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VIP] 第43章 咬指
第43章 [VIP] 第43章 咬指
柳姬的聲音并不柔媚, 身量亦不嬌小,五官輪廓張揚大氣,渾身上下透着绫羅脂粉也掩蓋不住的飒爽灑脫。
當他以超常的學識侃侃而談時, 趙嫣并非沒有懷疑過。
而今親手觸及那片平坦緊實,她仍是微微睜大了眼眸。
“所以, 你也是明德館的儒生?”趙嫣不太适應地微蜷手指, 問道。
柳白微腰腹線條緊實瘦削而不羸弱,松手輕咳了一聲:“算是吧。”
趙嫣不太明白, 即将科考入仕的少年為何甘願隐姓埋名。讀書人通常帶分三分清高,最是講究文人風骨,應是最不齒于塗脂抹粉扮成女子的。
想起被柳姬識破身份那晚的細節,趙嫣道:“你扮成女子入宮,是因為和趙衍的賭約?”
柳白微聞言揚眉一笑,“我這樣性子的人,怎麽可能被區區賭約束縛?”
他視線下移,望向燈罩中跳動的燭火, 仿佛又看到了去年初明德館鏡鑒樓徹夜不息的燈火下,儒生與太子殿下促膝長談的盛況。
天佑十七年,春夜。
浪蕩不羁的沈驚鳴四仰八叉地躺着,與數名儒生相枕而眠。程寄行性格腼腆,則自己蜷縮在角落小憩,滿是墨跡的手中還緊緊握着起草的卷軸……
軒窗半開, 孤燈之下,瘦弱稚嫩的太子殿下披衣而立,俯瞰夤夜中暗無光亮的樓閣屋舍。
“臨江先生一言點醒了孤。大玄建朝以來科考所擢官吏, 十之八九出于各士族門下,這些人入朝後鞏固的, 是其背後門閥的利益,并不在乎黎民蒼生。大玄上有數萬宗室嗷嗷待哺,下有神光教要建觀祭神,國庫疲敝,亂世兇年,非猛藥不能根除。”
趙衍轉過溫和的眉目,望向身側一襲雪袍黛襟的張揚少年,“新政非孤一人能推行,非一年之功能成就,須得集結爾等志同道合之輩,花費十年、乃至畢生心血方能換一番嶄新天地。”
他頓了頓,溫聲道:“白微,孤體弱多病,困于東宮方寸之地,需有一人隐姓埋名換上最不令人起疑的身份,替孤做傳聲信使,集結起每一份可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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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白微昨天與太子射覆,輸得慘烈,聞言撇了撇嘴道:“最不會讓人起疑的,大概只有查不到背景、空有美貌的女人了吧。”
可這樣的女子不好找。
“誰說不好找?”
沈驚鳴不知何時醒了,以折扇挑起柳白微尖尖的下颌,又看了眼趙衍,不正經地調侃道,“眼下不就有兩個麽?”
柳白微長得不太男人,他習慣了衆人以此打趣,卻沒想到沈驚鳴這個浪蕩子竟敢連太子一起取笑。
不由炸毛,翻了個白眼怒道:“滾。”
太子本人倒是毫不介意被說“美人”,握拳抵在唇邊輕笑一聲。
柳白微打鬧夠了,大剌剌抱臂倚在書架旁,說:“我可以一試。”
趙衍訝然地望向他,連沈驚鳴也收斂了臉上的玩世不恭。
柳白微道:“即便有那樣一個女子,也不能保證她行事謹慎,心地忠誠。我擅丹青,可以脂粉修飾喉結與五官,再加上殿下幫忙遮掩,許能蒙混過關吧。”
趙衍斂神:“白微,明年會增設恩科,你若扮成了女子則會錯過……”
“我來明德書院,本就是為了藏身。能有機會藏到東宮之中,自是更好。”
柳白微佯做輕松地抻了個懶腰,哼道,“再說了,等我恢複身份,你們或許都已成為朝中肱骨,我入朝坐享其成,豈不輕松痛快?”
于是衆人都笑了起來。
“如今新政草案初步形成,不如就以十年為期,立個字據共勉。”
沈驚鳴執筆提議,“不管身居何位,吾皆願以死踐諾。”
月下飛蛾撲閃,義無反顧地飛入燈罩之中。
趙衍沉吟,向前一步提筆,于卷軸末尾鄭重補上兩行小字:此生願效拂燈夜蛾,雖死而向光明。
“拂燈……妙,甚妙!”
沈驚鳴撫掌大笑起來,“你我皆為撲火之蛾,不若就以明燈為號。太子殿下有吩咐時,便于東宮嘉福高樓上挂高燈一盞,我等見了信號自會集結于鏡鑒樓,商榷殿下指令。”
衆人皆點頭稱“可”。
他們中有的已是接近而立之年的貢生,有的還是十多歲的少年,無一例外,相繼虔誠而莊重地在小字後寫下自己的姓名。
想起什麽,趙衍擡頭朝門外盡職戍守的兩人看了眼,笑道:“阿行,仇醉,你們也來。”
自前朝元安太子暴斃以來,皇帝都會為太子選一“影子”同住同行,關鍵時刻使其李代桃僵。
阿行是趙衍的“影子衛”,主仆一般年紀,身形樣貌有七八分像。
影子行于暗處,本沒有名字,是趙衍從自己的名字“衍”中分了一半給他,取名為“阿行”,并告訴他沒有誰生來就是誰的影子,人行于世,當為自己而活。
阿行受寵若驚,踟蹰不敢向前。
他這樣卑微的身份,怎配在這份千斤之重的卷軸上落名?
“若無你們日夜守護,我等又如何能安心籌劃這些?”
