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VIP] 第28章 軟玉
第28章 [VIP] 第28章 軟玉
檢……檢查什麽?
“下次, 本王親自來檢查殿下的傷。”
想起午後在崇文後殿中,他那句暗含深意的話,趙嫣不太自然地捏了捏袖邊。
她沒想到聞人藺說話算話, 竟然真的來了。
身後門扉合攏,趙嫣嗅到了聞人藺衣料上幹淨的木香。
她朝後退了半步, 貼着門扇啞聲道:“我已按照太傅的吩咐做過了, 不必檢查,也……不方便。”
“今日事今日畢, 檢查一番晌午落下的功課罷了,有何不方便?”
說到這,聞人藺的聲音微妙地一頓。
似是明白了什麽,他垂眸收手,眼底笑意遞染:“……殿下以為,是檢查什麽呢?”
輕描淡寫的語氣,刻意拖得低沉而緩慢。
趙嫣難掩尴尬,在臉頰熱起來之前躲身繞過聞人藺, 行至案幾後規規矩矩地坐下。
動作幅度略大,她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尖,随即掩飾般提起筆,佯做凝神地謄寫未完的文章,卻連墨也忘了潤。
眼前暗影投下,是聞人藺走過來, 取走了她那支筆鋒不穩的紫毫。
“殿下倒是提醒本王了。”
聞人藺自後頭俯身,筆杆在骨相極佳的指間一轉,重新挂回了筆架上, “有好好上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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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一空,趙嫣不甚自在地蜷了蜷指尖, 輕聲道:“上過了。”
“裏邊呢?”聞人藺随口問。
趙嫣一噎,移開目光道:“已經好了。”
那一瞬的目光躲閃并未逃過聞人藺的眼睛。
再一看她略微僵硬的坐姿,心下了然。
“撒謊。”
聞人藺慢慢地收回手,聲音低了些許,“去榻上。”
托昨日解毒的福,趙嫣如今一聽“床”“榻”之類的字眼,便下意識發怵。
她磨磨蹭蹭地眨着眼睫,僵坐着沒動,将掩耳盜鈴的心态發揮徹底。
聞人藺取了方棉帕,在一旁漫不經心地拭手,“明日入宮面聖,只怕皇上又會問及簪花宴看中的女子是誰。”
他擡眼,意有所指:“殿下覺得,本王是否要如實回答?”
趙嫣立刻起身,三兩步走到榻前,麻溜兒地坐下,一點拖泥帶水的遲疑都沒有。
她捏着手指,面上乖巧柔順,眼睛裏卻快竄出火星子來,咬牙切齒地腹诽:好了,知道你捏着本宮的把柄了!不用時時刻刻提出來要挾!
聞人藺聽着榻上的動靜,唇角笑意更甚,有條不紊地将手拭淨,方打開了随手帶來的一個錦盒。
錦盒中墊了柔軟的綢布,隐隐有溫潤的光澤流淌。
趙嫣還欲再仔細看,聞人藺已托着那盒子繞過镂空雕花月門而來,搴簾道:“那藥可還在?”
趙嫣默了默,将藏在袖中的白玉小藥盒取出,捏在纖細的指間。
聞人藺笑了,随手拖過小幾旁的一張圈椅,坐在趙嫣面前,将手中的錦盒輕輕擱在床頭案幾上。
借着紗燈的暖光,趙嫣清楚地辨出盒子裏的是幾根長約一指、小指粗細的光滑玉條,色澤純淨無一絲雜色。
“午時本王見殿下出門,步伐依舊略有生硬,就料到殿下拉不下臉面仔細上藥。正巧王府庫房裏有一塊上等軟玉,極為溫潤細膩,想着殿下養傷用得着,便親自磨好了帶來。”
趙嫣正疑惑玉條如何養傷,就見聞人藺神色如常地從盒中取了一條,另一只手取過趙嫣手中的藥盒置于案上,單手打開……
趙嫣驀然睜圓雙眼,這玉條……該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說什麽檢查功課,他分明就是有備而來!
聞人藺轉過臉來,看了衣着齊整的趙嫣一眼。
意識到他在等待什麽……
趙嫣雙膝并緊,試圖掙紮:“我自己來。”
聞人藺淡然問:“殿下找得準?”
“那……讓流螢來。”
“殿下若肯讓旁人瞧見自己的這副樣子,又怎會拖到現在。”
聞人藺聲音既輕且沉,一針見血,“那宮女再體貼,也是坤寧宮的人。”
趙嫣只覺自己強撐的體面瞬間被看透,露出狼狽倉皇的內裏。
她是大玄名正言順的嫡親公主,有她自己的驕傲。深處的疼痛仿佛是對她無能的嘲笑,她無法直視,也不願承認自己的失敗。
她習慣了一個人消化情緒,從未想過去依賴誰,哪怕那個人是流螢。
趙嫣眼睫如蝶翅抖動,更緊地揪住了衣料。
即便她與聞人藺已做過最親密的事情,她還是無法越過心理那關。
昨日着了道,神志不清之下自然沒有禮義廉恥。而現在的坦誠相待,又算得了什麽呢?
