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048
時既望有個習慣,存進通訊錄的號碼皆不備注姓名,而用代號。
爸爸媽媽、外公外婆、奶奶、堂表兄弟姐妹,宋岩、蘇業、岳然等,供應商、客戶、合作方等,按照關系的親疏遠近,分別以不同形式的代碼表示。
據他自己解釋,高中時手機被偷,忙于上課的一整個下午,包括爸媽在內的十來位通訊錄備注人收到“時既望被車撞,急需錢做手術”,親人朋友大部分不信,他媽的電話直接打給班主任,慶幸無人受騙。
那段時間,此類騙局很流行,時既望買了新手機後,就開始以代號替代人名和稱呼,防止相似的事再次發生。
後來倒是再沒丢過手機,但時既望習慣了,就一直保持下來了。
好處已經不明顯,但壞處是,萬一有突發狀況,需要其他人聯系其親屬,看到時既望的手機會很迷惑。
“你是他通話記錄中的最新一位,據我們推測,他出事時應當正在跟你通話。”對面的公安解釋,“你方便的話,過來一趟。”
唐燼:“他……出什麽事?”
公安:“被人襲擊,現在在xx醫院,地址是xxxxxx,急診區,過來找我就行,我姓周。”
旁邊有人喊,公安匆忙應了一聲,對電話說了聲:“先這樣。”
唐燼呆滞地随着人流往前走,到出站口,他才像是忽然反應過來,發瘋一般跑了起來。
深夜,醫院急診區依然十分忙碌,今天似乎出來什麽事,門前停着好幾輛急救車,唐燼一路往裏,不時聽見哀嚎和抽泣,從四面八方鑽進耳朵。
發生了什麽,時既望在哪裏,是不是很嚴重……
忽然,急救室位置爆發出一聲絕望的痛哭,但很快被淩亂的聲響覆蓋。
唐燼轉了一圈,終于在一處角落看見兩位身着制服的公安,他快步上前,問:“你好,是周警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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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子高的那位轉身,看到他一點頭:“你是裏面那位先生的朋友吧?我就是之前給你打電話的周警官。”
唐燼:“我姓唐,我是他的……他怎麽樣?”
周警官:“還沒醒。”
唐燼腦袋一空。
“不過沒大礙。”周警官大喘氣地補充道,“你是他的朋友嗎?”
此時,點頭是最合适的,但唐燼沒答,只說:“我們是大學同學,認識很多年。”
周警官:“這樣啊,我們會留兩個人在這裏,你看你是……”
唐燼:“我留下。”
周警官點頭,有熟人朋友在要方便一點:“我和同事現在要去現場看情況,有消息再溝通。”
唐燼:“謝謝,辛苦你們。”
送走人,唐燼到洗手間洗了把臉,平複了心情,才回到這邊,小心翼翼地掀開簾子。
大約受了傷,時既望臉色異常蒼白,和雪白的床品枕頭以及輸液瓶一起,深深刺着唐燼的瞳孔。
唐燼在旁邊坐下,盯着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看。
外面依然人來人往,但唐燼什麽都聽不到,只是專注地看着眼前這個人。
這張臉,他看了将近八年,連右眉上方的一顆棕色小痣都異常熟悉。
可此時近在咫尺,又仿佛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離得這樣近,以至于看着這張臉,有種恍惚的陌生感。
“時既望。”唐燼小聲說,“你要是出事的話,我就去找你。”
時既望當然不會回答——也不會出聲趕他。
唐燼忽然覺得很滿足,慢慢俯身趴在枕頭旁邊,一眨不眨地盯着時既望的臉:“我騙你的,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而且,你沒事才是最好的——你不知道,來重慶的路上,我很矛盾,希望你不會出事,我自己多想,但是你電話打不通,我真的不放心。”
時既望安靜地睡着。
“以前你經常這樣看我,我不懂,醒着也能看,偷偷摸摸有什麽好看的。”唐燼回想着從前,“現在我明白了。”
醒着的時候,擔心對方不高興、擔心自己會難過,太多的顧慮,才讓人選擇以這樣的方式端詳那個人。
如果可以的話,誰不想光明正大?
