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VIP] 第42章 絕筆
第42章 [VIP] 第42章 絕筆
月色西斜, 滿池的波光也随之安靜地蟄伏下來。
趙嫣裹着幹爽的亵服坐于榻上,眼角濕潤,鼻尖微紅, 未加束縛的身形玲珑起伏,宛若月中聚雪。
池中, 長而輕透的絹布如雲岚袅袅浮散, 那是她哭得喘不過氣時,聞人藺順手拽下來丢在水中的, 免得她因氣短而暈厥過去。
聞人藺陪着她在池中泡了許久,衣裳亦是裏外濕透了,這會兒換了身霜色的中袍出來,頭發以一支油光的木簪束了一半,另一半潮潤地自肩頭披散,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動。
他行至一旁取了巾栉,以幹淨柔軟的棉布握住趙嫣黑緞般垂腰的長發,一寸一寸自上而下替她吸水擦幹, 再仔細梳開。
落地銅鏡中映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側顏映着燭火的暖,有種漫不經意的從容。
察覺到趙嫣于鏡中窺探的視線,聞人藺斂目問:“好受點了?”
趙嫣擡手拭了拭眼尾,輕啞道:“餓了。”
聞人藺輕笑一聲,這個年紀的少女哪有不會撒嬌的呢?
他将玉梳放回臺面上, 手背上一圈小而鮮紅的牙印清晰可見。趙嫣也瞧見了,想起這牙印從何而來,不由別開了視線。
聞人藺行至外間, 低聲吩咐了句什麽,不稍片刻便端着幾樣粥水宵食邁了進來。
趙嫣也不知玉泉宮裏有多少他的人聽候調遣, 今夜發生了太多事,她無心顧及這些。
見聞人藺将吃食擺在了自己面前,趙嫣下意識擡眸看了他一眼。
她纖長的眼睫上還挂着未幹的淚,擡眼看人時頗有幾分我見猶憐的脆弱。
聞人藺不禁笑笑,順手從臺邊拖了一張椅子坐下,端過粥碗攪了攪,舀了一勺遞于她唇邊道:“本王沒有吃宵食的習慣,殿下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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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嫣這才張嘴抿入那勺溫熱的粥米,咽入腹中,思緒翻湧不息。
聞人藺只掃了一眼她略微失神的濕紅眼睛,便知她還未徹底走出來。
他将粥碗擱置一旁,以帕擦了擦她嘴角沾染的晶瑩水漬,随意道:“殿下這副什麽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的性子,到底如何養成的。”
趙嫣很難不自責。
她知道,趙衍性子溫軟,但并不傻。
那封信必是仿着她的筆跡做得十分逼真,又選在兄妹倆不歡而散後的恰當時機,趙衍才會毫無防備地拆開查閱。
在意識到已然中招的那一瞬間,趙衍唯一能做的就是燒毀那封信。
直到最後一刻,趙衍都在以羸弱之軀保護着她。而她留給趙衍最後的記憶,只有那句錐心的傷人話語。
要是沒有說出想和他互換人生的話語就好了,若是再坦誠一點就好了。可世間哪有那麽多“若是”?多的是死者的遺憾,生者的追悔罷了。
或許是太想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了,趙嫣喃喃啓唇道:“他死于名為我送出的信,可是……他燒了它。”
聞人藺稍加聯系就猜出了趙嫣這話的意思,最終真相,倒是與去年探子查到的相差無幾。若非趙嫣冒名頂替太子,擾亂了片刻視野,大玄朝現在怕是如他計劃中那般,亂得不成樣子了。
“明明留下證物,就能更快查出真兇……”
趙嫣不自覺一哽,忙将下颌抵在膝頭,閉目道了聲“笨蛋”。
聞人藺夾了一塊水晶梨片遞去,見她怔怔不願張嘴,方問:“殿下怎會想不到,若太子不燒毀證物,殿下牽扯進這麽大的案件中,會遭遇什麽?”
“信非我所寫,自能證明我的清白。”趙嫣道。
比起緝拿真兇,為阿兄昭雪,她受點委屈又算什麽?