見她久久沒有下一步動作,聞人藺的視線從她隐忍的玉色臉頰往下,落在了她緊攥的、泛白的指骨上。
仿佛只要再說一句話,她就會紅了眼眶。
她剛沐澤完,披着單薄寬松的春衫,腰間沒有系正式的革帶,而是用一條四指寬的月白綢帶松松一束。
聞人藺擡指勾住綢帶的結,輕輕一扯。
趙嫣一愣,只覺腰間的衣物瞬間松垮。
她以為聞人藺耐心耗盡,要直接上手。正心跳紊亂之際,聞人藺只是将那條解下的腰帶輕輕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本王手裏拿着藥,不甚方便,還請殿下纡尊為本王蒙一蒙眼。”
見趙嫣詫異,他慢條斯理地往椅中靠了靠,難得解釋了兩句,“本王并非好色之人,稀裏糊塗與殿下攪和在一塊兒,實屬意外。殿下大可不必防賊似的防着本王,該看的本王都已看過,殿下不願讓本王看的,本王……也沒興趣。”
他說得這樣坦蕩從容,仿佛趙嫣這兩日的惶然失落只是庸人自擾。
都說到這份上,再扭捏便是矯情。
趙嫣終于擡起僵硬的手臂,抓起那條腰帶跪坐。
聞人藺很配合地前傾身子,輕輕阖上了眼。
明明是順從的動作,于他身上卻別有一番凜然不可犯的高潔。
趙嫣抿了抿唇線,将手中的月白綢帶蒙上他深邃的眉目,綁至腦後。
惟恐綢帶留有縫隙,她特地用力多打了個結,便聽聞人藺極低地悶哼,挑眉道:“殿下這是想公報私仇,勒死本王。”
我倒是想。
趙嫣暗自惋惜:可惜打不過。只怕還沒勒上他脖子,就會被他掐斷了小命。
一陣輕微的窸窣聲過後,綢帶遮目的聞人藺稍稍側首:“好了?”
趙嫣坐在榻沿點點頭,反應過來聞人藺看不見,便又輕輕“嗯”了聲。
聞人藺一手執着抹了藥膏的玉,一手向前觸及趙嫣的腳踝,再沿着她的小腿摸索往上。
他的手掌偏大,指節極為修長,卻又不似書生的手那般清隽,手背微微突出的筋絡使之看起來極富力量感,仿佛輕而易舉就能掌控一切。
趙嫣不自覺朝後一跌,忙曲肘撐住身子。
聞人藺忽而頓了動作,仿佛遇到了什麽阻礙。
他眉頭皺了皺,低沉道:“放松點。”
趙嫣一聲不吭。
聞人藺雖看不見,可她的視野卻清晰得很,溫良的觸感使她分不清是上藥的軟玉還是聞人藺的指節。
這種情況下,她很難想到什麽放松的法子,越是不知所措便越是緊張。
聞人藺也察覺到了,這樣下去根本沒法成功上藥。
“殿下這樣繃着,不疼嗎。”他道。
趙嫣憋了半晌,忍不住回嘴:“疼也是太傅害的。”
聞人藺笑了,明明蒙着眼,卻準确地望向趙嫣的方位,視線仿佛穿透綢帶而來。
“本王冤枉。”
他故意拖慢語調道,“當時殿下中毒頗深,只顧着自己左搖右擺,若非本王幫扶着些,殿下這會兒恐怕痛得下不來床了。”
聽出了他話中戲谑,趙嫣惱羞成怒,氣頭上也顧不着伏低做小了,下意識一腳蹬了過去。
聞人藺擡手準确地攥住了她纖細的腳踝,趁她怔神的功夫一推……
趙嫣只覺微微一涼,接着便是藥油暖化後帶來的溫熱,并無想象中那般難堪不适。
“殿下年紀小,面子薄,總覺得委身于人……尤其是本王這樣惡名遠揚的人,是件難以直面的事。”
聞人藺迎着燭火的暖光,綢帶遮掩下越發顯得鼻挺而唇薄,說道:“人快餓死了,就得吃飯,沒飯吃便嚼草根樹皮,泡pao若是連樹皮也沒了……”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空曠悠遠起來:“哪怕是腐屍蟲蛇,也會閉着眼睛拼命地往肚子裏塞。同理,殿下中毒性命垂危,便要想發設法解毒,求生意志人皆有之,做都做了,有何丢臉的。”
聞人藺用平靜的語氣講着駭人聽聞的譬喻,可趙嫣卻敏銳察覺出他言辭間夾雜的淡淡嘲意,仿佛敘說的是某件他親身經歷過的往事。
她安靜下來,試圖從聞人藺臉上窺探出什麽。
可暖光下,對方那張綢帶半遮的臉依舊如玉無暇,不見半點波瀾。
聞人藺收回手,在案幾上摸了摸,食中二指上還沾着些許觸目的紅。
趙嫣眼皮一跳,猜想他是要拭手,便匆匆穿戴齊整,将案幾角落裏那方棉帕往他指腹下挪了挪。
這回聞人藺摸到了,取過來慢悠悠擦淨了指節,這才将眼前的綢帶取下。
乍一接觸暖光,他頗為不适地眯了眯眸,半晌打開,望向榻上擁被端坐的“小少年”。
她兩頰還殘存着淺淡的緋色,眸光因隐忍而顯得水色潋滟,仿佛滿目潮濕的春意都到了她的眼睛裏,格外動人。
聞人藺又忍不住伸手,輕輕遮住她眼角那顆礙事的淚痣。
就當趙嫣眨眼,疑惑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何意時,聞人藺突然湊近些許。
“這玉本該含足一晚,待上頭的藥性全然吸收方能取走。不過殿下如今身子特殊,一個時辰便可。”
他氣息極低地問,“可要本王留下幫忙?”
