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VIP] 第40章 讓步
第40章 [VIP] 第40章 讓步
京畿百裏外一座破廟門口, 十來名雍王府雇來的江湖浪士或坐或立。
沙地水窪倒映着雨後流雲,仇醉蹲坐在門檻外,破損的箬笠壓得極低, 正用一根小樹枝在地上描畫什麽。
仔細看來,那線條歪歪扭扭的, 隐約形成一朵梅花的形狀。
“十一號, 你有名字嗎?”
暗無天日的地牢底層,病弱的小少年從外頭帶來了一枝藏雪的綠萼白梅, 俯身看着鐵索加身的困獸,“孤是說,你原來的名字。”
陰暗中,被鐵索重重禁锢的高大身影蟄伏不動,唯有一雙兇漠的眼睛望向那枝铮然怒放的白梅,間或微動。
“囚罪。”
嘶啞的咕哝聲,難聽得像是野獸的低語。
時刻控制鐵索的獄吏警惕着,給少年解釋:“殿下, 殺手沒有名字,沒有過往。因其弑主叛逃,必深陷囚牢以死贖罪,故而他有個別名叫做‘囚罪’。”
小少年品味這兩字,搖首道:“這個名字不好,孤給你取個新名字。”
他眉目溫和, 以指沾了酒水在案幾上一筆一劃寫着,笑道:“仇醉,你可願跟孤走?”
仇醉不識字, 他至今不明白這筆畫複雜的兩個字代表什麽,也不會寫。
他只記住了那日置于案幾上的, 那枝純潔脫俗的白梅。
樹枝在仇醉粗糙的大手中顯得笨拙而又纖細,他于沙土上畫了許久,才勉強畫出那麽一朵像樣的梅。
一只沾滿泥點的靴子踏過,将那朵花踩得稀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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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煜一臂以夾板固定吊在頸上,身上纏滿繃帶,鼻青臉腫狼狽至極。
“父王那邊接應的人怎麽還沒來?”趙元煜無能怒吼。
然而江湖浪士只認錢不認人,不比王府奴仆順從,一時間磨刀的磨刀,小憩的小憩,無人搭理他。
趙元煜面上挂不住,轉而一腳踩在仇醉畫花的小樹枝上,發出喀嚓一聲脆響,又狠命碾了碾道:“你說你刺殺了趙衍,我原還不信,現在看來倒是真的!呵,前後咬殺兩任主子,真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犬,現在只有本世子才願接納你!起來探路!”
仇醉漠然看着地上被踏得淩亂一片的沙土,半晌,拿起彎刀起身。
風卷地而來,廟外竹海翻湧,落葉翩跹。
仇醉鷹隼般的目光驟然銳利,擡首望向密林深處:有人來了。
……
趙嫣一直在想流螢的那句“是仇醉,殺了太子殿下”。
說這話時,流螢眼底含淚。她親眼所見,并不會拿這等大事開玩笑。
莫非仇醉是雍王府埋在東宮的細作,想方設法獲得單獨保護太子的機會後,就設計在行宮歸途中行刺?
可在劉氏義莊拼殺的那個雨夜,趙元煜那句驚恐的“你不是趙衍”并不像作假。
若仇醉真為雍王府走狗,應是最清楚太子是否遇害的人,沒理由趙元煜直到此刻才确認東宮太子換了人……
“殿下。”
孤星臂上紮着繃帶,于外間抱拳禀告,“錦雲山莊的買主已經押解回大理寺獄。他确是雍王府的幕僚,奉雍王世子之命購買山莊,用于藏匿擄來的少女童男,煉制無上秘-藥。”
“無上秘-藥?”
趙嫣想起了那個炸丹爐,試圖同歸于盡的女冠,“他可有招供,指使趙元煜煉藥的‘仙師’是誰?”
“只說煉丹之事有女冠對接,就連雍王世子也從未見過仙師真容。然而女冠已死,再往上的事他也不知。”
孤星道,“卑職仔細審問過,倒不像是有所隐瞞的樣子。”
這些疑團,或許只有真正緝拿到趙元煜和仇醉的那一刻方能解開。然而兩天過去,現在想要抓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趙嫣披衣而坐,命人賞了随行奮戰的東宮衛各一百兩銀。孤星的配刀在決鬥中損了,趙嫣單獨賞了他一把花柄皮鞘的橫刀,刀身似雪,無一絲雜色,是功臣才配受賜的上品。
孤星忙單膝下跪,垂首道:“盡忠職守乃卑職本分,不敢受此大恩。”
“你随孤出生入死,鏟奸除惡,這是你應得的。”
趙嫣将橫刀置于掌中,清朗道,“好刀配忠良,不算辱沒了它。收下吧,以後用此刀立功的機會還多着呢。”
孤星喉結聳動,鄭重雙手接過道:“卑職謝殿下恩賞。”
流螢自己呆了一下午,此時已恢複冷靜,如常進來奉藥。趙嫣朝她身後看了眼,沒見着聞人藺。
不是說她病着這幾日,都是聞人藺親自給她上藥的嗎?
