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柳春亭在李家住了下來,大體上和原來在家沒什麽不同,不過她卻似突然懂事了,再不惹人讨厭,李家上下都認為她是個活潑偶爾又表現羞怯的姑娘,符合他們想象的十六歲。李重山見此也終于放下心,過完年後就和公生奇一起走了,畢竟還有許多事等着他去做。
但到底還是和往常不同了。
離家越遠他越是發覺,先是馬背颠簸,床鋪冷硬,繼而他食不下咽,有時聽着別人說話,他卻無端端走神,他還常常在入睡前好奇家中的池塘,和假山,還有父親種的花,他好奇得睡不着覺,為此不得不抛下還未完成的事務,回了一次家,那時是他剛離家兩個月。
他無信而歸,家中卻沒有一個人覺得奇怪,他也不覺得哪裏奇怪,在家待了半月之後他又走了,那種腳被繩子系住的牽動感,還有突然而至的失神依然還在,但是他卻已經開始習慣了,他在外面每日奔波不停,這次直到過完了年,他才動身往家趕,雖然錯過了佳節,不得團聚,但卻覺得自己好過了許多。
可等看到門口燈籠下的柳春亭時,他的這種釋然又全微不足道了。
這次只有她一人等着他,她穿着紅色的披風,臉也被風吹紅了,看見他沒有笑,卻是先抓了一把門邊還未化的雪朝他砸過來,那團雪砸到了他的腿上,他從馬上下來,她就轉身跑進了府裏。
李重山下了馬,先去見李伯陽。
李伯陽說:“小柳跟我下的時候有輸有贏,輸的時候多,她常下到一半就突然生倦了,故意亂下一氣,輸給我之後,她就去院子裏練劍,她練劍的樣子倒是跟你有些像,你為她畫的那本劍譜,我看她都快翻爛了。”
之後他就到院子裏去找她,她坐在亭子裏,披風扔在地上,聽見腳步聲就轉頭瞪他。
李重山撿起披風放到桌上,她又揮到地上。他又彎腰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嘆道:“父親剛才還誇你。”
柳春亭道:“伯父常罵你。”
“我不信。”他坐下來。
“伯父說你像頭驢,又笨又犟,只會走一條路,只會認一個理。”
“父親真這麽說?”李重山皺起眉。
柳春亭轉開臉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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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山明白過來,搖頭道:“你編得倒像。”
“像證明你覺得這話說得對,你就是這樣兒的。”她埋怨着他,也看透了他的,“伯父說,你若是陪了你師父五天,就要在家住個十天,每天都在院子裏練劍。”
李重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低頭掩飾,手撫着她的披風。
柳春亭一把将披風從他手下扯出來。
李重山只得擡起頭來,他看了她一眼,第一眼并不如何,第二眼卻忍不住越看越細,他觀察她,她明明變化非凡卻又像是一點兒都未變,連眉毛都還是原來的濃淡。
“你頭發長了許多。”他說。
“我還長高了。”她站起來,把他也拉起來,要跟他比比。
倆人面對面,她拿手從自己頭頂掃過去,正抵到他胸膛上方一點。
他覺得像被一把錘子錘中,人都要往下佝偻了,不由伸手将她抱住。
柳春亭撐着他,問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他将臉貼在她頭發上,“只是有些累了。”他一路都嫌馬跑得慢。
“那不如回屋去休息。”柳春亭說着想把他推開。
李重山卻将她圈得更緊,他說:“不用,這樣就算休息了。”
柳春亭一笑,停下動作,手輕輕拍上他的背。
李重山回家第二天後消息才散出去,他又開始不得空閑,一天大半時間都忙着會友。
李伯陽抱怨道:“他這回來和在外頭也沒什麽兩樣兒,照舊是忙得面都見不上。”
柳春亭慫恿道:“那你就去罵,把他罵回來。”
李伯陽一笑:“你倒是精,你不也煩那些人,你怎麽不去罵?”
柳春亭道:“我罵他要生氣,你罵他不敢生氣。”
李伯陽道:“只是不在面上生氣罷了,心裏也是氣。”
“誰讓你當初把他丢給古嵩。”柳春亭按下棋子,随口說道。
李伯陽不滿道:“你以為我想,當初我得罪了人,自身難保,為了保住山兒的性命,才不得不将他送到了古嵩那裏,為了讓古嵩收他,我還許了諾呢···”
“什麽諾?”柳春亭問。
“一個官職。”
“古嵩想做官?”柳春亭嗤笑一聲,倒是能想出來那場景。
李伯陽道:“那時他不比今日,受了很多挫折,他說江湖人聽着潇灑,其實也只是濁世俗人,江湖聽起來廣袤,不過也是栗縮在無際陰影下的一片薄翅。”
“我不要活得自在,但要活得不受氣。”古嵩這麽對他說。
那時他們都是年輕人,一個已經消沉無力,心中最堅不可摧的東西已經破碎,一個卻還激昂銳氣,被鬥志驅趕着,迫不及待将一切羁絆抛棄。
“那你後來真給他弄了官做嗎?”柳春亭問。
李伯陽收攏思緒,笑道:“當然沒有,最後我自己的官都丢了,哪裏還能幫他。”
“那你不是食言了?”柳春亭驚訝不已,“這樣他還願意教李重山?”
