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VIP] 第29章 還玉
第29章 [VIP] 第29章 還玉
趙嫣明顯地察覺到, 近來聞人藺在她面前出現的次數銳減。
每日的武課換成了另一位新擢上任的太子少傅,兵法講得晦澀難懂不說,棋藝亦是雜亂無章。
聞人藺偶爾會出現一兩次, 然後又會莫名消失六七日。少有的幾次見面,他平靜悠閑得近乎疏離, 講完課就走, 目光不在趙嫣身上多做片刻停留。
按理說,聞人藺不再盯着自己, 趙嫣應該開心。
可不知為何,她心裏卻莫名有些惴然,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仔細想來,似乎是那日在崇文殿聞人藺刻意提及“軟玉”之事,她擔驚受怕之下脾性上來,沒忍住回了一句嘴,聞人藺的眸色便明顯冷淡了下來。
趙嫣将自己那天所說之言翻來覆去回味了好幾遍,也沒發現是哪句犯了他禁忌。明明簪花宴後她懼怕交加下直接動了手, 聞人藺也未曾放在心上呀!
那幾日聞人藺雖愛恫吓她,卻是含着笑的,趙嫣緊張歸緊張,卻也能察覺出聞人藺并無明顯殺意。
現在麽,聞人藺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可捉摸, 可就說不定了。
到底是該主動去探探口風,還是靜觀其變,趙嫣很是糾結了幾日。
直至四月底, 一樁懸案震驚朝野,趙嫣的注意力暫時得以轉移。
承恩殿內, 窗邊陽光明亮,花影搖曳。
趙嫣與柳姬坐于羅漢床上,共看一份攤開的京郊輿圖。
年底冬宴之後,蜀川亂黨帶着成車擄掠而來的金銀珠寶及無上封賞餍足退兵,留下千裏瘡痍焦土和無數聚集在京師外避難的流民。
“起先是年初那會兒,流民營地中陸續有男童與少女失蹤,漸漸的延伸至城郊貧苦百姓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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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姬伸指從輿圖的京郊位置至西城門處一劃,繼而道,“當時朝廷剛避戰招安,正是需要穩定人心、粉飾太平之際,京兆府尹便将此事壓了下來,随意處死了兩名人牙子後便草草結案。”
但風波并未就此停歇,幕後黑手竟猖獗到将爪牙伸往了官宦人家。
趙嫣颔首,将上午從裴飒那兒打探來的消息告知:“四月份,陸續有京城官員的幼子及豆蔻少女失蹤,其中還有何禦史的老來得子,以及兵部侍郎岑孟視作眼珠疼愛的幼妹。”
一時京師各家人人自危,奏折一封借着一封送入太極殿,皇帝被迫提前出關,坐鎮朝堂。
柳姬颔首,根據趙嫣的提示找到何禦史及岑侍郎的府邸,以朱筆在輿圖的相應位置上畫了個圈,再将諸個紅點一一連接起來。
“出事的位置,似乎都是圍繞着京郊這塊地展開。我會讓孤星查查,這塊地屬于誰家。”
趙嫣看着柳姬的動作,忽而問,“柳姬,你為何知曉這麽多?國事朝局不說,就連官員府邸也大致清楚。”
她笑了笑:“這些細節,孤都不知道呢。”
柳姬筆尖微微一頓,随即若無其事地移開,托着下颚道:“不然你阿兄,為何費盡心機也要将我留在身邊呢?”
趙嫣看着柳姬張揚大氣的五官,也跟着擡手撐住下颌道:“我總覺得,柳姬不像尋常女子。”
聞言柳姬将眉梢高高吊起,一臉的不可置信:“殿下懷疑我?”
她這副模樣,反倒跋扈得可愛。
“我若是疑你,在你拆穿我真實身份的那一天,就該任憑母後将你處置了。”
趙嫣湊近些,看着她琥珀色的瞳仁,“何況,柳姬姊姊議事的時候真的很耀眼啊,眼界高遠,确與尋常女子不同。”
趙嫣誇得真誠無比,柳姬難得有幾分局促,擡手揉了揉鼻尖道:“我?我不過是裝模作樣的,殿下才是真與尋常少女不同。若尋常十五六歲的姑娘臨危受命,恐怕還未坐于東宮危椅之上,就早吓哭了。”
她目光躲閃了一瞬,随即又理直氣壯地瞪了回來:“殿下還說不疑我?自簪花宴之後,殿下便時常一副晃神的模樣,擺明了有心事。”
趙嫣怔然。
“看吧看吧!”