思及此,唐燼忍不住難過起來,本想趁時既望無知無覺把心裏話都說出來,結果說着說着把自己說喪氣了。
他垂目,看到時既望伸出被子的手,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一下。
時既望的手指接收刺激,像蝦須一樣動了動,唐燼連忙擡頭,确定時既望沒醒,輕輕呼了口氣,有些慶幸,又似乎有難以形容的失望。
滿腔的話無法言說,也不敢再做什麽手腳,唐燼趴着趴着漸漸困頓不堪,擔心睡過去後被時既望發現,他依依不舍地出去,坐在等位區,獨自發起呆來。
夏日,天亮的很早,時既望醒來時,晨光透過玻璃,在窗臺落下一塊斑駁。
他轉了轉眼珠,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慢慢起身下床。
留守公安見到他,上前介紹情況,随即叫來值班醫生替他檢查身體,結果一切無礙,可以随時出院。
時既望說:“我知道是誰幹的。”
公安一愣,大喜,時既望出事那地方很偏僻,監控形同虛設,現在受害人親自指認,簡直事半功倍。
需要一道前往派出所,時既望洗了個臉,拿到自己的手機,屏幕碎了,倒是還能正常用。
短短兩天,這是廢掉的第二個手機,流年不利,牽連錢包。
旁邊的公安說:“你的朋友在外面,需不需要說一聲?”
時既望:“什麽?”
公安說了昨天通知朋友的事,時既望稍微一想就明白了,略一思索,走到外面,卻沒看見人。
“咦?醫生出去的時候我還看他站在門口。”公安不解,“可能去洗手間或者有事,你打個電話吧。”
時既望:“不用,先辦正事。”
做口供、給線索,離開派出所的時候已經到了中午,時既望打車回住處,洗完澡換了身幹淨衣服,再次出門下樓。
他選了家粉店,吃完午飯開始四處走,沒什麽目的,就是随意閑逛,途中還買了杯手打檸檬茶,喝光後一看時間,下午兩點多。
陽光極佳,墨跡天氣顯示實時溫度為34,時既望走了半天實在有些熱,走到牆角的背陰處,掏出碎屏的手機撥了個號碼。
那邊接得很快,但不願開口。
時既望問:“你在哪?”
對方:“我在……公司。”
時既望:“別撒謊。”
對方:“……”
時既望:“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唐燼:“我真的很忙,下次……”
“沒有下次。”時既望淡淡道,“只有這一次機會。”
說完,他挂了電話,靠着樹幹,靜靜等待。
不到五分鐘。
“時既望。”
時既望轉過身,和唐燼面對面站立。
唐燼:“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時既望:“醫院裏就知道了。”
唐燼:“你故意走來走去,是為了确認麽?”
時既望:“是。”
唐燼啞口無言,他早知道沒這麽容易糊弄過去,被時既望逮個正着也沒什麽要緊,但他确實忽視了時既望的敏銳程度。
時既望:“跟着我幹什麽?”
唐燼:“你出事,我擔心你。”
時既望:“我提供了線索,很快會有結果。”
唐燼勉強笑了一下:“那就好。”
時既望:“襲擊我的人,你認識。”
唐燼微微怔住,但立即又反應過來:“葉風?!”
時既望點頭。
唐燼震驚極了:“他為什麽要……”
時既望:“他喜歡你這麽多年,你們卻沒法在一起,你覺得是因為什麽?”
唐燼:“我不喜歡他。”
時既望歪頭。
唐燼:“從來沒有。”
時既望:“他不這樣認為。”
葉風覺得,如果沒有時既望,他至少還是有機會的,哪怕會很難。
時既望:“我會告他。”
唐燼又是一愣。
時既望:“這次證據确鑿,他沒有脫罪的可能,而且我不怕讓你知道,是我有意讓他下手的,為的就是今天,不過犯罪未遂,應該不會關很久。”
唐燼:“你……為什麽要告訴我?”