趙嫣想起了自己脫口而出的那句“手足親情,太傅又怎會懂”,似是明白了什麽。
“藥放這兒吧。”
趙嫣示意流螢,又朝候在殿外的李浮道,“你差人去告訴肅王,就說這藥旁人不會使,勞他親自過來看看。”
李浮領命退下,不稍片刻便擦着汗快步歸來,皺眉回禀道:“肅王說,這藥不會使就扔了,他忙着沐浴,沒心情陪殿下。”
沐浴……
趙嫣下榻,吩咐道:“掌燈去龍池。”
流螢看着她還白着的面容,心疼道:“殿下大病初愈,實不該操勞奔波。有什麽事,請交予奴婢去做。”
趙嫣扶額緩了緩,微微吸氣道:“你知道的,有些事只有我能做,也必須去做。”
湯池殿中燈火明亮,聞人藺果然泡池中,雙目輕阖。
他沒有束發,極黑的發尾順着肩背飄散在池水中,宛若濃墨暈染開。沒有那些礙事的花瓣阻攔視野,只見水波澄澈,從胸腹緊實的溝壑延伸往下,池中景象一覽無餘。
趙嫣呼吸一窒,将目光稍稍移開,半晌,又堅定回移。
她坐于池邊小榻上,單手托着下颌蹙眉,尋思着如何開口,便聽聞人藺疏淡的嗓音傳來:“有話就說,別打擾本王清淨。”
他先開口,趙嫣反而寬心了,原本沒頭緒的腹稿也豁然開朗,清晰湧現于唇邊。
“我來向肅王道謝。”
趙嫣的聲音還帶着些許病後的沙啞,柔而不怯,“還有,我不該說肅王不懂手足之情。”
聞人藺宛若入定,未有絲毫回應。
趙嫣想了想,這回聲音輕了許多:“我不聽話,性子硬,自小便是如此。沒有人教我如何撒嬌……”
她似乎恥于剖析自己,很快止住了話茬,抿唇別開了視線。
聞人藺從那句“沒人教我如何撒嬌”開始,便睜開了眼,隔着晃蕩的水波注視她。
“過來。”
他擡手,臂上的水珠嘩啦連成線滴落,攪碎一池平靜的光。
趙嫣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搭理自己了,是以聽到這低低沉沉的兩個字,還有些怔愣。
眨了眨眼睛,她終是起身坐于聞人藺身邊,将雙足浸入湯池熱水中。
那晚跑了太遠的山路,腳後跟有些破皮磨損,被熱水一刺激,又痛又癢。趙嫣吸了口氣,蹙眉抱怨:“白天還未上完藥,肅王就跑了。”
“本王若不走,怕忍不住弄死殿下。”
聞人藺擡手在她恹恹的眉間按了按,話雖可怕,語氣卻并不威嚴,“殿下如今是太子,不妨養幾個裙下之臣,入幕之賓,讓他們替你做去。”
譬如周什麽,張什麽,裴什麽,還有那個東宮衛統領……甚至是,連正經女人都算不上的柳姬。
趙嫣作勢認真地思索了一番此種可能,才在聞人藺幽沉的目光中道:“有肅王一個足矣。”
聞人藺抱之以嗤,對這番拙劣虛假的答案無動于衷。
“肅王永遠是我的第一選擇。”
趙嫣映着水波的面容脆弱而美麗,帶着幾分小公主的驕矜道,“肅王不願,我再找他人替代。”
這回,聞人藺看了她許久。
“殿下不妨試試。”他睨目,眸底蕩碎水光,辨不出情緒。
“那就請肅王,別給孤嘗試的機會。”
趙嫣手指緊緊摳着玉雕的池沿,俯身側首,仔細分辨着聞人藺臉上的神情。
燭光影綽,滿池漣漪如同心緒起伏,在沉默中回歸悄靜。
趙嫣不知道聞人藺能為她退到哪步,許多事總歸還是要靠自己。
回到殿中,趙嫣取出先前柳姬所繪的呈圖展開。
以趙元煜外強中幹的性子,此時必如驚弓之鳥,多半以假路引憑證改頭換面後方敢潛逃出去。
僞造憑證身份需要時間,若此時以東宮太子遇刺、捉拿刺客為由命畿縣嚴加盤查,未必不能查出點蛛絲馬跡。