柳姬一副了然的神情,輕哼道,“殿下心有苦悶卻瞞着我,擺明了就是不信任我嘛。”
趙嫣一直以為自己将這樁秘密藏得極好,連流螢都在刻意回避此間話題,惟恐說錯什麽惹主子傷神。
于是趙嫣也裝作沒事人的樣子,應付東宮裏外事宜,卻未料被素日裏大大咧咧的柳姬一語道破。
心事就是如此,無人在意的時候,你反而覺得尚能忍受。一旦有人破開了一道口子,便會迫不及待想要宣洩出來。
趙嫣托腮垂眸,眨了下眼睛說:“我最近,的确遇到了一個費解的難題。”
柳姬擡掌朝上,勾了勾指尖,示意她說來聽聽。
“是前不久在崇文殿,周侍講提到的一個故事。”
趙嫣心虛地清了清嗓子,沉吟片刻,輕聲道,“說是河東有一望族,其族中幼子做了一件有違禮教的事,卻無意間被宿敵當場撞破。這少主慌亂之下錯上加錯,與那宿敵做了一件更加可怕的壞事,于是那宿敵便捏此為把柄,時不時拿出來要挾于少主……你說,此局該如何破解?”
柳姬疑惑,周及是名門君子,除了政論外,竟還會給太子講這種世家大族的勾心鬥角之事?
她眼睛一轉,笑道:“這還不簡單,想個法子除掉宿敵便可。”
趙嫣微微擰眉:“可若那宿敵,是個無法撼動的位高之人呢?”
“那便想法子打探他的弱處,揪其把柄互相制衡。”
“他處事果決狠厲,滴水不漏,似乎也并無把柄。”
柳姬愕然。
她愣了許久,問趙嫣:“這宿敵位高權重,難逢敵手,卻放下身段去威脅一個空有其表的少主,他圖什麽啊?”
這話把趙嫣給問住了。
“許是想控制少主,吞并族中家産?”她揣摩道。
柳姬抱臂回擊:“那他為何不直接借此機會殺了少主,取而代之?”
“……”
“你看,一般我們揪着把柄去威脅某人,是因為那人會對我們造成威脅,亦或是能用這個把柄換得更大的利益。可周侍講故事中的那個宿敵,顯然不需要這些龌龊手段也照樣能達成目的,甚至借機殺了少主更加省事。”
柳姬将手一攤,難以理解道,“所以他如此吊着少主,到底圖什麽?這不合實情。”
他到底圖什麽?
趙嫣仿佛被這句話問到了靈魂深處,于腦中“叮”地撞出清越的回聲。
的确,以聞人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滔天權勢,想要得到什麽,根本不需要東宮的助力。
那他為何不對自己下手?
逼急了自己,對他有何好處?
靈光一閃而過,還未來得及抓住,便如水月鏡花般消散不見。
五月梅雨天,整個京師都籠罩在朦胧清新的煙雨中,宛若一幅濕淋淋的水墨畫卷。
連着下了半月的雨,今日終于放晴。春季的落英已化作香泥消失殆盡,滋潤着牆頭的滿樹綠蔭。
夏天終是來了。
再過八十天便是趙衍過世周年的忌辰,趙嫣今日課畢特地去太極殿請了安,委婉提出要和去年一般去明德館主持祭孔大典,撫慰大玄的下一批棟梁之材。
數條性命的隕落皆與明德館息息相關,仇醉至今未露蹤跡,她無論如何都要親自走一趟。
皇帝沉默了許久,方輕描淡寫道:“京中局勢不穩,太子就不必勞師動衆了。安心呆在東宮研讀聖賢,磨磨性子。”
竟是直接拒絕了。
趙嫣雖心有不甘,卻也深知不能急功近利,道了聲“兒臣遵旨”,便攏袖躬身退出了大殿。
入夏後,陽光已有幾分刺目。
流螢前來請示道:“日頭正盛,殿下是想乘坐轎辇回東宮,還是馬車?”