時既望:“你們也認識許多年,告訴你一聲也沒什麽。”
唐燼:“我真的從來,從來沒有喜歡過他,一點也沒有。”
時既望:“你說過了。”
唐燼:“這件事,交給我,好嗎?”
時既望:“嗯?”
唐燼:“讓我處理,所有的一切,都交給我。”
時既望看着他,點頭:“可以。”
唐燼很有些吃驚,其實時既望不答應,他也會通過別的方法,将葉風徹底剝離他們的生活,結果時既望答應得這麽痛快。
“你剛才說,你從來沒喜歡他。”時既望問,“從來沒有嗎?”
唐燼鄭重:“沒有。”
時既望:“這麽果斷。”
唐燼:“我的心,我自己知道。”
時既望瞧他一眼,忽然露出笑意。
唐燼剎那間想到什麽,語氣變得急迫:“我們是我們,我們之間不一樣,我承認,過去的六年,我愚蠢自私,沒有早點看清自己的心意,可我對你、對別人,是完全不同的感情。”
他深深凝視眼前人,“這麽多年,我愛過的人,只有你。”
頭頂忽然傳來蟬鳴,夾在樹葉搖晃的簌簌中,奏響夏日的歡樂。
時既望聆聽片刻,轉了個方向動身,似乎是打算回住處。
唐燼下意識跟了幾步,又停下。
時既望也沒有回頭。
生活再次回複如常。
上班、下班、工作、休息,偶爾接待幾個來重慶旅游的朋友,倒是比在宣寧時更加閑适。
到7月份,重慶異常炎熱,陽光足以将人烤化,時既望實在受不了,每天除了上班,吃飯購物一律通過手機,周末更是大門不出。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多月,8月下旬,接連下了兩天大雨,盡管仍然炎熱,好歹沒那麽令人難以接受。
恰好此時廖飛打來電話,說新房裝修的七七八八了,請時既望過去看看,時既望閑來無事,也想親眼看看最終成品。
周六上午,他依約去了廖飛的新房。
“都是根據你的圖紙做的。”廖飛熱情介紹,“陽臺的玻璃窗、隔斷、衣櫃、浴缸,沙發也是按照你的建議買的,真的很合适很好看。”
時既望含笑聽完:“你們喜歡嗎?”
廖飛狂點頭:“非常非常喜歡。”
時既望站到電視牆前,問:“這套設備……”
“哦,聽朋友說現在很流行這個,我咨詢過,這種配置好看,也實用。”廖飛比劃着,“時先生覺得怎麽樣?”
時既望點頭:“真好。”
是真的很好。
那套影音設備是一年多前上市的,他一直想買上一套,但那段時間他跟唐燼的問題越來越多,他沒太多心思準備這些,後來搬進自己房子,又始終忙忙碌碌,連看電視的時間都沒有,也一直沒顧上。
如今,在這個嶄新的、一切設計都出自他手、完全在他審美之內的房子裏,看到他曾經心心念念的東西,那種五味雜陳的感覺實在難以言表。
“恭喜你們。”時既望真誠地對廖飛說,“希望你們永遠幸福。”
告別廖飛,上車,卻突然不知該往哪去。
外面人群擁擠,熙熙攘攘,一窗之隔的車子裹挾其中,成為這種熱鬧的一部分。
車窗嚴實地關着,将雜音隔絕在外,時既望獨自坐在車裏,感覺到久違的孤獨。
已經許久沒有這種感覺。
那種全世界只有自己的寂寞,像蟄伏一冬的樹苗,不知何時破了土,猝不及防卷土重來。
時既望覺得自己很矯情。
以前他覺得自己很幸福,父母親人、朋友同事,都是他幸福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如今,父母親人依然愛他,朋友同事也一如從前,他的幸福來源并未有過絲毫改變。
他的寂寞從哪來?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無病呻吟,他覺得自己有病。
手機忽然響起,時既望趕忙掏出來,心裏默默感激這通電話。
電話是王銘打來,時既望有些驚訝,他們平時并沒有聯系。
王銘:“時,時既望嗎?”
