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你從哪裏知道他的?”柳春亭看着殷無災,問他。
殷無災不回答。
柳春亭皺起眉:“他與你說了什麽?”
殷無災道:“他只說認識你。”
柳春亭道:“認識我的人不止他一個。”
殷無災問:“為何你從不在我面前提起他。”
柳春亭詫異地望着他:“我為何要提?他與你有什麽關系?”
殷無災神色難明,狼狽地移開眼。
柳春亭惱怒不已,可看着殷無災這幅模樣又發不出火來,她瞪了他片刻,轉身要走,殷無災卻又突然把她喊住。
他問:“你當初為什麽救我?又為何給我改名?”
柳春亭回頭看他,她語氣淡然道:“你以為是為什麽。”
殷無災低下頭道:“我不敢以為。”
柳春亭的心裏一軟,如果這世上有誰她狠下不心,那這人就是殷無災了。
她回憶舊事,當時她為什麽救他呢?
因為他叫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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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她又為什麽給他改名呢?
因為她不想聽見這個山字。
她從來不是一個心軟的人,也算不上一個好人,救下殷無災是她做過的唯一一件好事。
這好事裏當然有她的私心,但光是私心也不足以解釋後面他們後面相處的這麽多年。
“我救你是為我自己,改了你的名字,也是為我自己,人都是想着自己的,我也不例外,你不用把我想得太好,但也···沒必要把我想得太壞。無災,我不知道你聽說了些什麽,但這些年我自問無愧于你。”。
“無愧于我···”殷無災揪着濕透的衣角,“無愧于我···”他擡頭看着她,心裏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師父是無愧于我,救我性命,又悉心教養,傳我武功,諄諄教誨,不論當初是何緣由,但對我,是一片慈心。”
“那你為何還總是···”柳春亭有些失望,忍不住問了一句,可話說了一半又咽了回去,臉色顯得有些無奈。
殷無災看她一眼,又把頭垂下去。
“我知道師父要說什麽,師父待我這麽好,我卻還這麽不知感激。”
殷無災艱澀道:“師父的确沒有愧對我,在柳家時,我常感覺世上只有我和師父二人,師父知我所想,我也知師父所想,但後來,我卻發覺師父對我若即若離,我再也猜不透師父在想些什麽了,師父雖然還是對我笑,但眼中卻已經沒有我了,我以為師父是讨厭我了。”
柳春亭沒有說話,臉上一派波瀾不興。
殷無災道:“後來,我發現是我想錯了,師父并不是讨厭我,而是···我自己別有所求了。”
殷無災看着柳春亭,此刻她就像一片雲,自在安寧,沒有人能抓住一片雲。
“師父知道我求什麽嗎?”他輕輕問。
柳春亭望着他不說話。
“師父當然知道。”殷無災似笑非笑,他的眼神尖銳如刀,“師父明明什麽都知道!卻還是把我當作小孩兒一樣期滿糊弄,師父把我當什麽?!”
望着殷無災的失态模樣,柳春亭在心裏暗暗嘆口氣,她想,到底是個孩子,只有孩子才會這般大喊大叫。
而他對自己···也不過是孩子氣的依賴。
“我自然是把你當徒弟。”柳春亭道,“你六歲時,我十八歲,今年你十六歲,我二十八歲。”
殷無災诘問道:“那又如何!?”他還未把“我不在意”這句話喊出口,柳春亭就打斷了他。
她雲淡風輕地搖搖頭:“不如何,我只覺得十年仿佛彈指一揮間,我看你,始終是六歲時的模樣,我也始終可憐你,疼惜你,我一直想把你養得如同後山的竹子一般,淩厲筆直,無畏無懼,直沖雲霄,等你沖上雲頭,撥雲見日,你就會發現,今日眷戀不舍之物有多微茫,今日惑你心神的,不過是種種錯覺。”
“錯覺?”殷無災似是聽不懂她的話。
柳春亭帶着一種寬容看着他,仿佛在鼓勵他。
殷無災霎那間忘了自己本來要說的話。
柳春亭卻突然豁達起來,她走近他,伸出手拂掉他臉上的水珠,臉上帶着長輩的慈愛。
“無災,以後,你會遇到一個與你相配的姑娘,到時候你就知道···”
啪!
