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章
第 73 章
降香最後落腳的地方,是蘋州,如今已是懷王的一處封邑。
自山中驚魂後,馮文邈被羽林将軍帶回了神京城,準備另擇吉日往淇州去。只是按他對懷王所承諾的,為報降香救命之恩,特向家中支了一隊府兵,使他們護送降香出京師,送到馮家祖地去。
出城當日,又有羽林衛奉懷王之命前來。
謝承思本人卻不在。
仿佛還在守着那日山下對降香的承諾——永遠留在原地,再不現于她面前了。
馮文邈正往城門來,要送降香最後一程,看見羽林衛便氣不打一出來。
他陰陽怪氣地譏道:“怎麽?懷王殿下要出爾反爾?要與我的府兵相抗,當街搶人?不過,若我直闖金銮殿,對着陛下痛陳此節,長公主應當會樂見其成。”
羽林衛的首領卻不為所動:“閣下誤會。殿下派我們來,乃是随閣下的人一道,護送金娘子去往馮家祖地。”
馮文邈還想再争,降香突然出聲,向着他一福身:“對不住,馮郎君。”
這使馮文邈十分不解:“這……金娘子為何道歉?”
降香垂下了頭,嗫喏道:“近些日子來,郎君一直為我奔走,如今又要麻煩郎君将我送至祖地庇護,實在是受之有愧。思來想去,我不該受這份好處。”她脖子上的刀口太長,厚厚的紗布纏了好幾圈,低頭時顯得僵硬又滑稽,像是年久失修的門闩。
她知道自己又出爾反爾了。
她想到謝承思曾經說她:不忠不義,是為賊。
當時覺得是惡語難入耳,不願承認。
此刻想來,他話中字字屬實,不過是實言逆耳罷了。
他說要放她走,她不信,怕他反悔。
究竟是不信他的反複無常,還是因她自己愛做這種事,所以以己度人?
降香忍不住要往深處想。
但她想不明白。
“這位将軍,你既得了懷王之命,可否送我至蘋州?蘋州乃是懷王封邑,将軍帶我前去,并不算逾制。”降香沒等馮文邈回話,便搶先轉身,面對着羽林衛首領,鼓起勇氣又開了口。
搶在馮文邈之前說話,她還有殘餘的勇氣,而轉過身去,她便可以徹底背朝着他了。
她不敢看他的表情。
不敢聽他的追問。
他或許不可置信,或許失望,也或許憤怒。她看不見,聽不見,她不知道。
“自然。只是娘子須在此稍候片刻。我須差人通報一聲,為娘子準備幾架車馬。”羽林衛首領颔首。
“馮郎君,請回吧,可需要下官派人相送?”他又客氣地伸出手臂,請馮文邈離開。
“不勞煩閣下。是我自作多情,有眼無珠,竟不知金娘子原來樂在其中。那便祝娘子得償所願,與懷王殿下長長久久。”馮文邈話裏的譏嘲,終于落到了降香頭上。
砸得她發懵。
勉強找回清明後,她竟扭曲地覺得,高懸的心終于落到了實處。
她依舊背對着他,柔順地垂着頭,保持沉默。
她清楚自己又失去了這位朋友。
如果他還把自己當朋友的話。
*
羽林衛将降香送到蘋州後,便回轉返京。
而降香花了她大部分的積蓄,買了一間院子,院子有三進,共五間房。屋前屋後,皆是清白人家,鄰裏和睦。
她精心挑選,一處處地查實,甚至三番五次地叨擾莊宅牙人,才定下了這裏。
院子不小,價格當然不便宜。
這些錢,都是她早年在公主府、懷王府當差時,自己攢下來的。
正經攢錢,她并沒能攢幾年。給懷王當貼身侍婢女,月錢按王府之制,并不如何多,而她逢年過節,也從未收過府裏派下來的彩頭。
全因謝承思幾乎每逢年節,都強迫她與他一道過,賞她的東西,也全是些極貴重的衣裙首飾,或是稀少新奇的把件。
至于他賞的這些,降香離開王府時,分毫未取。
蘋州是水鄉,稻米産得多。
降香來時,正逢秋日裏碾米進倉。她會功夫,力氣不比普通的挑工差,很快便找到了份擔米的活計。
因人手緊缺,故而工錢日結,按件計價,一袋半錢。
降香每日能賺三十錢左右。
蘋州比京師物價低,三十錢負擔她每日開銷,綽綽有餘。
不必再動其餘的積蓄。
同來擔米的人,男女老幼皆有,降香的手腳算是很麻利了,賺的當然也算多。
但她每日的吃喝,與一般女子并無太多差別。
便有年長的婆子,忍不住好奇,上前攀談:“這位娘子,你賺的多,為何還和我們一樣省?”