聞人藺眼睫微動。
“殿下學過《承德廣記》,想必讀過‘楊金疑仆’的故事①。”
他像是陷入長久的回憶中,慢悠悠敘說道,“殷朝承德年間,上将軍楊金兵敗逃亡于外,身邊唯有一忠仆相随。某日楊金渡水路遇追兵,疑心是仆從告密叛變,便将仆從喝令于前百般拷問。仆從辯解無力,乃以刀剖腹,剜心驗之①。”
天佑十年,雲翳灰灰。孤城無援,屍橫遍野。
聞人将軍渾身浴血,雨水混着血水從他身上蜿蜒淌下,他半跪的身形宛若一座豐碑,将最後的藥丸塞入幺兒的嘴中。
“以我性命,全忠義之名。”他死死捂住少年的嘴,不讓他将藥丸吐出,“為父去了。好好活着。”
羽箭如麻,鮮血濺在少年絕望震顫的瞳仁中。聞人藺擡目,漆眸中也暈開同樣的暗色。
他唇線微動,低低沉沉道:“殿下,自證清白是要剖腹驗心的。”
所以太子并非是在替小公主遮掩什麽,他只是單純的,不願妹妹受這驗心之苦。
趙嫣也明白了聞人藺的意思,不由怔怔,雙目再次泛起潮濕的水光。眼睫一顫,眼淚便止不住流了出來。
聞人藺屈指撫去她眼睫下那顆晶瑩的淚珠,俯首吻舐而去。
他沒再說話,緩緩擡起一臂将趙嫣攬入懷中,以掌輕撫背脊,下颌極輕極慢地蹭了蹭她潮濕輕顫的鬓發。
矜貴的小貓兒,生來就是要被疼愛的。
燈影漸暗,直至窗外濃夜漸漸化作纖白。
趙嫣醒來的時候已日上三竿,她躺在觀雲殿的寝房中,聞人藺并不在身邊。
昨晚哭得太厲害,醒來時頭暈目眩。她撐着腦袋回憶了許久,才想起來淩晨是如何回到此處的。
她很沒出息的,在湯池殿中揪着聞人藺哭了大半宿,将他霜白齊整的衣襟蹭得濕亂不堪。
哭累了好不容易阖眼,又被斬殺的趙元煜夢魇吓醒。聞人藺沒法子,只得好脾氣地從後門将她送回了觀雲殿寝房中,命人送了安神的香過來,在床頭坐了好一會兒才走。
經過徹夜宣洩,趙嫣心口總算沒有如巨石堵着般的窒息難受了,因情緒沖擊而混亂的思緒亦漸漸歸攏。
現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她得弄明白那個假冒自己傳信的人究竟是誰,趙衍究竟做了什麽才惹來如此橫禍……
靜坐醒神片刻,趙嫣搖鈴喚來殿外值守的流螢,捂着腫痛的眼睛啞聲道:“給我弄些冷敷的冰塊來,還有……準備一塊新的束胸。”
以冰敷了許久,到入夜時分,趙嫣哭紅的眼睛總算能見人了,就是臉色還有些許蒼白。
她擡手拍了拍臉頰,直至淡淡的血色浮現,方長長吐息,穿衣束簪前去聽雨軒。
她想知道,柳姬到底隐瞞了什麽重要細節。
聽雨軒門戶大開,似是早就知道有人要來。
趙嫣屏退侍從獨自邁入房中,只見柳姬只穿着簡單的中衣中裙,外頭松松罩一件月白的袍子。她未以釵飾绾發,而是以一根素色的發帶松松系在末尾。
兩只小蟲跑進了燈罩中,怎麽也飛不出去。
柳姬就凝望着紗燈內撲騰的飛蟲出神,暖光打在她英氣深邃的容顏上,一時竟難辨雌雄。
趙嫣定了定神,行至柳姬對面坐下。
案幾上擺了一份巴掌大絹帛卷軸,一件疊得齊整的冬襖——趙嫣認出,是去年柳姬歸來時穿的那件,此時已經被剪破了了一道口,露出裏頭的夾層。
“你知曉我為何而來?”趙嫣目光掃過桌上的東西,輕聲問。
柳姬點點頭,聲音沉且啞:“知曉。自殿下追蹤趙元煜歸來,我便猜到瞞不住了。”
說着,她從冬襖夾層中取出一份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箋,輕輕展開,推至趙嫣眼前。
“殿下想要的答案,都在這裏。”
趙嫣望見紙箋上熟悉而雅正的小楷,沒忍住鼻頭一酸:“這是……”
柳姬道:“太子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這是他留給殿下……不,是他留給下一任儲君的遺言。”
“遺言”二字如千鈞之重,狠狠砸在趙嫣心間。
她深吸一口氣,拾起那張薄薄的信箋,逐字逐句審視。
【君見此箋,則吾已不在人世。人生十五載,壯志未酬,今汝繼任東宮儲君,但求承吾未完成之志,推吾未施行之法,挽救大廈于将傾……吾于九泉之下頓首,再頓首。
趙衍,絕筆。】
看到最後一行字,趙嫣止不住眸光顫動。
她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方将趙衍留下的絕筆信放回案上,堅韌的目光落向一旁的的卷軸:“這就是趙衍在謀劃之事?”