“不必!”
光是斬釘截鐵的語氣還不夠,趙嫣還用力地搖了搖頭。
聞人藺心情大好,又露出往常那般深暗莫測的淺笑,起身将那方用過的帕子塞在趙嫣手中,指腹自她掌心觸過。
“那殿下,可要自己記着用藥的位置。”
語畢,他理理衣袍搴簾而出,提筆在她那份未完成的文章上批了一行字,走了。
趙嫣着實好奇他在文章上批了什麽,待他出了殿門,便迫不及待地穿鞋下榻,趴在案幾上一看,兩行遒勁灑脫的行草朱批寫着——
【早晚一次,盒中軟玉用畢即止。】
“……”
趙嫣呼吸一窒,将那份被“玷污”的文章連同手中棉帕一起丢入銅盆清水中,還洩憤地攪了攪,直至完全看不出痕跡為止。
可氣歸氣,趙嫣不得不承認裏外用過藥的傷處,真的不再疼痛。
難得一夜安穩,酣眠無夢。
第二日神清氣爽醒來,連流螢都誇贊:“殿下今日的氣色好多了。”
晨間春雨明亮,落紅滿地,等準時趕到崇文殿時,恰逢雨霁天青,屋檐上的積雨被陽光照耀得熠熠生光。
趙嫣眼尖地發現她席位上加了一層厚絨毯子,跪坐上去仿若置身雲端,舒服得緊。
想必是流螢見她身體不适,命李浮提前加了一層厚毯,趙嫣并未深究,将精神放到課業上來。
周及照舊醉心于研究儒學政論,聞人藺教授棋藝兵法,除了偶爾若有若無掃來的視線讓趙嫣有些心虛外,一切似與平常無異。
這日課畢,聞人藺單獨喚住了趙嫣。
趙嫣心頭一跳,已有了不好的預感,狀若平靜地回身問:“太傅還有何事?”
聞人藺靠于椅中,翻閱她仿着趙衍文風呈上去的策論,随意問:“上次的玉,殿下可用着稱心?”
他說話語氣不重,可趙嫣還是覺得他聲音太大。
她眼睫抖了抖,下意識往身後整理案幾的裴飒處看了眼。
“已經用完了。”趙嫣低着頭,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
聞人藺微微颔首,指腹又劃開一頁紙:“用完了,記得還給本王。”
什麽?
還、還要還的嗎!
趙嫣不禁呆愣,正不知該如何回絕這個糟糕的話題,便看見聞人藺眼底噙着笑意。
便知他是故意如此。仿佛揪住了趙嫣的小辮子,就得隔三差五扯上一扯。
正如他自己所說,這麽大一個把柄捏在他手中,趙嫣投鼠忌器,以後只能活在他聞人藺的陰影下,唯他馬首是瞻。
可泥人還有三分脾氣,更何況趙嫣本就不是逆來順受之人。
“人活于世,總會有弱點和短處。”
她忍着氣,聲音反倒有種倔強的平靜,“孤只祈求太傅永遠強悍無情,永遠不會有病痛衰敗、受制于人的一天。”
趙嫣也是被拿捏久了,心有不甘,随口那麽一說。
可聞人藺翻閱文章的手一頓,眼底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
明明臉還是那張臉,優雅俊美,可趙嫣就是能敏銳地察覺的氣氛僵了下來,連空氣都仿若凝結。
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哪句話,觸及到聞人藺的逆鱗,只被那審視的目光壓得下意識後退一步。
“肅王殿下。”
太極殿的老太監邁着碎步進殿,及時打破了殿中沉寂,擦着汗道,“王爺,聖上宣您即刻去太極殿。”
趙嫣忙逮住機會,朝座上男人行了個學生禮,便匆忙告退。
聞人藺擡手,示意老太監先行退下。
望着趙嫣纖細的背影,聞人藺眼眸危險地一眯。
良久,他低嗤了聲:自己忍着毒發之痛充當她人的解藥,可人家呢,卻想着怎麽揭他短處呢。
呵,小沒良心的。
真抓住了他把柄,還能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