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VIP] 第37章 兄妹
第37章 [VIP] 第37章 兄妹
烏雲蔽月, 空氣中滿是風雨将至的燥悶,錦雲山莊已成一片火海。
火舌破窗而出,舔舐着山莊屋脊, 濃煙裹挾着黑灰肆意飛舞,半邊夜空都被染成了觸目驚心的紅。
孤星策馬而來, 回禀道:“卑職已派人快馬加鞭趕往最近的屯所, 若順利,馳援之人半時辰能到。”
趙嫣帶上了趙衍留下的那把短刀, 坐在車內都能感受到火焰熏烤的灼熱,擰眉道:“火勢太大,等不及他們來了。”
她撩開車帷,望着山莊後頭黑魆魆的密林,心中盤算:趙元煜要确定證據燒毀,必然留了同黨在暗處觀察。
沉吟片刻,趙嫣将短刀挂在腰間,吩咐正指揮人群的孤星:“将咱們的人分成兩隊, 一半去救火,勿讓山火蔓延累及鄉野村民。另一隊人馬則從後山搜尋,遇見可疑之人一概拿下審問。”
何禦史見過太子幾面,亦知曉“他”來玉泉宮養病之事。是以趙嫣一下馬車,何禦史便将懷中那個熏得髒兮兮不住啼哭的稚童交給仆從,老淚縱橫地要下跪:“驚擾殿下清修, 臣……”
趙嫣及時虛扶住他,示意他勿要點破身份。
她環顧安全空地上轉移出來的二十多名不住哭啼的稚童與少女,問道:“人都救出來了?”
何禦史道:“還有幾個年紀小的困在火場中, 岑侍郎他們正在全力營救。”
話音未落,只聞山莊主屋轟隆一聲巨響, 燒塌的房梁傾倒,火海中沖出一個衣裳着火、須發皆焦蜷的男人。他懷中濕衣冒着炙烤的白煙,緊緊護住兩名不及三歲的幼童。
衆人驚呼,沖上去滅火的滅火,抱孩子的抱孩子。
岑孟滿臉黑灰,嘴唇幹裂,衣服已被燒得千瘡百孔,露出的手臂和手背上滿是燎出的水泡。
他顧不上喝一口水潤嗓,只焦急地奔向那群死裏逃生的少女們,不住用粗糙燙傷的大手抹去女孩兒們臉上的黑灰,挨個辨認。
“不是阿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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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是。”
“不是,都不是!”
岑孟倏地站起身來,雙目拉滿血絲,熏啞的嗓子發出近乎絕望的嘶吼,“誰看見我妹妹了嗎?她叫岑毓,十四歲,穿一身缃色襦裙,頸上有小銀鎖,個子瘦高,約莫到我下颌……誰看見她了嗎?”
最後這一句,已變成了破碎的氣音。
三四歲的孩童只會啼哭,而少女們被關了這麽久亦是身心受損,終于有個神智稍稍清晰女孩子抹着眼淚,弱聲道:“我們逃出來的時候,阿毓姐姐還在牢屋中……”
牢屋……
岑孟回頭看了眼,屋舍相繼在大火中坍塌,滾滾的熱浪沖擊着他死灰般黝黑皴裂的面容。
他沒想到自己拼了命救出那麽多人,卻唯獨沒有救出自己的妹妹。
“怎麽會……她不是最愛習武的嗎,不是要當俠女的嗎。”
岑孟失神喃喃,轉身不要命地往火場裏沖,卻被同行的吏員死死拉住。
現場亂成一團,大火焚燒的不僅是錦雲山莊,還有趙嫣追蹤了這麽久的證據與希望。
她眸中映着熊熊烈焰,忽而靈光一動,想到了什麽。
“這山莊并不大,關押如此多的孩童難免日夜啼哭,怎麽做到無聲無息的?”
