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VIP] 第58章 暴露
第58章 [VIP] 第58章 暴露
摘星觀工址上, 先是極輕的一聲“喀”,像是某處臺基的下陷,又像某根梁架的斷裂。
起初無人在意, 直至裂紋迅速蔓延,成決堤之勢。地動山搖間, 宮臺化土, 揚起的厚重塵灰籠罩着木料的殘骸。
鶴歸閣,懸挂的檐鈴受此震動, 發出急促混亂的丁零聲。
頂層平座,聞人藺一襲玄紅袍服臨風而立,尋了個視野極佳的位置,眺望這座巨物骨骼的崩塌。
張滄瞪大雙眼,啧啧道:“王爺才刻意漏了點風聲,他們就禽困覆車,狗急跳牆,竟鬧出這麽大動靜!”
聞人藺下意識摩挲着腰間的羊脂玉佩, 蒼冷的唇極輕一扯。
陰溝蟲鼠果然不會讓人失望,自相殘殺起來,效果比他預想的還要轟烈。然而,這場好戲才剛剛開始。
聞人藺心情愉悅,這種痛快使得他甚至忘記了髒腑中的陰寒劇痛。坍塌的死灰映在他眸中,化開绮麗的豔色。
“去将太子殿下護回去, 讓她安心在東宮等着。”
聞人藺噙着一泓溫和的笑,吩咐身後的張滄。
小殿下精心籌辦的壽宴被毀,難免驚憂掃興, 他總得放下身段去安撫安撫她。
栖鳳閣。
衆賓客震悚坐立,緘口結舌。工部數臣皆是駭得面無人色, 不住舉袖拭汗。
寧陽侯魏琰沒有去看摘星觀的慘烈,只下意識握緊了容扶月的手,溫聲寬慰受驚的妻子。
魏皇後起身,冷靜訓斥禁軍:“愣着作甚?即刻封鎖宮門,查清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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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禦史逮住這個機會,凜然出列,雙手捧着奏疏跪呈道:“臣何頤,彈劾神光教與工部沆瀣一氣,以次充好,采購陳腐楠木以致今日之禍!請陛下嚴查!”
岑孟繼而出列,伏地叩首道:“請陛下嚴查!”
這話一出,殿中無人不驚駭。
一時質疑者有之,震驚者有之,如清水入油鍋,吵得不可開交。
趙嫣立于一片沸反盈天中,仍保持着起身直禀的姿勢,隐隐覺得何處不對。
雖說楠料的确有問題,但在皇後壽宴上當着父皇與百官命婦的面恰時崩塌,是否太過巧合了些?
何禦史以頭搶地,吏部沈侍郎也跟着下跪請求徹查。皇帝面色凝重,殿中亂成一片。
皇帝畢竟是皇帝,經此大亂依舊面不改色,只頓了杯盞起身道:“神光真人何在?禁軍去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混亂中,趙嫣想到什麽,忽而一凜。
摘星觀坍塌,禁軍的主力幾乎都集中在栖鳳閣和摘星觀。北苑亂成一團,神光教自顧不暇,其老巢通天臺必是防範松懈……
此乃極佳的,潛入通天臺搜查人證、物證的時機!
柳白微顯然也想到了這層,隔空與她對視,略一颔首示意。
壽宴俨然無法繼續下去,魏皇後起身請罪告退,擡首時越過人群望去,不由微蹙柳眉。
太子席位上空蕩蕩的,趙嫣已然不見了身影。
……
趙嫣此時正領人沿着長長的石陛登上通天臺。
摘星觀一出事,通天臺的道士都不知躲何處去了,遇到幾個懵懂迷糊的丹童,也被柳白微喝住。
主臺之上,有左右兩座小殿樓,為論道、煉丹之所。
“你去左邊,我去右邊。”
趙嫣朝柳白微示意,不忘認真補上一句,“安危最重要,保護好自己!”
