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可惜她還是沒死成。
柳春亭嘆口氣,不情不願地睜開了眼,公生奇站在她面前,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料想他也是不情願看見她的。
柳春亭扯起發脹的面皮,想笑一笑,卻不禁痛得吸氣。
“我想走,可尊夫人不願意。”她語帶奚落。
公生奇沒有理會她,只沉着臉蹲下身,從懷裏摸出藥瓶來,似要往她臉上抹。
柳春亭偏頭躲過,她低頭看了看他手,誠懇道:“公生先生不需費心,你夫人已經喂過我一粒毒藥了。”
公生奇手一頓,忽然嘲諷道:“飛翎今日變成這樣,難道不是你的功勞?”
柳春亭笑一聲,又咳一聲,她扭過頭望着邊上的馬兒,背上的傷仿佛又在疼,她有些不耐,為什麽這夫妻倆都這麽磨磨叽叽。
公生奇還不住嘴,他說道:“當日李府起了火,胡清水帶來了許多人,我一點武功都無,飛翎與他們纏鬥受了重傷,若不是最後被人所救,我們早就被燒成灰了,飛翎臉上的傷本來是可以治的,生生耽誤了。”
柳春亭沒有說話,她想解釋,當日她雖故意傷了孔飛翎,但并未想過要害她至此,一切都是陰差陽錯,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吐不出來。
她只得道:“你說得都對,所以今日死在她的手上,我也無話可說。”
公生奇冷哼一聲,手搭了她的脈,凝神片刻,神情忽地一松。
他丢開柳春亭的手,打量她片刻才道:“其實現在最想殺你的人,不是飛翎,而是李重山。”
柳春亭道:“我知道,我已經被他殺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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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完忽然頓了頓,不,其實是兩次,當日在李府他已經殺了她一次。
公生奇道:“你知不知道,他恨極了你。”
柳春亭不為所動,像是一點兒都不在乎。
公生奇道:“你不問問為什麽?”
柳春亭道:“我與他從來都是仇人,他恨我不足為奇,況且,他現在這樣,總要找個人來恨,想來,恨我最不費力。”
最後一句她還是露出刻薄。
公生奇恨道:“當初他一意和你在一切,還要娶你,我三番五次勸他,最後逼得他許諾,若以後你再犯錯,他再不能手下留情。”
柳春亭心裏泛起苦澀,臉上卻一絲不露:“他十分信守諾言,的确沒有對我手下留情。”
公生奇看了她一眼:“你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當時他為你做了許多錯事。”
柳春亭反問:“是嗎?我怎麽不知道。”她只記得那一劍。
公生奇道:“你傷了飛翎,又刺了他一劍,可等你走後,他第一件事還是要去找你,他對我說,你們之間總要有這一遭的,他不後悔,也不怪你。”
柳春亭無動于衷:“那又如何,他還是騙了我。”
公生奇好奇道:“柳春亭,有時候我都疑心你是故意的,你并不在意他,只是一心要戲弄他,你把他逼得退無可退,你心裏真的有他嗎?”
柳春亭被他逗笑,“反正你們就是覺得我害了他。”
公生奇臉色沉沉道:“他當時是什麽樣子你可知道?從火裏被人拖出來,身上全都燒得黑了,手筋腳筋被挑斷了,眼也瞎了,別說拿劍,就連床都起不來,身上爛得滲水,床褥都被浸得發黃···連飛翎都不願意看他一眼,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年,四肢細軟得像蘆杆,整個人面目全非,性情也變了。有一日,他對我說,屋子裏太亮,我把門和窗戶都關上了,他還是說亮,亮得像火,夜裏他故意把自己從床上摔下來,他站不起來,只好在地上爬,磨得四肢都是血,卻還是爬不出屋子,從那時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柳春亭試着去想像李重山當時的樣子,她想不出來,她可以想他死了,卻不能想他受過這些折磨。
她冷淡地看着公生奇,她想,也許他只是在撒謊。
“後來,他再不和任何人說話,并且不肯在白天露面,只日複一日地服藥,他重新學着走路,學着做一切原來對他來說很容易的事,無論身上的傷有多痛他都一聲不吭,他似乎開始享受起那些痛了,他也不在意別人還痛不痛了。”公生奇突然停下,他皺起眉頭,停了片刻才接着說,“在他終于能自己下地走出門的時候,他破天荒地來找我,讓我給他研制毒藥,我不肯,他卻說···是我欠他的,你知道我欠他什麽嗎?”