除非,山莊裏還有密室或是地牢。
孤星也想到了這層,立即轉身去查探,不稍片刻就有了結果。
“殿下,她們的确看到有女冠進入後院書房後,就憑空消失不見。”
孤星按着佩刀低聲道,“小姑娘們膽子小,還以為那些女冠是山中吃人的精魅,來無影去無蹤。”
相比中庭與前院的慘烈,後院要安靜得多。
書房早已燒得只剩一具焦黑的房梁骨架,應是最先失火之處。
趙嫣猜測,趙元煜這麽急着燒毀這屋,恰說明此處對他來說尤為重要。
果不其然,孤星命人清空燒焦的木頭,确定不會有燙傷的危險了,這才摩挲着找到博古架後的一個不明顯的凹槽,用力一按。
機括咔噠運轉,燒黑的地磚轟隆打開,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密室洞口來。
……
隐蔽的偌大煉丹房,丹爐仍在熊熊燃燒,熱氣混着嗆鼻的煙霧從四面的通風口湧入。
趙元煜滿頭熱汗去而複返,胡亂攬着案幾上的半成品丹藥,面露瘋狂道:“我的藥必須帶走,必須帶走!”
瓶子跌落在地,黑紅的丹丸灑落一地,他竟像條狗似的趴在地上撿拾。
“世子爺,快走吧!”
侍從使勁拉扯他,焦急道,“都什麽時候了還管藥,再走就來不及了!”
趙元煜将半瓶藥死死攥在手中,被兩名健碩侍從架走時,口中仍狀若瘋癫地念叨着“無上秘-藥”。
一枚私印從他腰間墜落在地,誰也未曾察覺。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趙嫣擡手揮去鼻端飄散的煙氣,邁進丹房之中。
角落裏有座蓮花臺,用來縛孩童的細鐵索淩亂散落臺上。趙嫣看着鐵索上的暗紅斑駁血跡,只覺一股無名怒火從心肺一路燒上臉頰。
近百名失蹤的稚童與少女,活着等到救援的不及三成。
趙嫣捏緊手指,掃視一眼案幾上散落的丹藥方子,對孤星道:“把證物都收集起來。”
“阿毓!阿毓……”
岑孟竟是跌撞撞地跟了進來,顫抖着捧起鐵索。
“哥?”
角落裏傳來一個孱弱的聲音。
神情灰敗的岑孟立刻活了過來,倏地起身張望道:“阿毓!是你嗎阿毓!”
“是我,哥!”這一次,那少女音帶了強忍的哭腔。
聲音是從隔壁傳來的,趙嫣示意侍衛推開石門,這才見裏邊還有一方供水的小池,一大一小兩名少女依偎着蜷在及膝深的池水中,借此來抵擋不住滲透的熱浪。
大的那名少女穿着缃色衣裙,從白嫩的臉頰和價值不菲的裝扮來看,定然就是岑孟視作眼珠疼愛的妹妹。
而小的那個衣裳粗糙,腿受傷了,點綴雀斑的小臉上睜着一雙驚恐的眼睛,正是前兩日在雲霄橋邊賣花的劉小妹。
見到她們還活着,趙嫣略松了一口氣,撥了兩名侍衛前去幫忙救人。
岑孟撲通直接跳下水池,将妹妹打橫抱出來,放在相對安全的密室通風處。他借着微弱的火把光芒上下掃視,确定妹妹身上沒有受傷,這才沉下臉來呵斥道:“讓你不要亂跑,你非不聽!天天叫嚷着行俠仗義,卻連個牢房都逃不出來!要是聽哥哥的乖乖待在府中,何至于險些丢了小命!”
有些人就是如此,嘴硬心軟,明明不見面時牽腸挂肚,可一旦見面就梗脖子,說不出一句好話來。
岑毓年紀小,尚不懂有些愛是藏在嚴厲之下的。
她被兄長喑啞的斥責整懵了,呆滞半晌,濕紅的眼中泛起委屈:“哥哥若是嫌我麻煩,大可不必來救我。”
“你!”
岑孟恨鐵不成鋼,厲聲道,“你知道為了救你們,動用了多少人力嗎?就為了你的一時任性出走,甚至驚動了太子殿下親自出馬!你若不是我妹妹,我就該不管你!”
