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李伯陽早就習慣了兒子的姍姍來遲,向來如此,混江湖和混官場其實是差不離的,混得越好越是被人圍堵,不得脫身,他碌碌幾十年才得到自由,兒子且還有得熬,不過他覺得兒子對這種“不得脫身”是甘之如饴的,和他當年一模一樣。
李伯陽又翻過一頁書,外頭才響起敲門聲,他道:“進來。”
李重山推門而入,一撩衣擺就要跪下去,李伯陽心道:果然是一年未見你親老子,心裏知道過意不去了吧。
李伯陽本想叫他不用這麽行這麽大禮,可想了想又閉上了嘴,他放下書,輕咳一聲,擺好架勢端正臉色讓他跪了,跪完之後見兒子還杵在那兒不動,李伯陽只得又開口叫他坐下,他這才坐下。
李伯陽看着頗為煩悶,這麽板板正正,真不像他兒子,古嵩到底是怎麽把他教成這樣的?
父子二人一時俱都無言,李重山是不知道要說什麽,李伯陽是在走神。
過了片刻,李重山總算找到話題,他道:“公生奇這次跟我一起回來了,一會兒還是請他來給您看看。”
李伯陽想說不用,可又怕他不安,只得點頭道:“好,又要勞煩他了。”
這話說完,屋內又是一片安靜。
李伯陽看着李重山挺直了背坐在椅子上,他在外頭待人接物都是這個樣兒,在他面前也是絲毫不見放松,他也不能叫他不要見外,越這麽說越是挑明了他們這對父子不對勁兒。
終究還是缺了點兒感情,李伯陽心中默默嘆道,不過也情有可原,他那麽小就到了古嵩那裏,古嵩把他養大,在他心裏師父才是最親的人。
“不知父親明日忙不忙?”李重山忽然問。
李伯陽道:“你有什麽事?”
李重山道:“我想讓父親見一個人。”
“什麽人?”李伯陽顯少見他如此鄭重其事,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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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朋友,總之父親見就知道。”李重山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她有些不同。”
“不同?”李伯陽看着兒子臉上的神色忽然明白過來,他在桌子底下偷偷掐了下自己。
他故作随意道:“好了,明日帶來給我看看就是,不用多說了。”
李重山答應了一聲,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退了出去。
李伯陽看着兒子的背影,不禁有些好奇,明日來的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他合掌閉眼朝虛空裏拜了拜,嘴中喃喃道:“老天保佑,千萬別是個和他性子一樣的姑娘!”
柳春亭未見到李伯陽前,僅從李重山的只言片語裏想出的是一個嚴父,與她爹柳自平仿佛,又因為聽說李伯陽當過官,便料想他定是更故弄玄虛一些,她已經非常惹柳自平的厭惡,想來李伯陽這樣的人更不會待見她。不過一見面,李伯陽倒是出乎意料的和藹,遠沒有于當初古嵩當初對她匆匆一瞥中暗藏的冷淡。
柳春亭在旁看着忽然覺得,比起來李伯陽來,古嵩更像是李重山的父親,他們身上有一種類似的氣質,連眉眼間的神态都有些相似,或許是耳濡目染,又或許是李重山有意模仿他心中的榜樣。
“你是春橋的妹妹?”李伯陽道,他看了一眼李重山,“那你今年是何年紀?”
柳春亭道:“我比柳春橋小一歲。”
李伯陽有些叫苦,這姑娘倒是和他兒子性子不一樣,可怎麽有些刺頭的樣子?
他浦一見她就吓了一跳,只覺得年紀不大,他還以為自己會錯意,兒子怕不是又收了個徒弟。
可李重山給他介紹人時卻根本沒有提起師徒這回事兒,他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叫這女孩兒春亭,還姓柳。
天爺啊!親徒弟的妹妹,李伯陽臉都有些紅了,他悄悄瞟了一眼旁邊的李重山,心裏不知作何感想。
再看柳春亭,她是一臉坦蕩,雖年紀不大,但是神色裏全無稚氣,雙眼格外透亮,目光不躲不避,透出一股舉重若輕的氣勢來,說好聽些叫老成,說不好聽些就是狂妄,她站在李重山身邊一點都沒被壓倒,反比他更惹人注目些。
待柳春亭走後,李伯陽終于耐不住心中疑問,将李重山叫到書房,仔細盤問了他一番事情經由。
李重山除了隐瞞了柳春橋死因和柳春亭已經被趕出柳家這兩件事之外,其餘的都說了,不過還是有所遮掩,他本就沒想過要對李伯陽全盤托出,只覺得沒必要。
“古嵩也見過她了?”李伯陽問。
李重山說是。
“你特地帶她去見他的?”
李重山毫不猶豫地點頭,他更不可能對李伯陽說關于師父和鳳玉堂的事。
李伯陽心中有些發酸,嘴上卻淡淡問道:“哦,那他怎麽說?”
李重山說:“師父并未說什麽,那時···兒子也不确定日後會如何。”
李伯陽微微笑道:“也是,世上唯有人心不可預測。”他頓了頓,又道:“那你現在是确信自己有心于她?”