趙嫣看了眼湛藍的天,輕輕搖首道:“孤想散會兒步。”
下了太久的雨,趙嫣只覺骨頭縫裏都能擠出水來,正好曬曬太陽散散濕氣。
流螢從內侍手中接了把紙傘撐開,稍稍為主子遮了遮。
二人一前一後,沿着長長的宮道緩步而行。
趙嫣正想着如何才能順理成章出宮一趟,便見一側的宮牆上傳來了細微的“喵嗚”聲。
趙嫣駐足擡首,手搭涼棚遮于眉前,便見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兒撅臀打了個哈欠,然後尾巴水草般悠然一擺,轉身跳下了宮牆,消失不見。
宮裏的野貓若無人照看,只怕捱不過苦寒的冬日。何況這貓油光水滑,不像是無主的樣子。
趙嫣心下好奇,下意識拾階而上,攏袖穿過了垂花門。
樹影在頭頂婆娑,她穿過庭中陽光斑駁的小道,卻見廊庑之下坐着一條熟悉而高大的身影,那身殷紅的官袍與滿庭綠蔭交映,別樣醒目。
聞人藺交疊雙腿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膝頭擱着一個綢布小袋,手裏撚着兩顆肉幹,正悠然自得地逗着貓玩。
他深色的官靴下,已然聚集了七八只色彩迥異的貓兒,俱是随着他指間的動作轉着圈,搖頭晃腦。
聞人藺似乎找到了莫大的樂趣,直至那些貓兒饞得喵嗚直叫,方大發慈悲地一揚手,将肉幹抛下,霜白修長的指節在陽光下劃出一道耀眼的弧度……
心狠手辣的肅王殿下逗貓,這畫面怎麽想怎麽詭異,可看在眼裏,又透出一股賞心悅目的和諧來。
他不應該在忙着調查童男少女失蹤案嗎?怎會有閑情在此喂貓?
驚詫之下,趙嫣不禁多看了兩眼,莫名覺得聞人藺逗貓的動作有些眼熟。
不僅眼熟,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正隔着葉縫窺探,便見聞人藺漫不經心撚去指腹的肉渣,不輕不重道:“太子殿下何時,有窺人牆角的癖好了?”
被發現了,趙嫣心中一咯噔。
左右躲不過,她索性大大方方地從樹影後走出,朝着聞人藺颔首道:“方才孤見牆頭有只漂亮的鴛鴦眼貓兒竄過,一時好奇跟過來,未料肅王也在此處。”
話音剛落,那只黃綠色鴛鴦眼的白貓從一旁的花叢中鑽出,親昵地跳上聞人藺的膝頭,在他一絲不茍的官袍上留下了幾枚帶着塵土的梅花爪印。
聞人藺面不改色,任由那只貓踩着他寬闊的胸膛躍上肩頭。
“這些小東西來歷不明,有東西吃時便撒撒嬌,供人逗弄,無利可圖時便轉身離去,不似犬類那般搖尾谄媚。”
聞人藺擡手撓了撓肩頭白貓的下颌,目光卻是穿過半座庭院望向趙嫣,似笑非笑道,“殿下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趙嫣不太明白他話中深意,半晌含混道:“是很有意思。那孤,便不打擾肅王雅興了。”
她略一攏袖,便轉身離去。
聞人藺哼笑一聲,擡手拎下肩頭的那只雪白小貓,随即淡然拂去身上的爪印與貓毛,喚了聲:“張滄。”
張滄不知從哪個角落閃出,抱拳道:“卑職在。”
“去和太極殿的張公公說一聲,以後太子再想着面聖出宮,一應回絕。”
“是。”
張滄知曉如今正是關鍵時刻,不可能讓小太子介入其中,攪亂大局。可他憋了半晌,終是沒忍住小聲問道:“王爺不去崇文殿嗎?這都有大半月沒見着太子了,您不想……”
接觸到肅王漆冷的眸,張滄識趣地咽下後半句話。
“之前,确是本王高估了她。”
聞人藺将綢袋中的肉幹盡數傾下,無甚表情道,“如今看來,不過爾爾。”
……
孤星回東宮複命了。
趙嫣見他不再是以飛鴿傳信,而是親自回來禀告,便知他此行定有重大發現。
果然,孤星一進書房便抱拳道:“卑職近來發現雍王世子頻繁出入城門,身後總有侍衛押送大量木箱。一開始卑職以為其是在轉移金銀私産,直到昨日卑職借機湊近去瞧,赫然發現箱子上皆鑿了通氣的孔洞。”
“你的意思是,箱子裏運送的是活物?”
