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VIP] 第39章 唇舌
第39章 [VIP] 第39章 唇舌
趙嫣并沒有昏迷多久, 醒來時在馬車裏,躺在聞人藺的懷中。
她的聽覺先一步回籠,嘈雜的雨聲再次從四面八方裹挾而來, 繼而視野漸漸清晰。
雨水自聞人藺冷白的下颌滾落,滴在趙嫣的額間。
馬車的昏光中, 他潮濕的外袍顯現出浸血般厚重的暗紅色。
耳畔一陣尖銳的嘶鳴後, 追擊趙元煜的記憶湧上腦海,趙嫣一把握着身側的短刀, 掙紮着起身。
“躺着別動。”
聞人藺擡掌按在她的肩上,輕而不容抗拒的力道。
他的眼睫亦是濕漉漉的,一簇簇粘連着,遮住了眼底的情愫。
趙嫣被他按着,方覺自己渾身脫力發顫,只能徒勞喘息道:“趙元煜……”
她要殺了他。
她必須殺了他!
聞人藺凝視她眼底近乎淬火的執拗,半晌,指腹輕輕撫過她被雨水浸泡得發白的臉頰, 落在她失了血色的唇瓣上。
“本王不認為,一條敗犬的性命比殿下重要。”
聞人藺的嗓音低沉,帶着幾分缱绻的錯覺,“本王喜歡殿下的骨氣。但偶爾也會想,若殿下的脾氣也能像這唇舌一般柔軟,就好了。”
他只是想讓小公主服個軟, 乖乖躲在他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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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那頭野獸手持彎刀靠近雨中瑟瑟強撐的小小公主時,不可否認,聞人藺有一瞬的殺意迸發。
趙嫣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
想要從聞人藺那裏得到什麽東西, 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她懂得的。
所以趙嫣努力擡起顫抖的指尖, 毫不遲疑地壓下聞人藺的脖頸,将微涼濕潤的唇瓣印在了聞人藺嘴角。
聞人藺看着她,一動不動。
趙嫣發梢滴水,閉了閉眼,狠心貼得更緊了些,唇瓣笨拙而生澀地壓了壓,又抿了抿,試圖撬開那片牙關,到最後已近乎齧咬。
她虛虛摟着聞人藺的脖子,手中還死死握着那柄撐在着她全部憤怒與仇恨的短刀。一個獻祭般的輕吻,在這個絕望的雨夜顯得靡麗而又驚心。
聞人藺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仍保持着擡起的姿勢,微微垂下眼簾。
耳畔雨聲漸停,狹小的空間內只聽得見衣料的摩挲聲。就當趙嫣快要堅持不住了時,聞人藺擡起的手總算落在了她的頸後,在她将自己憋死前,輕輕推遠了些。
他凝視趙嫣不甘而微紅的臉頰,許久,啞沉問:“趙嫣,你把本王當什麽了?”
這是聞人藺第一次喚趙嫣的真名,帶着些許切齒的意味。
趙嫣蒼白的臉上浮出緋色,答不上來。
她視線渙散,呼吸短促,連挂在聞人藺頸上的手臂也無力垂下。
掌心下的皮膚滾燙,聞人藺終于發覺不對,擡手覆在她的額上。
半晌,眉頭一皺:發熱了。
……
趙嫣開始頻繁夢見往事。
她夢見六七歲的時候,她趴在趙衍寝房的窗棂上,墊着腳尖朝裏看。
太醫們盡職盡責地圍着病榻上的趙衍切脈診治,母後衣不解帶地陪伴着兒子,不時以丹蔻玉指摩挲着他蒼白的小手,就連父皇亦是百忙之中抽空前來探望,神情流露出少見的慈愛。
小趙嫣怔怔看了許久,大眼睛中除了對兄長的擔憂外,更多的是孩童純稚的豔羨。
她扭頭跑回了自己的房間,故意減了衣物,光着腳丫坐在殿門前吹風祈禱。她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生病,便也能得到父皇母後無微不至的關愛;只要自己病痛轉移到自己身上,阿兄就會好起來。
“你什麽時候才能,讓本宮省點心?”
母後只是看着衣衫單薄的她,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她夢見十五歲生辰那日,趙衍被雨氣打濕的病弱臉龐。
他漆黑的瞳仁溫和寬厚,彎腰将綠檀首飾盒撿起,“嫣兒,哥哥不是在可憐你。哥哥只是,不知該如何彌補你這些年所受委屈的萬一。”
“你就是!”
少女脫口而出,“趙衍,你擁有的已經夠多了……如果可以,我寧願與你互換身份。”
一語成谶,終成她揮之不去的夢魇。
為何要說那樣的話呢?趙嫣不止一次質問自己。
若是當初自己沒有吐出那樣的“詛咒”,若是沒有說出那番違心傷人的話,趙衍是不是就能活得好好的?
可萬事沒有“如果”,她只能背負着回憶的陰影舉步前行,從此扮成趙衍的每一日,都是上蒼對她無知的懲罰。
直到這個雨夜中,她親口聽到趙元煜承認一切。
“是我又如何!”
“趙衍……你早該死在行宮歸途中了!”
雷雨中猙獰的大笑,震得她肝膽欲碎。
原來趙衍并非懦弱死于疾病,也并非死于她所謂的“詛咒”。她沒有害死趙衍。
她夢見自己手持短刃追擊仇人,可怎麽也追不上。趙元煜癫狂的笑聲卻從四面八方響起,滾滾火焰将她裹挾其中,斬不斷,掙不開。
“趙元煜……別跑!”