李重山點頭。
李伯陽嘆道:“春橋若泉下有知,也當放心,有你替他照顧妹妹,只是緣分一事,實在是難料,你于他的師徒之情,竟然半途崩斷,你是他的師父要為他讨一個公道。”
李重山低頭含糊應是,不敢細聽這一句話,春橋若泉下有知,當夜夜嚎問。
李伯陽又道:“你後頭如何打算?人家父親把女兒托給你,現在這般情形,你該去說明一番,免得日後引起什麽誤會。”
李重山道:“兒子自然會去說明。”柳自平那裏他本來就打算去一趟,無論如何,他總是春亭的爹。
李重山深知柳自平的為人,等日後他和柳春亭成了親,柳自平自然是會将女兒認回去。
李伯陽點點頭:“這事說起來還是你做得欠妥。”李重山沒有辯駁,李伯陽道:“柳家姑娘今年才十六歲,雖然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不過,咳咳,為父建議,還是再等兩年,你再正式上柳家提親,你娘當年嫁給我時也是十八歲。”李伯陽忍下下半句沒說:不過你爹我當年也才二十歲,風華正茂,和你娘年貌相當,一對璧人。李伯陽勸兒子等等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怕柳春亭再過兩年就會變了心,嫌他年紀大了。
李重山從書房裏出來後,就去偏廳裏找柳春亭,沒想到半路上卻遇到急匆匆的公生奇。
他說:“今日不是要去替你父親把脈嗎?我等了半天都沒見你來,就自己過來了。”
李重山頓感慚愧,他全然将這個事情忘記了。
他道:“父親現下正在書房,我帶你過去。”
公生奇瞟他:“你是不是将這事忘光了。”
李重山裝作沒聽到,不應聲。
公生奇見他裝傻充愣只得忍着氣,他又問:“李伯父見過柳春亭了嗎?”
李重山答:“見過了。”
“伯父怎麽說?”
“說她溫良賢淑,是位大家閨秀。”
“放屁!”公生奇氣得大叫。
李重山轉頭看他:“嗯?”
公生奇連忙道:“我不是說伯父放屁!我是說你放屁!”
李重山閑庭信步:“粗鄙之語,充耳不聞。”
“你是不是沒對伯父說實話?”公生奇質問道。
李重山沒有回答。
“我就知道!”公生奇氣道,他突然加快腳步,一下子沖到了他前頭。
李重山還是在後面慢慢走着,一點兒也不着急。
公生奇停下,回頭看他:“你不攔我?”
李重山道:“攔你做什麽?”
“你不怕我去告狀?”
“我知道你做不出這種事。”
公生奇洩了氣,他是做不出這種事,不光其他,只是因為他不願意去傷好友的心。
“唉。”他長嘆口氣。
李重山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道:“走吧。”
公生奇甩開他的手,瞪他一眼,獨自走了。
柳春亭在偏廳坐了許久都沒等到李重山,就跑到院子裏四處閑逛起來,她在假山裏鑽來鑽去,随手折花拔草,一會兒就弄得滿手泥,身上衣服也都蹭得到處是灰。
李重山找來時見她蹲在池邊,揪着花瓣一片片往水裏,嘴裏還念念有辭。
“讨厭?不讨厭?”
“你在幹什麽?”李重山站在後頭問。
柳春亭吓了一跳,回過頭看見他,忙把一手花都扔進了水裏。
李重山走過去,将她拉起來,他笑道:“才一會兒不見你怎麽就變成了個泥猴兒?”
柳春亭不滿道:“誰說是一會兒,明明是好長一會兒,你是不是和你爹吵起來了?”
李重山道:“沒有,父親并不讨厭你。”
柳春亭問:“真的嗎?”
李重山點頭:“真的,他還誇你穩重懂禮。”
這句卻是騙她,李伯陽只委婉地說了一句,她不似一般十六歲的少女那般膽怯。
柳春亭卻信以為真,他說什麽她都信,她道:“我覺得你爹人也很不錯,比你師父好得多,當然比我爹更是強出百倍。”
她歪頭看他,說道:“你一點也不像他。”
李重山并不介意她這麽說,他道:“其實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怎麽樣的人,我自小就跟着師父長大,父親那時候公務繁忙,我幾年才見他一面。”
柳春亭道:“看也看得出你和他不親。”
李重山沉吟道:“···我常覺得自己不孝,在我心中,師父倒更像是我的父親。”
“哪裏不孝?本來就是生恩不如養恩。”柳春亭道,“不過我和我爹也不親,看來我們又多了一個相似之處。”
李重山問道:“為什麽不親?他對你不好嗎?”
柳春亭搖搖頭,笑道:“無他,只是天下配做別人爹的寥寥無幾。”
她說得自自然然,李重山卻聽得難安,不覺皺起眉。
柳春亭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不悅,她握着他的手搖了搖,撒嬌道:“你幹嘛生氣?你又不是我爹。”
李重山對她一笑,心頭烏雲卻還未散去,他猶豫片刻還是道:“無論如何他始終生你養你一場,你···”
他怕柳春亭哪一日一氣之下真去殺了柳自平,那到時他就不得不···他猛地一驚。
柳春亭叫他喚回神,她邊笑邊道:“你怕我殺了柳自平?”
李重山喪氣之極,深知自己墜入了泥潭之中,他現在這幅模樣還有什麽資格勸她向善,他已經善惡不分。
“若我真殺了他你會怎麽辦?你要殺了我嗎?”柳春亭問他,這麽大逆不道的事仿佛只要她想她就敢去做。
李重山立即道:“你答應過我。”
“那你就該相信我。”柳春亭眼神發寒,“我對你是毫無條件的偏袒,全心全意的信任,你對我也當是如此。”
“我對你自然也是如此。”他對她的偏袒放縱的确已經到了令自己難安的地步。
柳春亭舉起手道:“我發誓,從今日起我絕不會再殺人,絕不騙你,若是違背誓言,就讓我們倆不得善終。”
李重山耳邊滾過悶雷,他驚魂動魄,只将她攬進懷中緊緊抱住,柳春亭同樣緊緊地回抱住他。
這就是他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