李伯陽道:“你似乎對他印象不佳。”
柳春亭沒說話。
李伯陽察顏觀色:“他不是個壞人。”
柳春亭接了下一句:“但也不是好人。”
李伯陽道:“世上本來就不止好人和壞人,一個打家劫舍的土匪也會疼愛他的妻兒,一個殺人如麻的惡徒卻不忍見路邊的野狗挨餓。”
柳春亭不屑道:“那又怎樣,土匪愛自己的妻兒卻害得別人家破人亡,野狗淪落街頭說不定就是因為他的主人慘死于惡徒之手。”
李伯陽一笑,說道:“你還真和山兒有些像。”
柳春亭問:“哪裏像?”
李伯陽道:“都是一般的是非分明。”
柳春亭聽了很開心,她道:“你為什麽不把這些事告訴他?”
李伯陽看着棋盤問道:“什麽事?”
“當年将他托付給古嵩的原因。”
李伯陽沒說話,只笑了笑,便将棋子收起來,抱着棋盤走了。
為什麽沒說呢?
因為無論如何苦衷,當年将兒子送走時,他的确是沒有任何不舍的,只感到輕松釋然,還曾有一陣是真的将兒子忘得幹淨,他不得不承認,某個剎那,他是真的抛棄了兒子,因此,他也真的失去了他。
柳春亭并沒有将李伯陽對她說的話告訴李重山。他們在一起時聊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過耳即忘的小事,有的事還說過不止一次了,倆人卻還覺得新鮮有趣。
偶爾李重山還會帶她出門逛逛街市。他給她買了好幾支發簪,還有胭脂香囊之類的物什,發簪柳春亭都一一戴給他看了,胭脂塗了一回他面色奇異,香囊被她剪碎,只為了看看裏頭到底是什麽東西。
李重山這一下在家住了将近兩個月,前所未有的長,家裏的門檻都快別人踏平了,他怕擾了李伯陽的清淨就說要走,李伯陽說沒事,他只堅持,柳春亭就生了氣,說他又犯了犟病,倆人鬧起別扭,他更要走,偏偏公生奇卻這時候卻突然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來,身邊還有一位女子。
那女子稱呼李重山為大哥。
李重山對她也是态度親近:“飛翎,真是許久未見了,你怎麽和生奇在一起?”
孔飛翎玩笑道:“找他自然是沒有什麽好事。”
公生奇道:“哼,我還覺得你無事不登三寶殿呢,來找我不是受傷就是中毒,吃了我幾支山參就跑了,忘恩負義。”
李重山聞言打量着孔飛翎,已看不出她身上有什麽受傷痕跡,面色也十分紅潤。
孔飛翎注意到他的目光,忙道:“已經好幹淨了,不過是被人在背上劈了一刀。”
“不過?”公生奇瞪起眼,“都差點把你劈開了!”
李重山問:“是誰?”
孔飛翎面露難色,不太想說,怕惹事端。
公生奇可忍不了,怒道:“還有誰?還不就是她那個發了瘋的師兄,手段陰毒,心胸狹窄,哪裏像個男人!”他一拍桌子,嚷道:“重山,你幫個忙把她那個混賬師兄殺了算了,她總是心軟動不了手,再拖下去遲早要死在他手裏!”
柳春亭恰在此時走進來,公生奇不由瞪了她一眼,又瞪了一眼李重山。
“你怎麽來了?”李重山問。
柳春亭道:“我從外頭路過,聽見有人喊打喊殺,有些擔心,就忍不住來看看。”
公生奇忍不住冷哼一聲,他才不信她是擔心,只怕是殺性太重,聽着這個字就心馳神往吧!
柳春亭朝他看過來:“原來公神醫也在。”
公生奇不理。
孔飛翎見李重山面色為難,忙打圓場道:“大哥,這位姑娘是?”
柳春亭道:“我叫柳春亭。”
孔飛翎一驚,脫口道:“你就是春橋的妹妹?”她突然明白了剛才公生奇為何這般無禮。
李重山一眼就看出來端倪,他看向公生奇,公生奇卻是避開了他的眼神,端起茶杯遮住了臉。
柳春亭道:“你聽說過我,我卻沒聽說過你,你是誰?”
李重山道:“飛翎是我和生奇的義妹。”
“那我要叫她什麽?”柳春亭問。
“你叫我飛翎姐就行。”孔飛翎答道,她暗暗打量着這個公生奇嘴中殺親忤逆的邪魔,發現她和自己想象中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