柳姬默認。
一切答案,一切禍事的起源,都在這份耗盡他們心血起草的革新政論中。
趙嫣伸手去拿卷軸,卻被柳姬按住。
柳姬喉間微動,難得嚴肅道:“殿下要想好,很多真相一旦知曉,便再回不到曾經了……”
趙嫣神色不變,沉靜道:“從趙衍死的那一刻,我坐上東宮的位置,就不可能回到懵懂的過去了。”
柳姬咬了咬唇,終是慢慢松手。
趙嫣擡指解開繩結,拂袖一掃,三尺長、小字密麻的卷軸立刻如浩瀚煙海呈現于前。
【國之革新,首在賦稅。當改按人丁交稅為按田畝多寡交稅,如此士族不再大肆兼并土地、吞并地方政權,貧者亦有地可耕,繁衍生息;其次當改革科考,擢寒門、削勳貴,削弱世襲貴族對朝廷要職之掌控……】
上千字的卷軸,從賦稅、科考、宗室改革,甚至是崇儒輕教等大小十餘條例進行分析,提出改革要義。
這份文稿會觸及到多少人的利益,引來多少禍端,趙嫣想都不敢想。
卷軸的末尾還有一行小字,上面寫着極有風骨的數行誓言:【不管身居何位,吾皆願以死踐諾。
此生願效拂燈夜蛾,雖死而向光明。】
“拂燈……”
趙嫣總算明白沈驚鳴所贈的《古今注》中,阿兄珍藏的“拂燈”二字有何意義了。
此生願效拂燈夜蛾,雖死而向光明——多麽宏偉而純粹的願望。
那群博學多才的少年願以用生命踐諾,将來入朝擁護太子革新,就如同飛蛾撲火般萬死不悔。
可他們都一個個的,倒在了黎明到來前。
趙嫣手捧着這份沉甸甸的革新政論草案,指尖微微顫抖,閉目幾度呼吸,方問:“這些,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柳姬亦是眼尾泛紅,低聲道:“我也不是一開始就信任殿下,而且,趙衍不願你卷入其中……”
她頓了頓:“本來那日想和殿下泡溫泉,将一切坦白,可是……”
可是,終究錯過了那個時機。
趙嫣盯着她,半晌輕輕問:“柳姬,你到底是誰?”
柳姬沒說話。
燈罩中的蛾蟲終是一頭撞入了燭火中,化作壯烈的青煙消散。
許久,柳姬像是下定決心般擡首,越過案幾,拉住趙嫣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胸前。
外袍滑下肩頭,繼而是墊着柔軟突起的裏衣,他将最真實的自己暴露于趙嫣面前——
燭火的暖光下,那片瓷白的胸膛一馬平川,沒有半點應有的起伏。
他看着趙嫣的眼睛,道:“我的真名,叫做柳白微。”
風過無聲,聞人藺站在廊下,剛巧看到窗紙上兩道影子相對而立,拉手按胸。
肅王殿下以指腹蹭了蹭冷白手背上的牙印,半晌,微眯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