孩子都能犧牲利用。
十年如一日,都是如此。
因此從未有人懷疑過。
可若真如此,那麽她又如何會設計那場刺殺?
還以自己的命為代價。
為了什麽呢?
姜泱想了很久。
卻又什麽也沒想。
因為一眼看去,他只看到了一個答案。
是看到,不是推測。
不過是太子之名罷了。
那時他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然後她就死了。
她在世到死都是皇後,因此,他也永遠都占着嫡長之名。
就算別人成了太子,也永遠名不正言不順。
姜泱只能想到這個。
因為除此之外,根本沒有任何人獲利。
所以真的是這樣嗎?
他想把人從地下抓回來問問看,卻也知道這不過是徒勞,說不定對方都已經趁早投胎了。
姜泱靠在椅子上,閉上眼,放空了腦袋,什麽也沒想。
良久,激動又紊亂的情緒才逐漸平息,思維清晰了起來。
他睜開眼不知道看着哪兒,忽然苦笑一聲,若真如此,他大概知道姜靜姝為什麽會這樣了。
她是早就知道了吧?
也早就看清了吧?
所以才會性情突變,逐漸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姜泱想了想,忽然覺得自己也不冤。
他或許還應該感激、慶幸?
可他一點都不想。
一直以來,他争皇位都不是為了天下百姓,也不是為了姜家江山。
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已。
嫡長這個身份,真是太明顯的靶子了,沒哪個皇帝會留着他這樣一個證明自己名不正言不順的存在。
所以只能他自己上。
可如果可以,他倒寧願自己沒有這個身份,那樣還更簡單些。
而這樣一個令他避之唯恐不及的身份,她卻寧願用命去維護,這太諷刺了。
若是她泉下有靈,看見自己拼命維護的身份,給他帶來的卻只有去楚國為質多年這個結果,也不知道是何想法。
就像他給的評價一樣,傻女人,即便最後一場局騙了那麽多人,也依舊改變不了她的本質。
他挺想笑的,可笑不出來。
就連先前收到的關于宮裏的消息,他都懶得想了。
虞信來找姜泱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滿臉頹喪的人,他吓了一跳,“表哥,你幹嘛呢?死老婆了?”
話脫口而出,就見姜泱銳利的目光死死落在了他身上。
恍然想起自己說了什麽的虞信猛然捂住嘴,拼命搖頭擺手,表示自己就是個啞巴。
“什麽事,說吧。”洗漱過後,整理好自己,姜泱又恢複了原樣,仿佛之前見到的一切都是錯覺。
只可惜虞信記憶非常好,根本沒有忘記的可能。
因而這會兒面對自家表哥,還有些戰戰兢兢怕惹到對方。
“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過些日子就是公主生辰了,所以想請你參考參考,我該買什麽做禮物?”
姜泱動作微微一頓,似乎才想起來似得。
事實上,他也确實很久沒記生辰這種小事了,尤其是他自己的,唯一記得最清楚的也就只有樓亭的。
沒辦法,那個小妖精要是發現自己忘了,定會搞出許多事情來表示他的憤怒。
因此這些年,他把對方的生日記得比自己名字還重要。
反倒是他自己的,也只有樓亭提起他才能想起來。
“要大辦嗎?”
“我是有點想宴客的,可她如今身體不便,倒是不好處理,而且她也說随便吃頓飯就是了,她和那些人又不熟。”虞信說道。
事實也确實如此,比起其他宗室之女,姜靜姝确實非常低調了,低調到許多人請客請帖都忘了給她發的地步。
當然,就算發了,她也不一定回去就是了。
“那就聽她的,左右她自己說壽星公,當然按她的意思來。”姜泱道。
最後虞信走前,姜泱對他說,“你和公主說一下,那天我也會來,想和她見見。”
虞信摸不着頭腦,“你倆想見就見呗,難道我還會懷疑你們兩個有一腿?”
姜泱:“……”
等到渾身的惡寒退去,姜泱才沒好氣地将這個口無遮攔的男人給踹出去!
他和姜靜姝有一腿?
就算全天下就只有她一個人,他也寧願自給自足。
瞧瞧那人說得什麽話。
無論如何,他和姜靜姝又要見面了,在所難免。
他有很多話想要問,想要聽她說,希望她會據實以告。
現在走到這一步,再假裝自己像白蓮花一樣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不了解,那就沒意思了。
不過……
他記得姜靜姝也不喜歡過生辰,因而心裏有些擔憂,這宴席會不會變成鴻門宴。
算算時間,這時候“身懷有孕”的她應該顯懷了。
所以她是如何應對的呢?
姜靜姝的應對方法很簡單,把虞信趕了出去,不讓對方日夜接觸,加上這段時間穿衣已經逐漸加厚,只要不上手去摸,再瞞個個把月不是什麽問題。
只是問題是……她給了自己這個個把月的時間嗎?
姜泱想了想宮中,也不知道這兩邊究竟誰先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