趙嫣托腮沉思,再聯系到近幾個月來不斷失蹤的童男少女們,一個可怕的猜想浮出腦海,令她汗毛倒豎。
“不僅如此。”
孤星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卑職還看見肅王殿下進出雍王府,似有暗中接觸。”
趙嫣忙直起身子:“可知曉他們私下往來,所為何事?”
孤星搖頭:“肅王警覺得很,其手下副将亦是萬中挑一的高手。卑職能力不足,已被他們發現,恐再難近身。”
聞言,趙嫣心中略沉。
趙元煜運送的那些木箱中,裝的可是失蹤的孩子們?
以聞人藺的能力,既已接近雍王府,不可能查不出什麽蛛絲馬跡……
不管聞人藺想做什麽,趙元煜都是趙嫣的仇人,她不可能坐視不管。
必須想法子出宮一趟。
不僅要出宮,還得名正言順地接觸到此案核心。
可她今日的提議已被父皇否決,整個朝堂上下能助她達成這般心願的,只可能是……
趙嫣又想起了聞人藺悠閑逗貓的畫面,想起了他數次逗得自己緊張臉紅時,眼底淡淡暈染的笑意。
“他如此吊着少主,到底圖什麽?”
趙嫣忽而覺得,柳姬當初問她的這個問題,已有了清晰答案。
她在書房靜坐到日落黃昏,想了很多。
随着思緒的清晰,她的眸光逐漸堅定,終是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踏着金紅的餘晖邁出了房門。
門外只有流螢盡職盡責地守着。
“流螢,你讓李浮帶個口信去肅王府,就說孤有個難題不會,請肅王殿下入東宮為孤釋疑。”
趙嫣眼中映着夕陽的绮麗,嘴角微微一提,輕柔道,“還有,去給孤弄一套胭脂水粉,以及女孩兒的衣裙。”
想了想,她在流螢驚詫的目光中補充:“要孤穿着合身的。”
那就不妨賭一把,他對自己有興趣。
……
東宮寝殿門窗緊閉,所有的侍從皆遣散開去。
趙嫣看着鏡中熟悉而陌生的自己,擡手攏了攏鬟發,道:“行了,釵飾不必太多。”
反正倒時候得取下來,省得麻煩。
流螢握着玉梳,欲言又止。
趙嫣從鏡中看她,寬慰道:“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逗一逗就戰戰兢兢的小公主了,她得自己去争取籌碼。
流螢一咬唇,擱下梳子道:“奴婢伺候太子殿下慣了,并不知女子時下妝容。奴婢這就去請柳姬幫忙。”
柳姬頗為義氣,也不多問趙嫣這唱的哪一出,拿起妝臺上的脂粉便開始描摹起來。
趙嫣也不知最終成品如何,只知紅妝落成之時,連柳姬也看得呆愣了許久。
她撐着下颌坐于寝殿書案後,連裙擺散開的褶皺都精心設計過,從日落時分等到華燈初上,殿門外總算傳來了流螢的恭迎聲。
下一刻門扉被推開,熟悉而沉穩的腳步聲邁了進來。
聞人藺一襲暗色常服,肩闊腿長,負手信步繞過屏風,便見坐于璀璨燈火中的妙曼少女。
她肘間挽着流光的绫羅披帛,石榴長裙如花瓣散開于膝下,烏發迤逦,纖手輕輕托着下颌,露出一截皓如凝脂的小臂,恰如般般入畫,月中聚雪……
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聞人藺只略一挑眉,便神色如常地行至她身旁站立。
他半垂眼簾睨視,平淡問:“殿下大費周章請本王前來,是哪句不懂?”
說着提起筆架上的朱筆,俯身去看她橫擺于案上的文章。
趙嫣擡起眼來,燈火聚集在她眼中,澄澈明亮,泛着粼粼的光澤。
她沒有回答,只将一旁眼熟的錦盒輕輕挪到了聞人藺手邊,吧嗒一聲打開,露出了瑩白暖潤的玉色。
趙嫣極輕地眨了下眼睫,竭力平靜道:“我來将玉……還給太傅。”
聞人藺指間的朱筆倏地一頓,在紙上劃開一條鮮豔的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