柳白微灑脫一笑。
二人兵分兩路,穿過前庭朝左右二殿而去。
右殿門戶半開,裏邊不時傳來東西傾倒碎裂的聲音。李浮和另一名內侍撿了根棍子防身,伶俐地護在趙嫣身前,而後一腳踹開了殿門。
殿內一片狼藉。
案幾傾倒,瓷瓶碎裂,門後躺着兩名昏倒的道士。而提前趁亂趕到的孤星正與另一名年輕道士纏鬥在一起,争搶一本厚實的名冊。
那年輕道士生得短小精悍,目露兇光,身手極為不凡,徒手對抗孤星竟然難分勝負。見趙嫣等人闖入,道士自知寡不敵衆,忙将手中的厚實冊子抛入丹爐之中,試圖焚燒滅跡。
明火立即竄出一尺多高,孤星見狀立即伸長手臂,試圖去奪回丹爐中焚燒的書冊,卻被道士連番阻止。
“李浮!”
趙嫣一聲低喝,李浮立即沖上去将冊子從丹爐中扒拉出來,轉着圈用腳飛快跺滅明火,霎時火星和紙灰四溢。
孤星趁那道士着急亂了章法,看準破綻一腿掃去,道士被踢得飛出一丈遠,砸翻了丹爐。
道士燙傷了腿,見逃不掉了,立即咬破藏在舌下的毒丸,倒地而亡。
李浮“噫”了聲躲開,将從丹爐中搶出的冊子拾起,拍了拍灰,又嗅了嗅,确定無毒,方雙手呈至趙嫣面前。
丹爐中溫度極高,雖搶救得及時,卻燒得也只剩下比巴掌略大的一半了。
“卑職奉殿下之命,一直留意通天臺的動靜。方才摘星觀驟然坍塌,通天臺大亂,卑職就尋着機會混了進來,正巧撞見此人翻箱倒櫃地找尋這本名冊。卑職猜想名冊定是至關重要的證據,才使得他冒險來翻找,于是就交上了手。”
孤星三言兩語說清來龍去脈,抱拳道,“卑職無能,還是讓他燒毀了大半證據。”
趙嫣直到此時才有力氣吐出胸中濁氣,擺擺手道:“不怪你。那人的行徑明顯不像道士,而是死士。”
萬幸多少還搶救回了一半。
正想着,殿外忽有淩亂虛浮的腳步聲靠近。
一個蒼啞的嗓音急促傳來:“快,快去把貧道的賬冊藏起來!”
孤星聞聲立刻護于主子身前,趙嫣将名冊揣入懷中,擡眸一瞧,卻是神光真人冠歪襟斜,氣喘籲籲地站于檻外。
神光老道看了眼趙嫣等人,又看了眼地上死去的道士和傾倒的丹爐,駭得雙目圓睜,轉身就逃。
趙嫣追出殿門,神光真人卻是抄近路下了盤旋踏道。
趙嫣沉靜吩咐孤星:“攔住他!若他落到禁軍手裏,孤就沒有問話的機會了……”
話未落音,倉皇而逃的神光真人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氣喘如牛地望着盤旋的石階踏道,如同見着什麽可怕的東西般,被逼得顫巍巍步步後退。
踏道下,入目先是璀璨的高髻鳳冠,再是雍容葳蕤的鳳袍,踏道的陰影自魏皇後身上層層褪去,陽光照亮了她威儀冷豔的容顏。
她腰間那對蓮花玉佩丁零作響,身後一數名心腹內侍随行,将踏道堵了個水洩不通。
趙嫣心髒驀地一緊,緊聲道:“母後怎會來此?”
她目光在流螢和李浮之間掃視一眼,見李浮心虛地垂下頭,便知此事多半是他向坤寧宮遞了信。
趙嫣無權去責怪李浮什麽,他畢竟是坤寧宮裏調-教出來的人。
母女倆的視線隔空相撞,趙嫣如同做錯事的孩子般低垂眼簾。
母後都知道了……
她沒有聽話停止追查真相的腳步,還頂着趙衍的身份,讓母後的壽宴敗了興。
神光真人正了正冠冕,痛心疾首道:“娘娘來得正好!太子殿下率人闖入貧道的丹房,毀丹爐,殺道童,這可是觸犯神靈的大罪啊!”