然而離京路線衆多,趙嫣也拿不準該往哪個方向查,于是将呈圖仔細卷起塞入袖中,準備去聽雨軒詢問柳姬。
甫一出殿,便見蔡田立于庭下,朝趙嫣恭敬道:“殿下,請移步。”
趙嫣知他定是奉聞人藺之命前來,權衡片刻,終是調轉了腳步。
流螢與孤星欲跟上,被蔡田攔下。
趙嫣回首朝他們搖了搖頭,示意不必跟随,這才跟着蔡田出了角門。
門外停着一輛熟悉的馬車,趙嫣上車,果見聞人藺單手撐着膝頭傾身而坐,質感極佳的深暗的袖袍如墨般垂下,半散的發絲沿着他寬闊的肩滑下,發尾還帶着湯池的潮濕。
他面前擺着一盤果肉晶瑩飽滿的冰鎮荔枝,冒着絲絲涼氣。
見到趙嫣過來,聞人藺順手以玉叉子叉了一顆,遞到她唇邊。
那枚一指長的玉叉子亦是暖玉制成,小柄處的雕花精細無比。
馬車啓動,趙嫣順勢咬住那枚荔枝肉,汁水于唇齒間爆開,潤澤了無甚血色的唇,滿嘴沁人的甜。
“好吃?”聞人藺問,慵懶平靜的神情像是在揚着肉幹喂貓。
趙嫣誠實點頭,随即又問:“肅王請我來此,總不能只是品鑒荔枝?”
聞人藺沒說話,又叉了一塊荔枝肉送至她唇邊。
趙嫣總覺得這枚玉叉子的前身有些眼熟,不由狐疑,下意識掃過聞人藺腰間的玉鈎帶與扇墜。半晌,她張嘴含住荔枝肉,小心抿進嘴裏,唇瓣沒有碰到那枚材質眼熟的玉叉。
聞人藺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殿下自己用過的東西,嫌棄什麽。”
趙嫣愣住,含着荔枝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微白的臉頰上總算有了幾分血氣。
聞人藺擡手撐着下颚,漆色淩寒的眼底也有了幾分笑意,就着趙嫣用過的那枚玉叉子戳了荔枝肉送進自己嘴裏,淡色的唇若即若離地從溫潤的玉叉上抿過,像是品味荔枝的甜,又像是在回味別的什麽。
趙嫣咳了聲,垂眸專心致志地咽荔枝肉。
馬車沒有下山,而是沿着小道朝密林深處而去。也就一盞茶的時間,停在了某處藤蔓掩映的峭壁前。
下馬車時,聞人藺伸手扶了趙嫣一把。執着火把的蔡田将峭壁掩映的藤蔓撥開,露出一扇青苔密布的獸首石門。
按動機括打開門,森涼之氣撲面而來,幾點火光相繼跳躍,延伸至地底深處。
“這是……何處?”趙嫣愕然。
察覺到她跟得踉跄艱難,聞人藺稍稍放緩腳步,負手道:“通往玉泉宮的密道。”
趙嫣好奇這密道另一端是玉泉宮哪個地方,便問:“既是與玉泉宮相連,那方才我們為何不直接從玉泉宮入口下來?”
聞人藺低低哂笑:“既是密道,又豈會随意讓外人知曉入口和出處?”
莫非我就不是外人?
話在嘴邊打了個圈,又被趙嫣咽下。
這條密道的精巧堅固,絕非趙元煜的錦雲山莊能媲美,她小心地跟在聞人藺身旁,竟不知玉泉宮後有這樣的隐秘之所。
他在皇家療養的玉泉宮下弄這樣一條密道,是想做什麽呢?
想着聞人藺總不至于興致來焉殺人越貨,趙嫣漸漸放下疑惑,不再多問。
沿着密道直走數十步步,便到又一處暗門前。聞人藺擡手示意蔡田停下腳步。
他微微側首,面容輪廓在暗室中顯得尤為深邃難辨,看着趙嫣道:“這是最後一次,本王為殿下讓步。”
說着,他擡靴踩踏暗門機括,露出另一處通往更底層的密室。
趙嫣下了密室,才明白聞人藺方才的話是何意思。
這是一間地下密牢,關着趙嫣此刻最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