她話未說完,殷無災突然狠狠打掉了她的手,柳春亭驚異地看着他,殷無災的眼中迸出恨來。
柳春亭一怔,她靜靜站了片刻,臉上帶着惋惜,再沒有說什麽,轉身走了出去。
這天後,殷無災再沒露面。
這下子柳春亭徹底清淨了,每日只有人在她門上敲一下,然後就是藥碗擱在門口的聲音,等她打開門時,只看到一片衣角轉過廊下。
柳春亭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這裏無人和她說話,她也不想去招人煩,喝完藥後她不願在房裏枯坐,又走不太遠,只得勉力在屋廊下走一走,轉一轉,遠遠朝綠牙住的屋子看一眼,嘆口氣。
過去她從未覺得一個人難熬,現在卻有些不一樣了。
有一次,她見着綠牙和公生奇不知道從哪裏挖藥回來,綠牙背着背簍,公生奇扛着鋤頭,倆人本來在說笑,一擡頭看見她,一個賽一個的沒好臉色,這着實叫她尴尬,怪自己壞了他們的心情,連忙關了窗戶,回到床上坐下了。
她本意是息事寧人,沒想到卻反惹着公生奇了。
他敲開房門,擺着一張冷臉,進來就瞪她。
“聽綠牙說,近日總看見你出門走動,怎麽,傷好了?”
柳春亭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道:“好了就趕緊走!我這裏可沒有多餘的人來伺候你!”
柳春亭把剛才想說的話吞回去,順着他的話道:“那明日我就走。”
公生奇哼一聲,扭頭就走。
柳春亭忙叫住他:“等等,我話還沒說完!”
公生奇轉過身來,臉色不耐。
柳春亭道:“明日我一個人走,無災留在這裏。”
公生奇皺眉看着她,像在懷疑她又什麽陰謀。
柳春亭解釋道:“先生別誤會,我聽說無災餘毒未清,還要泡藥浴,所以才想叫他留在這裏。”
公生奇問:“你為何不直接跟他說?”
柳春亭道:“說了怕他不肯。”
“你這個徒弟倒是一片孝心。”公生奇斜睨她一眼,“為人比你強。”
柳春亭只得幹笑一聲。
“那你是一個人能走嗎?”公生奇又問。
柳春亭道:“可以。”
公生奇撇她一眼:“算了,讓綠牙送你一程,你回柳家吧,我叫他···”
“不,我不回柳家。” 柳春亭搖頭。
“那你要去哪兒?”公生奇問。
柳春亭卻不肯說,她執意不讓綠牙送,只叫公生奇給她一匹馬,公生奇答應了。
第二天一大早,綠牙就來敲她的門,他帶着她走到谷外,訴她馬已經喂好了。
“幹糧也給你放在裏頭了,你路上吃吧。”他指了指挂在馬背上的袋子,又說。
柳春亭一笑:“多謝。”
綠牙道:“是師父叫我給你準備···”
柳春亭道:“那也謝謝你師父。”
綠牙嗯了一聲,轉身就走。
柳春亭猶豫了片刻,叫住了他。
綠牙回過頭來看着她。
柳春亭問:“你脖子上的傷,可是當年李府那場火所致···”
綠牙悶不吭聲,擡起手捂住脖子,突然又些怨憤地看了她一眼。
柳春亭問道:“你怪我?”
綠牙低下頭道:“我怪不上你,可是···”
“可是你的确該死!”