畢竟,能同降香一般的挑工,大都是身強力壯的男子,吃喝花費也比常人多上不少。
“這麽省下去,長此以往,要當心力氣不夠。”婆子又說。
“沒事。我習慣了。多謝關心。”降香答。
“娘子家中可是有什麽困難?”婆子被勾起了好奇心。
“我初來蘋州,毫無根基。這擔米的活計,報酬雖豐,但總歸只有一季,不能長久。等入了冬,我便沒有進賬了。明年春夏,更不知該如何是好。”降香十分坦誠。
但坦誠也有些保留。
莫說這萍水相逢的婆子,就連最親近的人,她也不願實言相告——她迫切地想做些事情,最好只賣力氣——人忙起來了,身體疲憊了,精力耗盡了,就不會多想了。
婆子一聽,忍不住笑了:“娘子別擔心。我們也同娘子一樣的。等到了春日,這些莊戶老爺還會雇人栽秧,以及運送上京的糧谷。說出來不怕娘子笑話,我是個寡婦,家中還有生病的婆母,三個孩子,靠着這些活計尚能度日。不知娘子家中幾口?”
她這麽說話,讓降香聽着十分親切,答得也快了些:“只我一口。”
婆子:“哎,那娘子更無需擔憂。若娘子無處投宿,可借宿在我家。我家雖窮,但也有空餘的草鋪。”
降香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有地方住。”
婆子愈發熱情:“我看娘子年紀不大,不知是姑娘還是婦人?可願婚配?你初來乍到,不認識什麽人,我可以幫你說說。我認識的大小夥子可不少!”
降香招架不住,手擺得更快:“不用不用。”
婆子滿臉不認同,拉着降香還要說:“怎麽不用?娘子不要害羞!”
降香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從婆子身旁逃開的。
她的熱情讓她手足無措,吓得連剩下的米也不搬了,提早回了家。
第二日再去時,還特意四處張望了一番,專挑婆子不在的地方走。
可沒見到婆子,卻遇上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降香剛将一袋米擔在肩上,便看見工長指着她,對着一位衣着富貴的婦人點頭哈腰:“夫人,你看她行不行?”
婦人眯着眼睛望了望,點點頭:“可以,身板倒是挺康健。叫她近前來看看。”
“你,就你,來一下!先不要搬了!”工長沖着降香高聲喊。
降香聽話地走了過去。
“工長,什麽事?”她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又在裋褐上擦了擦手。
那位婦人再次打量着她。一雙眼睛,上上下下地逡巡。
“長得倒是不錯,就她了。”她下了結論。
工長便問降香:“喂,如今有個新活計給你!我旁邊這位,是我們蘋州本地大戶,葉家的管事夫人。葉家正缺個粗使婆子,看上了你。工錢月結,每月一貫,簽長契。”
降香聽了,沒有立刻答應,反而問:“工錢幾何呢?身契又如何算?”
她這樣磨磨蹭蹭,使工長很不樂意:“這可是天大的好差事,不比你在我這裏搬米輕松多了?砸到你頭上,你不趕緊答應下來,謝謝這位夫人,怎麽還問東問西?”
他可不想讓葉家的囑托在他這裏出了差錯。
那管事娘子接在工長後面,回答了降香的問題:“工錢月結,每月一貫,簽長工契,一年起算。”
降香想了想,點頭答應:“那好吧。”
她在懷王府,也被養得嬌貴了,擔米的活計,還是太累人。若能換件清閑事,似乎也不錯。況且這種活計,也不受農季忙閑影響,能保證她每日都有事做。
管事娘子:“你姓什麽”
降香:“金。”
管事娘子轉頭看向身旁另一人:“如此,便麻煩牙官幫我們做個見證。這位金娘子,今日便算是我們葉家的仆婢了。”
降香這才發覺,她竟還帶了牙官随行。
只見那牙官颔首撫須:“自然,自然。”
在葉宅要做的事,比擔米輕松許多。
不過是些挑水,劈柴,灑掃的雜活。
降香在公主府時,就要做這些事。雖長久沒接觸,有些生疏了,但稍稍熟悉片刻,便能上手了。
純憑體力的粗活,像是當真耗盡了她的精力,自打來到蘋州後,不知不覺中,降香已經很少想到死。
她覺得自己好像沒那麽不正常了。
一日,那位帶降香進葉宅的管事娘子,再次找到了降香。
“金娘子,我們夫人的小廚房裏,缺個燒火的人,不知你願不願意做?”
她的态度與上次截然不同,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殷勤。
廚房缺人,她本可以直接支派,何需親自來找降香?更不必說,她竟還客氣地征求降香的同意。
頗有些奇怪。
見降香不應,管事娘子便勸道:“夫人的小廚房與家裏廚房不同,只有夫人吩咐了才會開火,十分清閑。逢年節或是夫人心情好,還有賞錢。金娘子不必擔憂,我不會害你,随我去便是。”
“好吧,我可要收拾些什麽?”降香點點頭,也不想讓她為難。
葉宅的活計相比擔米,既穩定又輕松,都是托了這位管事娘子的福。
她從來記得別人的好。
“不用不用,我等下遣個小子過來,幫娘子收拾。若娘子有什麽貴重之物不放心,可先去取了再随我走。”
聽見降香應了,管事娘子的面色驟然轉晴,但語氣仍然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