時既望:“是我。”
王銘:“你……現在在哪裏啊?”
時既望:“在重慶,找我?”
王銘:“有個事……”卻又不往下說。
時既望笑了:“要不然你再想想,然後再打給我。”
王銘:“……”
氣氛松弛了些。
“他最近……很麻煩。”王銘支支吾吾,語氣尴尬,“他媽找我,想讓我幫忙。”
時既望沉默一下,道:“葉風?”
王銘:“……是……”
時既望:“你打給我,是打算讓我怎麽做?”
王銘語塞。
“他利用你綁架我,你不想跟他計較,這是你的選擇,我沒什麽好說。”時既望說,“他找到重慶,企圖對我不利,要不是我運氣好,你現在大概只能打給我的鬼魂。”
王銘震驚:“什,什麽意思?葉風他……”
時既望:“就是你以為的那樣。”
王銘徹底說不出話來。
時既望:“幫不了你。”
王銘又無言了許久,才道:“我明白了。”
王銘沒急着挂電話。
“我最近一直在想,他為什麽不喜歡我。”王銘低聲說道,“我們認識這麽多年,關系很好,他如果喜歡我,我會對他很好的。”
時既望:“嗯。”
王銘:“以前以為他跟唐燼,雖然生氣,但覺得自己有希望,後來我知道,他就是不喜歡我,跟唐燼周燼都沒關系——這樣想,反而好受點了。”
時既望無言以對。
不過王銘也并非想要訴苦,說完這幾句話後笑了一聲,道:“說出來之後舒服多了。”
時既望:“那就好。”
王銘:“打擾了。”
時既望:“好。”
他一頓,忍不住問,“你還好嗎?”
這麽一會兒,王銘又恢複了吊兒郎當的态度:“我能有啥事?行了,我哥在喊我,再不去要挨揍了,就這樣呗,拜拜。”
時既望:“……拜拜。”
時既望其實想勸王銘幾句,但每個人對感情的期待不同,底線也不一樣,他所以為的“道理”未必适合旁人,他本身不愛管閑事,跟王銘的關系也沒那麽熟悉。
而葉風那邊,他把事情和證據都給唐燼後就沒再過問,如果不是王銘的這通電話,他已經幾乎忘了這事。
略一思考,他點開手機,鍵入一串數字。
點完最後一個數字,心中閃過猶豫,但只是轉瞬即逝,下一刻,電話已經撥出。
那邊沒接。
時既望也沒在意,開車回住處,翻了幾頁畫冊,睡意襲來,靠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他不常午睡,倚靠的姿勢也無法讓人進入深度睡眠,沒多久就醒了過來。
腦袋渾噩着不太清醒,下意識拿過一旁手機,點開一看就驚到了。
手機是震動模式,被抱枕壓住了動靜,打盹的半小時內,二十多個未接來電,一個來自他爸,一個來自岳然,其他則全部來自同一人。
時既望有些無語,正要回撥過去,聽見門鈴音樂,便起身過去。
打開門,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撲了個滿懷,他一時呆住,忘了做出反應。
熟悉的身形和懷抱,粗重的呼吸中夾雜淡淡橘子氣,是他用了十多年的某品牌衣物柔順劑香。
時既望驀然有絲恍惚,那幾年中,偶爾唐燼也會這樣撲過來抱他,通常是兩人吵完架剛剛和好之時,意味着“那件事過去了”,他不太明白,但從來都是全盤接納。
不過——
他回過神,擡手抵住唐燼,将兩人隔開在合适距離,問:“你怎麽在這?”
唐燼用力扣着他的手,目不轉睛地看他。
“??”時既望滿腦袋問號,“出什麽事了?”
