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章
第 70 章
“馮文邈要外遷,任淇州參軍。你要去送送他嗎?”
謝承思從外間回來,一邊平伸着手,任人為他更衣,一邊問降香。
他形色如常,從不在她面前提起孩子。
仿佛她根本沒有傷害他,仿佛她根本沒有生下他。
仿佛他們是一對最平常不過的,沒有孩子的恩愛夫妻。
“不了吧……”降香搖頭。
她算馮文邈的什麽朋友?早在溫府花園裏,他說出那番話,其中斷交的意思,就再明白不過了。
況且長亭送別,到場的都是他熟稔的同僚親友。她又算什麽?到時候面面相觑,大家都尴尬。
她從來都是一個識趣的人。
謝承思像是預料她心中所想:“不是叫你跟別人一道去送,是我請他與你見一面。”
降香下意識要拒絕,她不想多傷心一次。可話到嘴邊卻轉了個彎:“不……好吧。”
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謝承思怕降香不自在,為馮文邈選定的地方,并不在王府之中,而是在臨河的酒樓。
送行當日,他更是沒露面,自去處理別的事務。
為降香引路之人,也只是受了安排的普通府衛。
馮文邈比降香來的早。
降香推門進來時,他已經在廂房之中踱步許久了。
府衛頗有眼色地退下,只留下兩位貴人。
許久不見,本就不太熟悉的二人,不禁顯得更加局促。
“金娘子……不,懷王妃,近日可好?”馮文邈用一句不痛不癢的寒暄,率先打破了沉默。
“都好,都好。馮郎君請坐。”降香咧開嘴角,露出一個微笑,微微曲身,請他入座。
“王妃娘娘,我……”他原本是要解釋,自己為何久不與她見面——得知她成親,又得知她有孕,卻一次不去探望。
腹稿早就打好了:他會說,他這些日子事忙,先是忙着履職,又忙着外放,實在抽不出空來。
可一開口便支支吾吾,吭哧吭哧地連臉都憋紅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好在降香善解人意,并不追問他何意,反而若無其事地另起話頭:“聽聞馮郎君将往淇州,往淇州任何職?莫非也同在神京時一般,做那司倉的參軍?”
“是、是。”今日的馮文邈,不知是怎麽了,對着降香說話,總有些聲氣不足,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馮郎君對淇州了解多少,一切都備妥了嗎?”
馮文邈不接話,降香也不知該說什麽,只得接着這個話題繼續問。
她知道自己這麽說話,以懷王妃的身份,雖不至于冒犯,卻難免有些上位者的傲慢。
但除此以外,她實在是找不出什麽東西說。
能說什麽?問他之前過得如何,為何不與自己走動了?還是問他與溫女郎的關系進展如何?
前者是揭自己的傷疤,後者是挑釁他。溫從蕙明明親口對她說過,她與她的家族都屬意謝承思,對馮文邈當然是流水無情。
就算溫從蕙當真改了主意,也該是馮文邈主動提,不該她來問。
“多謝,多謝關心,備妥了。我祖籍盧陽,正屬淇州轄下。”馮文邈仍是問一句,答一句。
降香的心不禁提起來。她備好的問題全問完了,再輪到她說話,該如何繼續說?
不過,馮文邈像是突然醒悟,沒讓話掉下去,重說起別的事:“王妃娘娘,我……我上回說過的話,你可還有再考慮過?”
他上回和她說話,是多久之前了?
他說了什麽?——他要她不做公主府的叛徒,要她回去公主府。
降香從未想過,她竟能一下子就回憶起來。
他那時失望憤怒的表情,也立刻浮現在眼前,恍然如昨。
她不想再聽他指責自己。
疲憊地按了按額角,便要起身離去。
馮文邈見狀,話雖仍說不太順,卻帶上了幾分急切:“金娘子若不考慮長公主,那……可有考慮過脫離懷王?我此去淇州,正能幫你,這次不是說大話!金娘子……就算你真心喜歡懷王,也拗不過溫家,他們是鐵了心要與懷王聯姻!到時候從蕙進了門,你……”
“我知道娘子在懷王府過得不好,且你與懷王之間的恩恩怨怨,即便使成了親,也依然橫亘在那裏,舊怨了,新怨生……聽我一句勸,這正是脫離懷王絕好的機會,你喬裝一番,随我赴任,逃得遠遠的,逃去我馮氏盧陽老家,受我馮氏庇護——此後天高任鳥飛,何必拘束于情愛之中?”
脫離懷王?
怎麽脫離,她與他成親了,還同他生了個小娃娃。
還有馮文邈,僅僅仗着世家子的身份,如何與大權在握的懷王抗衡?
降香心中生出一股荒謬滑稽之感。
但她起身的動作卻頓住了。
最終重新坐了回去。
“随你赴任?”
她的魂魄好像“嗖”地一下,忽然就離體出竅,悠悠飄至半空中。她看見自己的嘴唇,一張一合地翕動着,吐出她自己也難以理解的語句。
不過馮文邈說得對,她與謝承思之間,舊仇新怨,沒一樁解開了的。
舊怨既未了,新怨又橫生。
馮文邈能這麽說,似乎已經知曉,她與謝承思之間生出了新怨。
——大概是她用迷藥喂給孩子的事情,還是傳了出去。
她怎麽能抱有希望呢?