綠牙面色一變,擡起頭朝柳春亭身後望去,嘴中喃喃叫了聲“師娘”。
柳春亭也轉過身,她看見身後站着一個戴着蓑帽的女子,她手中提着劍,微揚着頭,看不清臉。
見柳春亭頂着自己看,女子笑了一聲,拿下了頭上的蓑帽。
柳春亭終于認出這女子是誰。
“孔飛翎?”她心裏突然生出懼意。
“是我,原來你還記得我。”孔飛翎微微一笑,朝她走近。
她一邊打量着柳春亭,一邊說道:“多年未見,你好像一點都沒變,你的劍呢?”
她朝她的手上看了一眼。
柳春亭握緊空空兩手,并不答話。
孔飛翎道:“忘了嗎?就你當日劃傷我的那把劍,你還拿它傷了李重山,你刺了他一劍,害他打不贏胡清水,李伯父為了救他而死,若不是你那一劍,他何至淪落到今日?你見過他了嗎?”
孔飛翎突然大笑起來:“如今的李重山,可再不是什麽理君子了,他成了山中鬼!容貌全毀,人成了個半殘廢,太微劍也丢了,日日躲在一艘船上,在水上飄來蕩去,過往前塵他全忘光了,只一心要報複取命!”
柳春亭本可以為自己辯駁兩句,卻無法張嘴,她看着孔飛翎,昔日那個和善溫柔的女子已經灰飛煙滅了,這才叫她心驚。
“還有我···你看我的臉。”孔飛翎湊到她眼前,她肌膚如雪,五官明麗,襯的右頰上的那道疤痕更加觸目可怖,像畫上的一道黴跡。
“這道疤全是拜你所賜,你不會忘記了吧。”孔飛翎輕撫着自己的疤痕,怨毒的目光落在柳春亭身上,“當日李重山對你一片真心,我不過是···不過是單相思罷了,被你看出端倪,你就下手毀了我的容貌,你心如蛇蠍,面上卻還要作出受人逼迫的模樣,倒像是我們對不起你···”
她話未說完,忽然一劍朝柳春亭刺過來,柳春亭慌忙閃避。
倆人過了幾招,柳春亭氣息漸急,腳下也亂起來。
若是以前,孔飛翎肯定不是她的對手,可現在因為受傷,她避過幾劍過後,便覺得吃力,肩上終是受了一下。
柳春亭捂着肩膀後退幾步,額上冷汗涔涔。
孔飛翎臉上一喜,拔出劍又要刺。
“師娘別!”綠牙在一邊大喊。
“滾開!”孔飛翎劍尖指着他,綠牙臉色一白,朝柳春亭看了一眼,一咬牙轉身跑了。
孔飛翎回頭一腳踹在柳春亭肚腹上,看她跌倒在地,得意道:“你看,沒人會救你,人人都恨你。”
柳春亭倒在地上沒有作聲,腹部疼得她想嘔出來。
孔飛翎揪着她的頭發把她從地上扯起來,揚手就扇了她一巴掌,還不解氣,又是一巴掌。
只打的柳春亭嘴角流下血絲來,她才停下。
柳春亭被她打得臉頰紅腫,頭發散亂,兩眼都失了神。
孔飛翎如惡鬼附身般,望着她大笑不止。
“快活!快活!真是快活!”
柳春亭頭腦昏沉,眼前都出現重影。
孔飛翎欣賞着她的慘狀,慢慢停下笑來,臉色木然冰冷。
“為何你這樣的毒婦還和當年一樣,我卻成了這幅模樣···”孔飛翎呆呆看她,心裏真是恨毒了,她忽然從懷裏摸出一個瓷瓶,拔開塞,從裏頭倒出一粒藥丸,捏開柳春亭的嘴就塞了進去,又逼她咽下,這才把她狠狠往地上一摔。
柳春亭摔在地上嗆得直咳,仰頭看着她。
孔飛翎居高臨下,心中快意無比,她道:“你剛吃下這顆毒藥是我新制的,會讓人腸穿肚爛,活活疼死,正好拿你試一試。”
她說完朝柳春亭面上啐了一口,揚長而去。
等她走後,柳春亭才慢慢爬起來,她吐出一口血來,又彎下腰去,靠在樹上慢慢閉上了眼。
她最後想的是,能死在這裏,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