聽說面前這個俊俏漂亮的小少年是太子殿下,岑毓既羞又難受,推了一把岑孟道:“誰稀罕你管我!”
趙嫣一怔。
風拂過記憶的塵埃,她仿佛在羞愧難當的岑毓身上看到了另一個少女的影子。
岑毓忍着淚意,跺腳道:“哥哥最讨厭了!我再也不要見到……”
趙嫣及時拉住了岑毓的袖邊,止住她脫口而出的傷人話語。
“不要說違心的氣話。”
趙嫣的目光像是穿透沉重的記憶而來,輕輕告訴氣得臉頰通紅的少女,“否則,後悔的是你自己。”
岑毓愣了愣。不知為何,她從這個漂亮得過分的小太子眼中,看到了類似哀傷的情緒。
太子殿下曾經,也對家人吵過架嗎?
那他們和好了不曾?
“貴人不要責怪阿毓姐姐。”
劉小妹拖着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向前,清脆将真相說出,“那些人想放火燒死我們,是身手靈敏的阿毓姐姐打開了鐵牢門,将我們放了出去。大家都跑了,可我的腿受傷了……”
說到這,劉小妹眼中湧動淚花,“其他人都只顧自己逃命,只有阿毓姐姐又折返火場,将我救來此處保命。”
岑孟喘着氣,有些茫然地看着妹妹。
他甚至能想象在熊熊火海之下,自家嬌慣的妹妹逆着奔逃的人群往回跑的情景,那樣明媚,又那樣勇敢。
岑孟高高揚起了手掌,岑毓眼神閃了閃,但還是昂首挺胸地站着。
可那只滿是燙傷的粗糙手掌,只是輕輕落在了她的臉頰旁,替她撫去那塊黑灰髒污。
“是哥哥錯了。”
岑孟嘶啞道,“阿毓做得很好,岑家以你為榮。”
“哥……”
岑毓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吧嗒吧嗒落下,一把撲入兄長的懷中。
趙嫣看着洞口相擁而泣的兄妹倆,眼中泛起了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豔羨。
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瘦弱但寬容的胸膛給她依靠了。能讓岑家兄妹重歸于好,對她來說,未必不是一種寬慰。
“證物都收好了嗎?”
見孤星點頭,趙嫣低聲道,“此地不宜久留……”
說着,她瞥見了牆角隐現的一條人影,不由駭然一驚。
那是個年輕清冷的女冠,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出現,手握雞蛋大小的銅丸立于陰暗中。
“殿下小心。”
孤星立刻按刀,領着侍衛将趙嫣護于身後。
岑毓顯然認出了女冠,忽的睜大眼大喊道:“攔住她!她是想炸丹爐!”
說罷,她不要命地朝女冠沖去,竟試圖以身阻止。
“別動!”趙嫣一把拽住岑毓,将她朝洞口方向推去。
幾乎同時,女冠将手中的銅丸抛向火勢旺盛的丹爐中,擡起右手豎于面前,低眸念道:“神光降世,無量仙師!”
丹爐轟的一聲炸開,碎片炸裂,地動山搖。
趙嫣下意識往裏邊躲去,被巨大的沖力甩得跌倒,随即被孤星等人及時合圍護住。
密室梁柱坍塌,塵土和碎石不住從頭頂簌簌抖落,過了将近一盞茶的功夫才慢慢平息下來。
“殿下沒事吧?可曾受傷?”
孤星拿起地上掉落的火把,沉聲問。
趙嫣甩掉身上厚重的土灰,扶着被震得耳鳴的腦袋道:“沒事,你們呢?”
孤星臂上受了點輕傷,其他四名侍衛亦是多少有些狼狽,而剩下的大隊人馬則與她們分散,困在了密室的另一邊。
坍塌的巨石擋住了出路,孤星領着侍衛試圖頂肩搬挪障礙物,卻紋絲不動。
“殿下,你們在裏面嗎?”岩石的另一端,傳來岑孟細若蚊蚋的聲音。
“我們都在!”孤星扯着嗓子回應,“你們呢?”