她下毒加害謝承思,害他雙腿殘廢兩三載——這消息就像長了腿,飛奔在每個人的耳朵裏。
她下藥加害他的孩子——此事也該長出雙腿了。
“是。若娘子有意,我便接應娘子出懷王府,之後的一切,盡可交予我。到時,娘子可扮成我的家丁,等出了京畿地界,便能解除僞裝了。”馮文邈見降香似乎有所松動,便将自己的計劃說了出來。
“你這麽做,又是為了溫女郎?”降香看見自己問。
馮文邈的面龐,再次漲紅了。
他怎麽也沒想到,降香說中了他的心事。這使他愈發心虛起來。
他确實是為了溫從蕙。
謝承思邀他與降香見面,此事本來私密,卻被他無意中透露給了溫從蕙。
溫從蕙向他攤了牌,說她仍然心悅懷王,想要嫁給他。
不知她是否有意引導,總之,馮文邈立刻便聯想到了降香。
他咬着牙來了。
心中當然懷着對降香的憐憫。
降香漂浮在空中,清楚地看見馮文邈無話可說的窘迫神态。
也清楚地看見,自己又咧開嘴笑了。笑容與寒暄時無異:“是懷王邀你來見我,你在他眼皮底下,對我說這一番話,不怕他知道?”
馮文邈道:“金娘子莫怕,我來時留意過,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懷王的人全撤到外頭去了。”
降香:“我出懷王府,是要自己想辦法嗎?”
馮文邈羞愧地垂下臉:“懷王府戒備森嚴,我、我無法插手其中……”
餘光掃過,對面的降香正靜靜地看着他。
或許也沒有看他。
她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目光卻散向了更遠處。
似乎是他阻擋了她的視線,她才不得不看他。
馮文邈不太敢說話了。
降香也沒有出聲。
沉默許久。
久到馮文邈以為事情不成,他恐怕要被懷王問罪。
降香終于又出聲。
“我答應你。”
飄在空中的游魂,與坐在實地的肉身,同時開了口。
聲音合在一處,連嘴型也合在一處。
她離體的魂魄,終于返回了肉身。
她無比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當、當真?!”馮文邈激動地站起身。
失望後的大喜,使他有些顧不上維持貴人的形象了。
“當真。今日分別後,我派人與你聯系吧。你動不得懷王府,那便我自己來。至于懷王府以外之事,悉聽郎君安排。”
她嘴角的笑容,咧得更大了一些。
*
謝承思除了處理公務,還要兼帶謝曜。
他竟與降香一般,也不将孩子交予旁人——不同于別的貴人家,孩子生下來就扔給乳母,再派撥一大批從者作陪。
只降香那是沒辦法,他卻是不放心。
公務本就繁重,又多加了謝曜這個愛哭愛鬧的礙事鬼、麻煩精,謝承思不知比原先忙碌了多少倍。
這便給了降香可乘之機。
她離開懷王府那日,甚至是從王府儀門,正大光明地走出來的。
坐上馬車時,馮文邈早已等候多時。降香與将他同乘,一道先往淇州去。
他的額頭上全是汗水,順着臉側的輪廓流下來,将兩邊的鬓角全打濕了。
見降香來了,他轉過臉去,只拉起簾子,叫馮家車隊全部起行,快些出城。他不與她對視,也不與她說話。
車隊搖搖晃晃出了神京城,一路往淇州駛去。
馮文邈的汗水流越流越多,雪白簇新的衣領,已經快要濕透了。
此時并未入伏,馮文邈又身強體壯,不是身虛盜汗的胖人或是病人,現出這樣的情态,着實有些奇怪。
降香卻絲毫不驚訝,像是早有預料。
面前的官道越來越窄,眼見着就來到了京郊的山林之中。
越往深處走,樹木越茂盛。高大的樹冠遮住了頭頂的日光。
來到一處岔路口,車夫本已駛上了其中一條小道,馮文邈卻高聲叫他掉頭。
等換到另一條路上,她才終于敢擡眼看向降香。
“金娘子,我們換條路走……”他嗫喏幾聲,欲言又止。
降香卻不給他猶豫的時間,插嘴道:
“為何不走?裏面埋伏着要殺我的人,應當已經等候多時了。馮郎君若放跑了我,豈不是功虧一篑。”
語氣平靜,仿佛變回了多年前,長公主府上的那位小頭領,上下嘴唇一碰,便定下旁人的生死。
而這番話于馮文邈而言,卻如九天之上劈下來的驚雷,震得他定在當場!
“金、金娘子……你、你如何知曉……”他哆嗦着身子,顯然難以置信。
降香并不回答,反而真誠地向他道謝:“無論如何,多謝你送我到此處。我想你也該下車赴任了。我自會進林中送死的。若你不放心,可在原地等候,為我收屍。”
她如何能不知道?
單說埋伏在小道上的殺手——她幼時習武,目光練得比常人要銳利許多——因此,早就透過車簾的縫隙,察覺到小道遠處的樹叢裏,有不少的埋伏。
其實她就算是瞎子,什麽都看不見,她也能知道。
因為她早就知道。
馮文邈要她随他離開懷王府,她就猜測其中有蹊跷。
或許跟溫從蕙有關。
無所謂與誰有關。
她就是想脫離懷王府。
寧願死也要。
死了是幹幹淨淨地去,若能在死前,幫人了卻一樁心願,她這個只知背叛的惡人,也算是做過好事。
她想開了。
她不能依賴孩子。
孩子他是個人。他有名字。他叫謝曜。
不是她脫罪的工具。不是她供在神龛裏的塑像。
她不該為了自己的私欲,将他随随便便帶到這個世界上。
讓他面對一個讨厭他的母親。
一個自私自利的母親。
壞母親。
降香确實想開了。
如今再想到這些事,她已經不會再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