公生奇看着柳春亭,她沒有回答,垂下眼,似是不敢與他對視。
他微微一笑:“他說,我欠他一雙手腳,一只眼睛,我自此才知道,我救回來的人,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李重山了,他被折磨瘋了,他躺在床上,看着我走到他面前,看我端起碗給他喂藥,看着我和飛翎說話,他知道,我并不是整日在為他痛心,火···畢竟只燒在了他身上。”
公生奇忘不了自己當時聽見李重山說出這番話時有多震驚,多難受,又有多心虛,他大罵李重山,并說自己不該救他。
“結果他問我,李重山是不是只有風光霁月,行君子之道才能活?他說若是這樣,那李重山已經死了,如今他只恨不得讓天下所有人都嘗一嘗被火燒的滋味兒。”
柳春亭雙目無神,手卻無意中揪着身下的草,心中就如被火燒過一般。
“這輩子我有三件後悔事,第一件,我後悔自己說了不該救他那句話,所以後來我還是給他制了毒藥,他将那毒藥用到了鳳玉堂的身上,鳳玉堂就是救他的人,他一直留意着胡清水,胡清水一有動作,鳳玉堂就察覺到了,他帶人趕到李府,蹲伏了許久才找到機會将我們全部救出來。”
“說起來鳳玉堂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不懂李重山為什麽要對他下毒,李重山告訴了我在湖州發生的事,也說了古嵩是如何對他起了嫌隙,他覺得自己現在不過是向鳳玉堂讨個報酬,他得到了鳳玉堂所有的産業,鳳玉堂月月從他手上領一粒解藥和一粒毒藥。”
柳春亭問:“那解藥也是你制的?”
公生奇苦笑着搖搖頭:“開始是···可後來他知道我暗地裏想幫鳳玉堂解毒之後,就沒有再找我,而且他後來給鳳玉堂喂的毒,已經不是當初我做的了,這就是我第二後悔的事,一開始,我就不該幫他做毒,我害了鳳玉堂,也許不止害了他一個人。”
“我把自己關在這谷裏頭,再也不願意出去,飛翎找他争過吵過,他把飛翎打傷了,然後派人将她送回來,并且告訴我說,若是她再去找他,他就殺了她,其實我知道,他想把我們都殺了,所有和他過去有關的人,他一個都不想見,一個都不願意留。”
公生奇說完這些話像突然老了許多,他臉上已經顯出暮氣來,他當年和李重山相識時,性格清高,也不合群,李重山處處遷讓他,照拂他,雖然他們一個行醫,一個習武,但是抱負卻一致,他們都覺得自己能讓這世上更好,都想着要救世人,他們要踐行自己的道,可到頭來呢?他這雙救人的手做了殺人的毒藥,李重山更是徹底颠倒,由人變作了鬼。
“我想不通,怎麽會這樣,就像老天爺在給我們開玩笑,重山他···到底是被誰害得?”
柳春亭看着他,他似真的困惑,竟然向她求教。
她想了片刻道:“是古嵩和胡清水害了他,與你無關。”
公生奇卻無法被這個答案說服,“就算如此,他也不該···變成這樣。”
真金該是不怕烈火燒的。
公生奇話中難掩失望,他已經懷疑起當日自己認識的那個李重山或許并不是真正的李重山,在他正直清越的外表下還藏着某種禍根,他不是無端猜測···他将眼光落到樹下的柳春亭身上,他覺得,她就是證據。這個女人殺了自己的親哥哥,殺了他的徒弟,李重山卻還愛上了她,這也許足以說明一些事。
柳春亭松開手,草屑從她的指尖落下,她沒有察覺公生奇目光裏的探究,她想着公生奇方才說的話,眼中露出嘲弄之意來。
她輕聲道:“不該變成這樣?火畢竟沒有燒到我們身上,誰也沒有資格說他該不該。”
公生奇沒有說話,他蹲在柳春亭面前,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柳春亭卻仰着頭,看着枝葉縫隙間流過的雲。
“你走吧。”公生奇終于開口,他從懷裏摸出藥瓶抛給她,站起身。
柳春亭笑道:“走哪裏去?這裏山清水秀,正适合我葬身。”
公生奇道:“飛翎身上怎麽可能會有毒藥,你只不過受了些外傷,抹了藥就好,你傷了她,她打了你,你們兩清了,日後她不會再為難你。”
柳春亭靜靜靠在樹上,并不作聲,知道自己死不了了,她并沒有多開心反而呆呆的。
“我勸你一句,離李重山遠遠的,再不要見他。”公生奇走之前,對她說了這麽一句。
柳春亭沒有說話,她嘴裏又鹹又腥,四肢沉重,腦袋卻像被人挖空了。
公生奇走後,她不知道在樹下坐了多久又等來了一個人。
這次是殷無災,他走上前,默默将她扶起來,抱到馬上,他又坐到她身後,讓她靠在自己懷裏。
柳春亭聽見他說,“師父,我們回家。”
家?她沒有家。
她搖搖頭,說了另一個地方。
殷無災放在她腰上驟然收緊,她窒得咳了一聲,他緩緩松開了她。
“好,我帶師父去。”他低頭看她,嘴唇擦過她的頭發。
柳春亭閉上了眼,她是在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