趙衍溫聲勉勵,阿行這才敢接過潤了墨的筆,在卷軸末尾一筆一劃寫下一個小而端正的名字。
他将筆轉交給了身後的仇醉,仇醉直直地杵着。
“我不識字。”仇醉說這話時沒有半點羞愧。
但沒有人笑話他,連內斂的程寄行都主動開口道:“無礙,蓋個手印或是畫個別的什麽也可。無非明志互勉罷了。”
仇醉這才握拳似的抓住那只筆,生疏且緩慢地在最末的位置畫了幾條扭曲且粗糙的線條。
柳白微擅丹青,一見這畫技就直擰眉,古怪道:“仇兄,為何畫了個煎蛋?”
仇醉沒有解釋,他畫的不是煎蛋,是梅花。
回憶淡去,明德館鏡鑒樓中那群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終究沒能走完他們約定的十年。
趙嫣靜靜聽柳姬敘說來龍去脈,指腹撫過那一個個或狷狂或端正的名字,仿佛還能感受到當時的餘溫。
有人洩露了他們的革新內容嗎?趙嫣猜測。
那人能仿她的字跡,必是對她與趙衍十分了解的人。神光教、士族、皇親……所有被趙衍觸動利益之人,皆有可能為幫兇。
趙元煜與勞什子“仙師”牽扯不清,神光教這條線是跑不掉了。
有空還得親自去沈驚鳴等人的家中走一趟,或許能查到些許蛛絲馬跡。
趙嫣将趙衍的絕筆信與卷軸揣入袖中,心事重重地回到觀雲殿。
流螢迎上來,欲言又止。
趙嫣順着她的暗示看去,才發現聞人藺不知何時到了觀雲殿,正垂眸倚坐于宮椅中,一手曲肘搭着扶手,一手随意擱在膝頭,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叩着。
那極富力量感的修長手掌上,一枚淡紅的牙印隐約可見。
見他等候在此,趙嫣莫名有一絲絲心虛,忙将袖中的卷軸藏緊些,輕聲道:“夜已深了,肅王怎會在此?”
聞人藺聞言擡眼,輕淡道:“本王來不得了?”
趙嫣一怔,回想起昨晚夜深,自己還抱着聞人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今夜問出這句實屬多餘,顯得過河拆橋似的。
她剛欲辯解,便見聞人藺看向她攏在袖中的手,低沉道:“去洗幹淨。”
“洗幹淨……什麽?”
莫不是讓她去沐浴吧?大晚上孤男寡女,沐浴一詞聽起來怪暧昧的。
趙嫣遲疑未動,謹慎道:“我已經洗過了。”
聞人藺沒說話,不疾不徐起身,扣住趙嫣攏袖的右手,帶着她朝外間盥洗架處走去。
他身高腿長,一步能頂人兩步。趙嫣被他拉得身子前傾,踉踉跄跄方能勉強跟上,不由連聲道:“慢些,慢些!”
快步跌撞中,袖中的卷軸不小心墜出,滾落在聞人藺腳下。
趙嫣眼皮一跳,若被聞人藺知曉她又卷入了太子之死的亂流中,只怕會天翻地覆。
然而出乎意料的,聞人藺的心思并不在此事上,只視若不見地跨過卷軸,将趙嫣的右手按進了銅盆中已然涼透的清水中。
剛下過雨,山間夏夜透着一絲涼意,趙嫣驟然接觸到涼水,不禁微微一僵。
聞人藺面上看不出情緒,無甚表情地掰開她蜷起的手指,一根根以指腹親自揉搓着,仿佛她觸碰過什麽髒東西似的,洗濯得極為細致認真。
男人的骨節硬朗,指腹略有薄繭,與其說是服侍,倒更像是不輕不重的懲罰。
直至趙嫣纖白細嫩的手掌被洗得泛起了淡淡的緋紅,聞人藺才大發慈悲地放過她,取來棉布為她擦拭。
這只手,是怎麽不如他意了嗎?
趙嫣實在不明白,忍着手掌的酥麻與微痛輕聲試探:“肅王在生氣?可是因為孤昨夜斬殺趙元煜,惹肅王心煩了?”
除了手上沾過仇人的鮮血,趙嫣一時想不出還有什麽髒污讓聞人藺如此介懷。
聞人藺瞥了眼地上的卷軸,低笑道:“本王煩了有甚要緊,殿下左右還有別的胸膛可以依靠。”
看似平淡無常的語調,聽起來有些陰恻恻的味道。
趙嫣真思索這奇怪之感從何而來,就驚覺指尖一痛!
她忍不住“啊”了聲,兀然睜目,只見聞人藺低頭叼着她的尾指卷入唇間,牙關輕輕一合……趙嫣一顫,寒意立刻從指尖爬上頭皮。
聞人藺見她呆呆愣愣沒了主意,眼底這才化開些許淺淡的笑,抿了抿那節指尖,終是沒舍得下重嘴咬。
“此事到趙元煜打止。本王說過,這是最後的讓步。”
他捏了捏那根骨節纖細的尾指,不輕不重道,“若殿下再做什麽不該做之事,碰什麽不該碰的髒東西,本王在這不老實的指節內側刺一個印記,再用鏈子将手緊緊縛起來。”
趙嫣怔怔看着聞人藺丢了棉帕離去,半晌反應過來:他說的“碰不該碰的髒東西”……
莫不是知道柳白微拉她的手摸胸膛了吧?
就像看見自己養的小貓,去蹭了別人的手掌?
這人是在房梁上安了眼睛嗎!什麽事都瞞不過他。
趙嫣蹲身将卷軸拾起貼上胸膛,心有餘悸。
可是,她如何甘心就此罷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