唐燼張了張嘴,聲音略帶沙啞:“你……沒事嗎?”
時既望:“??”
唐燼還是盯着他看個沒完,好一會兒,終于确認人沒事,才重重喘了口氣:“我走了。”
他松開汗涔涔的手,抹了把臉,轉身去電梯。
時既望目送他的背影,緩緩皺眉。
電梯門開,他出聲,道:“等一下。”
唐燼立即回頭,兩人的視線輕輕相碰。
時既望:“進來,我有事問你。”
唐燼愣了愣,滿臉不敢相信,但身體已經先一步反應過來,快速走回來,跟着時既望進門。
兩人實在太熟了,時既望直接進入正題,問:“為什麽在重慶?”
唐燼:“我……出差。”
時既望:“你把我當傻瓜?”
唐燼撇開視線。
時既望于是非常确定這裏面有問題。
他沒接到那二十多個電話,唐燼想過來看看,但如此飛快且準确地出現在他門口,不是一時一刻能辦到。
他微微眯眼:“你找人查我了?”
唐燼當即搖頭:“我沒有。”
時既望其實也不是真的這樣認為:“那是什麽原因?”
唐燼:“你不接電話,我怕你……”
時既望:“我不是問這個。”
唐燼當然也明白:“我說了,你別生我氣。”
時既望:“你先說。”
唐燼:“……”
事實上,他下午在書房跟父親聊一個工作,聊完後發現手機上有時既望的來電,難以置信的同時立即回撥。
一開始時既望沒接,他以為時既望生氣,忍了半小時重新回撥,還是沒接。
如此往複二十多次,時既望不接,也沒有跟從前那樣拉黑號碼,他覺出不對,立即沖來找人。
時既望面無表情地聽完:“最後一通電話是三點二十三,敲門大約三點二十九,六分鐘,你從哪個酒店過來?”
唐燼:“……”
好吧,本來也瞞不住時既望。
唐燼說:“你跟我來一下。”
時既望看他一眼,依然神情淡淡,行動倒是配合,到門口,看着唐燼走出去,不是去電梯廳,而是拐到另一側的屋外,面露疑惑。
“這房子。”唐燼解釋,“我租的。”
時既望:“……”
合着這麽多天以來,所謂“考研”的大學生就是唐燼,這麽多天跟他接觸的那位男生的真實身份不是大學生,而是演員。
神奇的方法,很符合唐燼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了。
時既望并不糾結,只問:“為什麽住在這裏?”
唐燼頓了頓,凝目望向他。
時既望又問:“廖飛也是你找的?”
唐燼:“……你什麽時候知道?”
時既望:“現在。”
唐燼垂下眼皮,雖然非常意外,但既望确實了解他。
因為一個小小的插曲,他精心安排的“巧合”顯露原型,眼看要分崩離析。
而憑時既望的聰明,他下次再要故技重施會非常困難。
真的好難。
為自己難過的同時,唐燼也想到,過去幾年裏,時既望面對他這樣一個總說着保持距離的傻逼,只會更難、更辛苦吧。
唐燼幾乎要絕望了。
時既望走了幾步,站到窗戶旁,朝外張望:“廖飛是什麽人?”
唐燼:“是哥的朋友。”
時既望:“蘇業知道你的計劃?”
“知道。”唐燼承認,“我求他幫我的。”
唐燼自己也有朋友,但關系平平,從學生時代到如今都是如此。
日常總是笑意迎人,實則若即若離很難親近。
類似性格的人出現在影視和文學作品中的時候,通常會搭配一個相對凄慘的身世背景,或親人或經歷,導致他們成年後共情能力差,甚至進行犯罪,而唐燼顯然并不屬于任何一種。
他性格如此,只是因為他喜歡,覺得如此生活最好。
在時既望真正離開他之前,唐燼從未真正分析過其中的問題——或者可以稱之為矛盾。
他作為獨立個體,當然可以自由選擇生活方式;
可他想要完全的自我,也渴望時既望全盤的付出,一個人的生活多了另一個人的參與,依然想要絕對自我,便只能無限擠壓另一人的性格和自我。
憑什麽?