“我們也都還好。”
岑孟嘶啞的聲音幾近破音,“殿下別怕,我們這就去叫人來救你們!”
然而這麽大一塊巨石橫亘,刀劈斧鑿,誰知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搬空。
逼仄的黑暗中,唯有僅剩的一支火把照明,四周一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有風。”
孤星盯着火把上傾斜的焰苗,篤定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內回蕩,喚起一絲希望。
趙嫣想起那個憑空出現的女冠……
人總不可能從地底鑽出來,再回想自己順着工匠圖紙闖華陽行宮密室的情景,她立刻明白過來:“應該有別的出口,快找!”
孤星執着火把不住摸索牆面,而後一頓,手掌覆住一塊微微凸起的岩石用力旋轉。
喀嚓喀嚓幾聲啞澀的聲響過後,趙嫣身後的石壁應聲而開。然而方才丹爐爆炸損壞了機關,石門只開了一尺多的縫就卡住了。
趙嫣身量嬌小,輕松鑽過,那幾名侍衛就沒這般好運了。
孤星解了铠甲,領着另外兩名侍衛勉強鑽出,而剩下的兩名身形太過壯碩,又是吸氣又是含胸也都擠不過去,只好無奈放棄,在原地等候援兵到來。
密道狹長曲折,不見盡頭,幽暗的火把光芒中,隐約可見前方有個物件折射絲絲光芒。
“等一下。”趙嫣擡手,視線微凝。
她示意侍衛将火把湊近些,待看清楚那物的輪廓,瞳仁驟然一縮。
那是一塊成色極佳的蓮花紋玉佩,與趙衍曾經佩戴的那枚一般無二。
天佑十七年夏末,那段潮濕痛苦的記憶再次湧上腦海,裹挾着尖嘯聲席卷而來。
“誰稀罕你的禮物!”
少女倏地拂袖,那只嵌螺钿的精美綠檀盒子便磕在趙衍腰間的蓮花紋玉佩上,哐當墜落在地。
金笄滾落,少年腰間的蓮紋玉佩也出現了一道浮冰似的淺淡裂紋。
火光幽微,趙嫣見到自己撿拾的這枚蓮紋玉佩左上角,亦有一道一模一樣的裂紋。
而現在這枚無比眼熟的蓮紋玉佩下,卻墜着一顆小小的私印,私印上赫然篆刻着雍王世子的表字!
趙衍的玉佩為何會在趙元煜手裏!
撥散迷霧,心中的猜想漸漸成形,趙嫣眸光閃動,緊緊攥緊了玉佩。
這一趟,她知道自己來對了。
是趙元煜匆忙逃命間掉落的吧?這麽說來,害死阿兄的疑犯就在眼前。
思及此,趙嫣抿唇擡眸,目光望向黑魆魆的密道深處,一派沉靜清寒。
……
火星乘風飛舞,恍若漫天螢蟲,還未來得及伸手觸碰,就化作灰燼散落。
密室入口處,聞人藺背映着火光立于焦土之中,一襲紅袍翻飛,宛若吸血般瑰麗。
他俯身看着被炸得半死不活的女冠,溫溫和和問:“說,殿下在哪兒?”
女冠口鼻溢血,被肅王府的親衛按着下跪,斷續冷笑道:“他追查到……丹房密室中,礙了……仙師大業,早被炸死……”
知曉趙嫣在密室中,聞人藺微微颔首,道了聲“多謝”。
說這話時,他仍是優雅帶笑的,而下一刻寒光閃現,女冠睜大雙眸,直直地倒了下去。
直到死的那一刻,她都沒看清面前這個貌若神祇的男人,是如何動的手。
聞人藺顧不上擦淨手上死亡的味道,起身時眸中的笑意沉去,化作幽暗的寒意。
他看着坍塌的石壁,只說了兩句:“兩刻鐘,鑿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