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章
第 71 章
馮文邈卻在降香這般坦蕩的态度之下,愈發心虛愧疚起來。
心中升起無名的沖動,将一切和盤托出:
“對不起,金娘子,我騙了你。”
“我請你一道去淇州……确實是幫從蕙的忙。我、我原也不知道溫家存着這樣的心思。但、但我剛一得知此事,就知道不行!我答應他們,将你引到樹林裏,是權宜之計,我根本沒那麽想過!我絕無害你的念頭!”
“你看,他們與我約定好了動手的地點,但我卻換了一條路——我們現在正往安全的地方走,繞開對你不利的殺手。我既答應過娘子,要送你去淇州,君子守諾,定不會失約。”
“我保證,保證讓娘子安全抵達淇州!到了淇州,便立刻将娘子送往盧陽祖地,那裏不可能有人害你!”
他的這番話,說得颠三倒四,亂糟糟糾纏成一團。唯有“他不想害人”這段,強調又強調,重複了幾遍。
馮文邈也不想如此。顯得他頭腦空空,神思不屬。
實在是心虛愧疚混着同情,使他內心難以鎮定。
他甚至不能想到什麽說什麽——皆因他的坦白背後,還藏了幾件難以啓齒的秘密。
第一件,溫從蕙早就找過他,要他趁着外放的時機,勸降香離開懷王府。
馮文邈根本遭不住溫從蕙的懇求,一口便應下。應下後才清醒過來,她這樣的想法,簡直是漏洞百出,異想天開!他要如何幫她?可他還沒糾結出個所以然,懷王的請帖便來了。正如同瞌睡來了有人遞枕頭,他來找降香的畏懼忐忑之感,立即便少了許多——是懷王請他,并不是他主動。
既然應下溫從蕙,他當然知道她的打算。路上埋伏的殺手,他幫溫從蕙掌過眼,他帶降香離開的這隊人馬裏,也塞了許多殺手。
他沒想到,金娘子竟當真同意了他這滿是破綻的提議。也當真守約,從懷王府出來随他走。這使他事到臨頭,倏然間動了恻隐之心。
第二件,自那年冬天,馮文邈開了火器倉舍的門,見着了懷王的面,之後一切與降香的接觸,都摻了不純的用心。
懷王雙腿痊愈後,重掌禁軍,種種雷霆手段,配上金玉一般的皮囊,使原本看不上這癱子的溫從蕙,一下便心向往之。馮文邈與她青梅竹馬,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自然默默地也留意上了有關懷王的一切。
當他見着懷王,得知他新結交的金娘子,竟是懷王的妾室,他欣喜若狂。
——懷王對金娘子疾言厲色,他的第一反應,是要為友人打抱不平,然而短暫的義憤背後,是時不我待的狂喜。
他若能以毛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姿态,說些模棱兩可的渾話,挑撥懷王與金娘子的關系,激得懷王發怒,當着衆人的面苛待甚至懲罰妾室。之後,他再有意引導同僚,把消息适時地傳到溫從蕙耳朵裏,她或許會因恐懼而退縮。
就算溫從蕙不退,懷王也不會不生芥蒂。
畢竟,區區妾室與外男交好,懷王尚且難以忍受,更遑論未來要做他妻子的溫氏貴女?
——金娘子只是與他相識,而溫從蕙與他的情誼,可要追溯至總角之時。
降香沒有計較馮文邈話說得不好。
她只是安靜地垂下頭:“我都聽馮郎君的。”
她還能說什麽?人家好心救她出來,她難道要反怪他多事?
只能将失望存在心裏。
*
馮文邈新選的另一條路,實在不太好走。
路面崎岖坑窪,馮文邈自小生長在神京,從沒受過這樣的颠簸之苦。
盡管車夫已經拉扯着馬兒,使它放緩腳步,馮文邈仍被颠得坐不住,須要死死攀住車壁,才不會從車廂的一頭,滾到另一頭去。只是他攀援的姿勢實在算不得雅觀,有損貴公子的形象。
因在外人面前丢了醜,馮文邈的羞得漲紅了臉,頭埋在胸前,一眼都不敢看向身旁的降香。
降香卻在看他。
或許在透過他,看旁人。
幾年前,應當有好幾年了。她與另一位貴人同乘,也走過這樣坎坷的路。
駕車的人和貴人都急着趕路,路不好走,馬兒跑得卻像在飛。
貴人當然受不住,再加上雙腿有疾,也被甩得東倒西歪。
他卻毫不在乎,夾在散落的箱籠之中,泰然自若。
只有當她不放心,怕他磕碰到哪裏,翻身壓住他時,才露出些許窘迫的神色。
如今那位貴人,已經無需她領着坐車——他會選擇騎馬。
正想得出神。
卻不料,車廂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馬車猛地剎停了。
一支羽箭攜着呼嘯的風聲,穿透車壁,擦過降香的耳朵,釘在她面前——力若千鈞!