時既望大概也想到這一點,沒說話。
唐燼:“葉風那邊,我……”他說了進展,
時既望:“律師怎麽說?”
唐燼:“證據确鑿。”
時既望:“他家裏有什麽反應?”
唐燼皺眉:“我不想說。”
時既望:“為什麽?”
唐燼:“怕你覺得我太狠。”
時既望挑眉,一想:“好吧。”
唐燼一愣。
“知道結果就夠了,再說……”時既望打量着他,“你本來就狠。”
時既望說“狠”,當然不是誇贊,但他的神情語氣又不像指責怨恨,而是帶着一種仿佛從前吵架時才有的嘲諷。
唐燼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精神恍惚地看着時既望:“真的嗎?”
時既望反問:“沒有嗎?”
唐燼想到從前,說不出“沒有”。
時既望:“你呆在這,公司怎麽辦?”
唐燼:“周末才會。”
時既望:“飛來飛去,不累嗎?”
唐燼搖頭:“還好。”
時既望在窗前轉過身,看了他一會,走過來道:“我一會兒有事,需要出去一趟。”
唐燼:“什麽?”
時既望:“五點左右回來,一起吃飯,叫上你的‘同學’。”
時既望:“下周公司年中總結會,我明天下午的飛機回宣寧。”
唐燼怔愣地看他。
他回自己房子,到門前,聽見唐燼難以置信的詢問:“時既望,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時既望按開指紋鎖,頭也不回地進屋。
門一關,唐燼的視線被擋住,他死機一般地站了片刻,用力甩了甩頭,在微微的眩暈中将時既望方才的一言一行仔仔細細回味了一番,尋找所有蛛絲馬跡,最後得出的結論不僅沒讓他清醒,反而如同墜入雲朵,頭暈目眩。
飄忽着走到時既望屋子門前,手放上門鈴,忽然猶豫。
剛才他一直有點心不在焉,或許沒聽清時既望的話。
萬一聽錯了,萬一時既望根本不是那個意思,更有甚者,萬一時既望回屋突然後悔……
那他現在敲門,就是給時既望創造反悔的機會。
死也不要。
唐燼狂奔回自己屋,無視“同學”的注目跑進卧室,用力撲上床。
将腦袋埋進被褥,聞着熟悉的橘子香,他漸漸冷靜下來。
時既望不是信口開河的人,也不會突然之間做出那樣的決定,當初離開他也做了足夠的鋪墊,只不過當時的他實在愚蠢,竟然半點也沒發覺。
方才說出那些話,很大可能是因為已經深思熟慮過。
面頰陷在枕頭,心髒砰砰狂跳,唐燼呼吸困難,只好翻過身平躺。
他舒展四肢,把自己擺成“大”字,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
總還是不敢相信,再想想。
腦子裏滾了一會粥,依然不敢相信。
剛剛意識到自己感情的時候,是唐燼活着的近三十年中最為痛苦的一段時間,他不停地想起時既望,想起兩人無數的相處,後悔和醒悟交織,他一度以為自己會就此一蹶不振。
同那時相比,他如今至少有堅定的念頭,做好了長期戰鬥的打算,知道非常難、希望也很渺茫,結果猛然之間就得到了。
真的毫無準備,就有了他夢寐以求的機會。
時既望并沒有說更多,但他需要的,也就是這樣一個機會。
想着,他摸到自己手機,舉起,點開熟悉的號碼。
聽着等待接聽提示,心再次提了起來。
那邊很快接了,說:“什麽事?”
唐燼:“……”
時既望:“??”
唐燼緊急找到話題:“晚上想吃什麽,我做。”
時既望:“你做?”
