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章
第 74 章
葉家夫人的小廚房确實清閑。
掌案的丫鬟婆子都是宅子裏的老人,沒什麽心氣,對降香也很和善。
不過,壞就壞在“沒什麽心氣”上了。
這使降香剛來沒幾日,卻攤上了一樁禍事。
所幸禍福相依。
事情是這樣的。
掌白案的婢女有午憩的習慣,人又犯懶,常常睡過頭,整個下午都不見人影。
而正當她躲懶之時,葉夫人突然來了。
她心血來潮,要親手為丈夫及孩兒們做幾道點心。
富戶家的夫人,大都十指不沾陽春水,手上哪裏有掌案的力氣。
不說紅案的各類鍋爐,随便哪個,都有五斤十斤的重量,便是白案相關的揉面、醒面、起酥等等,也需要極強的臂力。
便是手上從仆婢處得了些方子,學了些技巧,也都是讓下人備好了該備的東西,她們再上手。
這位葉夫人當然也不例外。
白案廚娘不在,夫人就無法下手了。常人想到的補救方法,是趕緊找人将廚娘叫來。
但小廚房裏的人卻不這麽想。
她們為了幫白案廚娘遮掩過錯,竟像約好了一般,搡着降香出去頂替。
七嘴八舌地對夫人誇耀:“這位金娘子,是我們新來的白案廚娘,不僅精通我們蘋州人愛吃的點心,還會京師那邊時興的方子。”
毫不考慮降香是否真的會做飯。
總之,是向着夫人賭咒發誓,篤定她會。
降香被她們繞暈了,實在想不通,這群人如何有這樣大的膽子?
但此刻情勢緊急,并無多少時間讓她細想其中關竅,
夫人就在面前,她只能放下腦中官司,硬着頭皮先上。
然而,旁人吹噓的東西,雖然誇大,卻不算錯。
謝承思遷居蘋州時,由降香負責飲食。謝承思食不厭精,蘋州的各類點心,她自然都會做。
甚至在他回京後,她還會時不時從蘋州收些方子來,偶爾為懷王殿下換換口味。
這好像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降香不禁有些出神。
好在葉夫人并不如謝承思一般挑剔。
她全然沒發現降香做事時,有些心不在焉,反而對她的手藝贊不絕口。
當即便拔了她做白案掌廚,讓原先的廚娘為她打下手。
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走時,她身後的婢女端着好幾個大攢盒。裏面都是降香與她一道做的點心。
夫人走後不久,管事娘子又來了。
她來同降香重新立契。
立完新契,降香便成了葉宅裏的一名廚娘。
旬休一日,每日可外宿,醜時半前,需來點卯。
而最巧的是,葉家與降香新買的房子,同屬一間裏坊。
宵禁落鎖後,也不影響她回去。
降香終于住回了自己的新買的房子裏。
*
“殿下,這便是王妃的近況了。”
缬草躬身站在堂下,雙手托着一封密函,呈給謝承思。
“放下吧。”謝承思低頭揉了揉額角。
見到密函的這一刻起,他的頭又開始隐隐脹痛了。
“是。”缬草行過禮,退了出去。
“葉家人對王妃不錯。”臨走前,他補充了一句。
謝承思沒應聲。
實際上,謝承思一眼也不敢往密函上多瞧。
更別說伸手拆開了。
缬草走後許久,他才顫抖着手,拿起嚴嚴實實封着的密函,存到了書架的暗格裏。
裏面還放着一封,是上月傳來的。這是第二封。
密函越積越多。
終于,在三年後的某一天裏,填滿了整個暗格。
謝承思拉開暗格時,原本牢牢塞好的信函,像炸開了一般,嘩啦啦地灑了滿地。
有的已經陳舊褪色,有的封口處卷了邊,有的四角起了毛,有的折痕尚還清晰鋒利。
都是向他報告降香境況的信件。
但謝承思一封都沒拆。
他愣愣地看着腳邊的狼藉,終于做下了一個決定。
——他要去蘋州看看。
雖然他清楚,現在并不是個好時機。
皇帝死死抱着太子不撒手,盡管長公主三番五次地逼迫——甚至堵在幾位宰相上朝的路上,挾持他們,非要他随她一道逼宮。還是宮中值守的羽林衛及時發現,又及時向他通報,才解了他們的無妄之災。
此事當然又加深了他與長公主的矛盾。
阿耶總是看不穿。
連太子自己都回頭來找他了,甚至私下裏求過阿耶好幾次,要将太子之位禪給他的弟弟。
皇帝仍然不允。
謝承思能理解。父親老了,他畏懼自己,也畏懼長公主。只有牢牢占住屁股下的位置,才能消減些許的畏懼。
他畢竟是父親的兒子,願意理解父親。
只是長公主卻不願。
他若在這個當口離開神京,前往蘋州,無論是驚弓之鳥一般的父親,還是虎視眈眈的姑母,都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好機會。
而蘋州這處,更是十分微妙。
蘋州屬懷王封地,懷王本人秘密往封地去,傳遞給旁人的訊息,便是他等不及,要出手了。
無論是長公主,還是皇帝,都更願意先下手為強。
但謝承思的本意,卻一直是徐徐圖之,攻心為上,名正言順地從父親那裏讨來太子之位。
既是為全父子親情,也是不想損耗太多。
但他現在忍不住了。
他們要出手便出手吧,不是沒有化解的法子。
他就是想去蘋州。
想立刻踏上蘋州的土地。
馬車行駛到蘋州城門口時,謝承思沒來由地有些膽怯。
一路上,饒是他聰明絕頂,也要預想許多面對降香的場景。
是扮成他們初識時,那個英俊倜傥,光彩照人的郎君,讓她為他的容色傾倒?