魏皇後聞言擰眉,望向垂目抿唇的趙嫣。
趙嫣默然承受着那兩道沉甸甸的視線,幾乎能想象出母後會用怎樣失望的神情看着她。
耳畔又響起了多年前的那句:“你什麽時候才能,讓本宮省點心。”
她悄悄掐緊了掌心,深吸一口氣地擡起眼來,等候斥責。
神光真人眼觀鼻鼻觀心,掐指阖目,神叨道:“太子傷了貧道不要緊,可不能壞了陛下的修道大業啊!還請娘娘容貧道禀告陛下,焚香做法,以平天怒……”
話還未落音,只見當胸一腳,将神光老道踹得“哎喲”一聲仰倒在地。
趙嫣愕然,怔怔看着魏皇後放下提裙的手,收腳站穩。
魏皇後華貴的鳳袍迎風飄舞,仿若戰場上披風獵獵的女将,審視蝼蟻般垂眼望着地上捂着胸口掙紮的神光教道士。
“惑衆妖道,安敢于本宮面前搬弄口舌,構陷吾兒!”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所有人耳畔激起铿锵的回響。
趙嫣這才想起來,她只記住了母後鳳袍威儀的模樣,卻忘了魏家祖上曾追随高-祖打天下,是以武封侯的簪纓世家。
魏家養出來的女兒,自然有骨子裏的剛烈氣性。
趙嫣喉間微動。
她顧不得深思,示意孤星将神光真人押下,快步向前審問道:“你就是那個‘仙師’?”
神光真人才将爬起,索性阖目打坐,做出一副超然物外的平靜來。
“你以為你什麽都不說,就能相安無事?摘星觀倒了,朝廷為了彈劾你吵得沸反盈天,父皇為了平息民怨,遲早會查到你頭上來。可神光教藏污納垢,你冒險趕回通天臺,是為了這本冊子吧?”
趙嫣拿出懷中那半本未燒毀的冊子,見到老道面色明顯一僵,方了然道,“方才在你丹房中翻找的那個人,并非你手下的道士……也就是說,還有別人要趁亂銷毀這冊子上的秘密。即便孤放你走,在陳情的路上,或是大理寺獄中,真人又有幾分把握不被滅口?”
“貧道不明白……殿下在說什麽。”
“那孤說得明白些:現在只有孤,能讓你活。”
老道胡須顫抖,幹枯的眼皮飛速顫動。
所有方外之人的淡泊涵養,都在生死面前分崩離析,只剩下本能的戰栗慌亂。
“毒殺明德館儒生以及送入東宮的信上,那種能溶于紙墨、以燭蛇腺體為引的毒香,是你做的?”
見老道心神動搖,趙嫣提高聲線,“因為他們的政論會威脅到神光教的利益,你便下毒謀害皇嗣!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不,不是……”
老道防線崩潰,倏地睜目道,“貧道雖忌憚殿下,可哪敢堂而皇之謀害于殿下啊!煉毒也是奉他人之命行事,着實與貧道無關哪!”
趙嫣怔神,向前一步逼問道:“誰指使你做的?你背後到底是誰?說!”
“貧道給那麽多家送過藥,怎還記得……”
咻地一聲極輕的破空之音。
“長風!”