唐燼:“不用出去吃,你喝酒更方便。”
時既望無所謂道:“可以。”
唐燼忍不住笑:“我‘同學’有事,就我們兩。”
時既望:“随你。”
上完洗手間從卧室門口路過的“同學”聽見這話,探頭進來,說:“我晚上沒事啊。”
唐燼挂完電話,盯着手機看了片刻,才擡頭,對他說:“有事。”
“同學”:“??”
唐燼把手機一收:“晚點把酬勞打給你,明天開始你不用過來了。”
“同學”一臉懵逼:“這麽突然?”
唐燼:“有問題?”
倒是沒有,這個活兒錢不少,但雇主委實不怎麽好相處,如果不是中間礙着朋友的面子,他都想提前跑路了:“沒有——呃,你去哪?”
唐燼:“買菜。”
“同學”:“…………”這是在幹什麽?
晚上,一起吃飯。
菜是唐燼做的,白灼菜心、麻辣花甲、水煮牛肉和辣子雞,當然少不了時既望喜歡的啤酒。
唐燼說:“我第一次做辣子雞,火候不太對,你嘗嘗。”
時既望吃了一口:“不錯。”
唐燼笑眯眯。
這是自從去年國慶後,兩人第一次真正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卻并不會覺得生疏。
兩人實在太過熟悉,彼此的生活也多有交集,稍稍一找就有說不完的話題。
唐燼尤其興奮,說個沒完。
時既望略微平淡,但看得出心情也不錯。
于是氣氛很好。
吃完飯,兩人把餐盤送入洗碗機,一看時間,快要八點。
唐燼:“我回去了。”眼睛偷偷看着時既望,一臉期待。
時既望:“等一下,我有話說。”
唐燼:“!!!”
端上泡好的紅茶,兩人打算去陽臺,拉開移門,又被熱氣堵回來,只好退而求其次,站在窗戶邊。
時既望看着重慶璀璨的夜景,說:“今後兩年,我會長期駐守重慶,以後很大可能也會兩邊跑,你如果繼續這樣的生活,會很辛苦。”
唐燼立即道:“我不在乎。”
時既望:“我一會給你這裏的房卡,你可以随時過來。”
唐燼一愣,瞳孔急劇收縮。
時既望:“我不喜歡遮掩,今天既然說了,就一次性說清楚,的确,我對你還有感情——聽我說完。”
唐燼強迫自己站穩:“好,你說。”
“你可以過來,我也可以去你那,我們各住各的。”時既望平靜地說着,“平時吃飯看電影散步,都沒問題,如果有事,可以告訴一聲,也可以不說,互不勉強。”
唐燼呼吸一滞。
時既望:“對外,我們還是以‘朋友’相稱。”
唐燼立即追問:“為什麽?”他想讓別人都知道他跟時既望的關系。
時既望:“我們現在的關系,算是嘗試一下,可以的話,日後會有機會讓別人知道,如果不行,也少很多麻煩。”
時既望太冷靜了,仿佛現在談論的是某個生意。
唐燼僵在那,猶如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
可他也知道,這已經是時既望深思熟慮後所能給予的最大機會——因為喜歡,才有這個嘗試,而信任卻很難強求。
他最終點頭:“好,你說了算。”
時既望偏首,對面商場的巨屏光線照在他臉上,冰涼的如同雕塑:“你對我有什麽想法,也可以說。”
唐燼望進他幽深的瞳孔:“那個房子裝修好了,你如果喜歡……”
時既望打斷他:“不合适。”
唐燼抿了抿嘴唇。
時既望看着他,上前湊近,在他下巴上親了一下:“以後再說,嗯?”
唐燼将茶杯放在一邊窗臺上,雙手環住時既望,微微低頭盯着他:“我明白。”
時既望捏住他的下巴,親上去。
這一夜兩人并沒有住在一起,唐燼回了自己那邊,帶着時既望給他的門卡。
第二天,兩人一起飛往宣寧。
回程航班上,唐燼望着身邊靠窗瞌睡的男人,再次有了巨大的不确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