還是展現出虛弱狼狽,博得她的一絲絲同情,或者憐憫?他知道,她心軟,随便對什麽人,都會心軟。
要不然,索性以親王之尊,壓着她來見他,将她看管起來,再不讓她走?
不,不行,不能這樣!尖銳的嘯聲幾乎要刺破他的腦海。
那日山道上,降香血淋淋的脖子又浮現在眼前。
她好像在他身子裏植了什麽機關,一旦他忍不住,有了将她搶回來,綁在身邊的念頭,這副畫面便會驟然出現。
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慘烈。
第一次還是當時的回憶。
到了後來,傷口越來越大,血越流越多,頭顱與身子連着的地方,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皮。
要一遍遍地提醒他,陋習難改。
謝承思的小腿又開始刺痛了。
他扶着腿,慢慢地倚靠在車廂上。
他不要見她了,遠遠地看上一眼就好。
他連這幾年以來,探子報來的消息,都不敢拆開。
怎麽敢見她?
謝承思苦笑。
只是入夜後,謝承思還是忍不住,坐在牆頭上,等降香回家。
他将降香家右邊的宅子買了下來,兩家共用一道院牆。
夜色之下,朦朦樹影交錯,掩住了謝承思的身影。
而一對琥珀色的眼珠,依然明亮。
他看見,降香踩着戌時的最後一刻,才進了門。太晚了!明日早晨醜時又要走,怎麽睡得夠!肯定是她不會偷懶,又替別人幹活!她總是這樣。她總是吃虧!
她的鑰匙裝在荷包裏。荷包是藕色的。她不愛豔麗的顏色,但他知道她知道他喜歡。
鎖太差了!鎖心定然鏽蝕了,扭轉時又卡又澀。該換一個。否則會招賊惦記!
門也差,咯吱咯吱地響,木板上還有縫隙,他一腳就能踹破!
院子種了花。她侍弄花草的的時候會低下頭,露出脖頸後的一小片肌膚,捏起來很軟。耳垂上綴着的耳墜,會微微地搖動,就像她坐在他身上時一般。
額頭和鬓角會凝出細小的汗珠,也像她坐在他身上時一般。
臉頰應該變得紅撲撲了。他最愛她紅撲撲的臉頰。
不過,若她當真坐在他身上,他的心愛之物,或許又變成旁的了。誰又說得準?
她的頸間系着汗巾,看不見她頸前的樣子。
她用劍劃傷自己的地方,不知愈合得如何?沒有玉容膏,是否會留疤?
謝承思将自己的左手悄悄背在身後。
手指攥成了拳,遮住了一道直貫手心的疤痕,裏邊的新肉擠了出來,醜陋而扭曲。
他自己竟沒用玉容膏。
她進了屋,屋裏點了燈,燈下有嘩啦啦的水聲,水聲不大,水聲停了,燈也滅了。
她睡了。謝承思想。
睡下了會想些什麽?會像他一樣睡不好嗎?還是離開他便好了?
會想到他嗎?會夢到他嗎?
若有,會想念他?還是依然憎惡他?
是否埋怨他,或是厭煩他,明明離開了,卻陰魂不散,入夢打攪?
他恨不得要跳下牆頭,跑到降香面前求證。
但他沒有。他畏縮了。
看看就好。
謝承思只知道,降香會入他的夢。
都不是什麽好夢。
但有朝一日,她如果問起,他會篤定地說,都是美夢,都是他們在蘋州時的舊事。
“殿下。”有人站在牆下輕聲喚。
是缬草:“京中來信。”
謝承思向降香的屋子看了最後一眼,裏面仍然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他躍下牆頭,接了缬草手中捧着的信,拆開略微瞟過,不禁皺起了眉頭。
“進去詳說。”他對缬草擺擺手,“餘人皆來。”
“是。”缬草抱拳應。
月上中天,城中皆寂。
各處的街道上,只有更夫敲響的更鼓聲,在阒靜無人的深夜裏,顯得格外清晰,聲傳十裏。
而降香的右鄰卻在深夜亮起了燈。
徹夜不熄。
直亮到五更天。
降香出門時,還有些奇怪。
鄰居怎麽這時候亮着燈?她記得,他們在外坊做生意,這時早該出發,在坊門口候着開門的晨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