魏皇後眼尖手快,一把攥住趙嫣的手将她拉開。
幾乎同時,一支羽箭擦着趙嫣的鬓角掠過,盡數沒入神光真人的喉管,又從他的後頸射出。
他仍保持着張嘴說話的姿勢,瞪大眼,直挺挺地朝後栽倒,當即斃命。
“保護殿下!”孤星厲聲道。
趙嫣跌坐在地,瞳仁微微收縮。
陽光熱辣,她卻從心底生出一絲尖銳的寒意來。
禁軍蜂擁而至,朝魏皇後和趙嫣抱拳道:“卑職奉聖命,前來請神光真人問話……”
禁軍統領的話還未說完,看到地上神光真人的屍首,不由呆愣。
神光真人死了。可地上那支帶血的玄鐵箭,分明隸屬于禁軍弓-弩庫。
“誰殺了他?”
趙嫣緩緩起身,金紫的袍服随風盈動,環顧方才趕到的禁軍,“你們誰放箭殺了他?”
禁軍讷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回答。
“本宮和太子來晚了一步,神光真人遭禁軍內鬼滅口,茲事體大,速随本宮上報陛下!”
魏皇後三言兩語鎮住場面,随即又回頭看向沉默的趙嫣,放低聲音道,“太子受驚,今日不必面聖問安,好生休養。”
說罷深深看了趙嫣一眼,領禁軍宮人離去。
趙嫣又站了會兒,冰冷的四肢才漸漸回暖。
“怎麽回事?”
柳白微剛從左殿搜查回來,驚愕地看着禁軍搬走神光真人的屍首,“發生什麽了?殿下沒事吧?”
“人證被滅口了。”
趙嫣輕輕搖首,好在還有這本冊子。
她捂着懷中殘存的一半線索,垂眸思忖着。
似是有了抉擇,她擡眸堅定道:“回東宮。”
……
鶴歸閣。
張滄快步上樓,氣都沒喘穩,便朝坐于椅中讀卷的聞人藺禀告。
“王爺,太子殿下不知怎的查到了通天臺,從那些人手裏搶走了半本賬冊。”
聞人藺擡眼,張滄艱難地吞咽一番,硬着頭皮道,“卑職去晚了一步。太子拿着那半本賬冊,已在趕回東宮的路上。”
太子拿着那樣一個燙手山芋,無疑是成了衆矢之的、移動的活靶子啊!
話才剛落音,聞人藺已放下書卷起身,越過張滄下了樓。
他面容霜白,眸色绮麗,身上的衣袍無風自動。
張滄被他身上懾人的殺氣逼得倒退一步,直至身影消失在樓下,才回過神般一拍腦袋!
王爺毒發就在這兩日了,可還沒吃藥!
東宮的馬車出了北苑的慶安門,便沿着與宮牆毗鄰的夾道,繞回東宮。
孤星與一衆東宮衛按着刀,護衛兩側。
刺殺就發生在瞬息間。
埋伏于夾道一側坊牆上的刺客箭發如雨,直取東宮馬車中的太子!
孤星拔刀叮叮當當斬落箭矢,且戰且退,大喝道:“護駕!”
一名刺客躍下坊牆,一路殺上馬車,似是要搶奪什麽。
可他只來得及跑出幾丈遠,就被另一支玄尾羽箭射撲在地。
夾道的另一端,一襲玄紅衣袍的肅王馭馬而來,于馬背上拉弓如月,瞄準坊牆後的刺客。
三箭齊發,反手再是三箭,例無虛射!
剩下的兩個刺客,亦被孤星拿下,利落地卸了下巴以防其自裁。
馬匹還未剎住蹄子,聞人藺便挽弓翻身下馬,穩穩立住身形,大步朝東宮的馬車行去。
他走得那樣疾,伸手撩開被射成蜂窩的車簾,指節有一瞬微不可察的輕顫。
車簾撩開,光線灑入,照亮了裏頭穿着藤甲、戴着頭盔全副武裝的……
李浮。
李浮愣愣縮在藤甲中,臂上還插着幾支可笑的羽箭,茫然地看着面前分不清是修羅還是神祇的男人。
聞人藺靜靜垂下了手,翻湧的眸色微微一凝,而後漸漸平息。
他壓住胸腔中那股反噬的窒悶,半晌,低啞道:“殿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