她仿若置身熔爐之中,嘶聲同一個看不見的敵人鬥争,精疲力竭。
直至一片溫涼貼上她的額頭,宛若一泓冷泉淌過,驅散她夢魇中的獰笑與燒灼。
趙嫣難受地将臉頰往那冷泉處拱了拱,祈求更多。直至整個身子都蜷縮着貼上去,方阖着潮濕的眼睫,疲憊墜入安谧的黑暗中。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雨霁天青,鳥語啾啾,夏日驕陽透過油綠的葉縫,在窗臺邊灑下一片明亮的光影。
趙嫣臉朝下趴睡太久,只覺頭重身輕,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唯有熟悉的陳設告訴她,自己已然回到玉泉宮的觀雲殿中。
她上衣半褪,露出束胸和肩背,有人坐在床榻尾處,以手輕輕推拿她因揮刀過度引起的酸痛處,空氣中浮動着淡淡的藥油香氣。
那手法輕柔得當,趙嫣以為上藥之人是流螢,便輕咳一聲,甕聲喑啞道:“流螢,給我一杯水……”
推拿的手微頓,一陣淅瀝的濯手聲後,那人起身走到桌旁,倒了一盞溫茶。
然而執盞遞到眼前的那修長指節,明顯不屬于流螢。
趙嫣順着那片暗色的衣袖往上看去,不由一愣,立即抓起那團冰絲清涼的夏被蓋住身子。
雨夜中那場決鬥耗盡了她的體力,又高燒初退,手臂尤為酸痛,驀地撐身悶哼一聲,耳後柔軟的黑發絲絲縷縷垂下,遮擋了半張臉頰。
聞人藺神色如常地坐于榻沿,道:“殿下上下,哪處我沒見過?”
說的也對,趙嫣稍稍放松身形,伸手去接聞人藺遞來的杯盞。
聞人藺沒動,趙嫣只好又默默收了回來,任由聞人藺将茶水喂至她嘴邊。
他在生氣嗎?
自己不僅無視他的警告插手了失蹤案,還弄得這般狼狽……他應是生氣的。
趙嫣就着聞人藺的手小口小口抿茶潤嗓,試圖從他古井無波的臉上看出些許端倪。
聞人藺連眼也沒擡,喂完了水,問了句:“還要嗎?”
趙嫣搖頭,他便将杯盞放回了案幾上,握住趙嫣的腳踝。
趙嫣一顫,忍着沒動。
聞人藺将她的褲腿往上卷了卷,露出膝蓋上的擦傷——是與仇醉出現時,她在地上跌傷的。
聞人藺熟稔地取了創傷藥,仔細塗抹在那發紅結痂的傷處,有點涼,還有點疼,趙嫣抿唇縮了縮。
聞人藺這才擡起眼來,低低問:“現在知道怕了?”
“沒怕。”趙嫣啞聲道。
即便再來一次,她亦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毫不遲疑揮刀斬向趙元煜。
聞人藺手撐在榻上,漫不經心問:“殿下有沒有想過,若是本王沒有及時出手呢。”
趙嫣捏緊了褥子。
她知道聞人藺定然不放心,必派人暗中盯着自己。領東宮衛親自追擊趙元煜,未必沒有賭的成分在。
“我必須殺了他。”趙嫣堅定道。
“為了殺只陰溝老鼠,不惜放下身段親近本王?”聞人藺問。
趙嫣這才想起在馬車中的零碎畫面來。眼睜睜看着仇人逃走,無能為力的憤恨之下,促使她下意識想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力量。
“對太傅來說,只是一只陰溝老鼠。對我來說,卻恨不能飲其血、啖其肉……”
未得到回應,趙嫣別過頭,掐着掌心道:“手足親情,太傅又怎會懂?”
聞人藺指腹微頓,須臾,收回了手。
他直身看着趙嫣,目光宛若幽不見底的寒潭,颔首笑道:“是。本王的同胞手足都死在天佑十年的雁落關了,的确不太懂。”
這是他第一次提及家人,以涼薄平靜的嗓音,敘說着驚心動魄的事實。
趙嫣沒由來心頭微震。
她張了張嘴,很想再說一句什麽,然而聞人藺抓起棉帕擦了擦手,起身走了。
陽光下,他暗色的背影映着重疊山巒,宛若千年不化的墨冰,挺拔鋒寒,堅不可摧。
待他走遠了,流螢才撩開垂幔進來,将精致的粥水吃食一字排開。
趙嫣抱着雙膝,問道:“流螢,我昏睡了多久?”
流螢本分道:“殿下鮮少生病,頭一次燒得這般厲害,足足昏睡了兩天一夜。”
竟昏睡了這麽久嗎?兩天一夜,足夠趙元煜逃遁遠方。
趙嫣恨恨咬牙。
流螢觀摩着趙嫣的臉色,低聲道:“是肅王将殿下抱回,親自用藥診治。”
“他……一直在這嗎?”趙嫣有些恍惚,想起了夢裏那片熨帖的微涼。
“肅王夜裏會來殿下榻邊小坐片刻,白天鮮少見人。”
流螢絕口不提趙嫣救火失蹤的那一晚經歷了什麽,只道,“柳姬鬧着要來探望殿下,被奴婢攔下了。”
趙嫣接過流螢遞來的一小碗碧粳雞蓉粥,輕輕攪了攪,終是開口:“我見着仇醉了。他如今,跟在趙元煜身邊。”
流螢怔忪,忽的退後一步,直挺挺下跪。
“你跪什麽?”
趙嫣疑惑,“又要阻攔我查下去?”
流螢用力搖了搖頭,攥着袖邊道:“奴婢恨不能與殿下一起,手刃仇人。”
“仇人……”
趙嫣輕聲喃喃,驀地眼眶一濕,像是長久以來獨自堅持的那些東西,都有了回應。
“你終于承認,太子是死于兇殺了?”
流螢點頭,擡起微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仇醉,殺了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