“砰”地一聲,馮文邈的手沒抓穩,重重地摔了下來。
“什麽人?”他下意識地就要掀起車簾向外看。
降香反應比他更快,一把摁住他,迫使他頭朝下地趴下:“馮郎君,小心!就趴在此處,不要亂動!”
說話間,另一支羽箭又射了進來,正飛過馮文邈頭頂,削去他發髻頂上薄薄一層頭發。
若降香未及時阻攔,就要穿過他的喉嚨!
馮文邈吓得直冒冷汗,哪裏還敢有異議,只知小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
“我出去看看。”降香從随身的包袱裏抽出一把雪亮的長刀,翻身出了馬車。
刀是缬草他們送的,是慶賀她成為懷王妃的禮物。
她也不知為何,非要帶着這把刀走,此刻卻恰好能派上用場。
車外是幾十名蒙面的黑衣人。
馮文邈的車夫已經被砍去了頭顱,無頭的身子栽倒在車轅上。拉車的馬,也被亂刀戳成了血窟窿。
馮家的家丁,以及車隊裏原先混着的,要殺降香的殺手,紛紛下車,與黑衣人打作一團。
降香加入戰局後,剛走過幾招,便探清了黑衣人的底。他們是沖着殺人來的,不顧自己的死活,只管往別人身上招呼,招招致命;人多勢衆,武器也都是開了刃的刀戟。而馮家家丁卻只有棍棒,還要顧及車中手無縛雞之力的主人,根本無法招架。
見殺手漸漸逼近馮文邈的馬車,降香在空中騰挪幾下,舉起長刀,一邊格開草叢裏射來的冷箭,一邊擊退最前的幾位。刀身在空中舞出殘影,刀刃見了紅。
殺手有的傷到了肩膀,有的傷到了大腿,傷口又長又深,皆使他們暫時失去了再戰的能力。
疼痛之下,只能捂着傷口,慢慢後撤。
趁着黑衣殺手們負傷的空檔,她找到一匹幸存的馬兒,隔斷馬缰,把它套在馮文邈的車上。
又從身旁抓來一名家丁,冷靜地吩咐他:“你會不會駕車?駕車帶着你們郎君走!”
車中的馮文邈聽見,急忙鑽出身子,試探地踩在車架上:“不不不!金娘子,我駕車,你随我走,不要在此處流連!讓他們在此處對抗!”
對降香說完,提高了聲音,扯着嗓子吩咐下人:“馮家人聽我號令,全力死戰,給我拖住他們!”
殺手見車裏的人冒了頭,又是個文弱書生,便扭轉勢頭,留下幾人拖住降香,餘人全向馮文邈湧去。
降香的反應卻比他們更快,一個閃身,就把馮文邈塞回了車廂裏。
只有離他近的幾人,手上揮舞的砍刀,堪堪碰到了他的衣裳,把金貴的錦袍劃開了幾道大口子。
見馮文邈安全了,降香又一腳踢開車轅上礙事的屍體,翻身上馬——拉住馬缰,手掌清脆地拍在馬臀上,随着一聲叱喝,“駕!”,馬兒便在山林裏飛馳起來。
身後飛來的冷箭,腳底草叢裏的絆馬索,全被她悉數避過。
遠遠地甩在身後。
馬車在山道上急行,早駛出了林子。
坐在車夫位置的人,變成了馮文邈。
他被刀劍削去一層的發髻,淩亂散開在風中。殺手刀上沾染的血跡,蹭到了他的衣裳上,衣裳上劃破的地方灌了風,四處鼓囊着,看上去狼狽至極,全沒了平日的溫雅風度。
所幸,有降香相護,他不僅性命無虞,身上更是找不到一絲傷口。否則,他這種從不與人争鬥,細皮嫩肉的文士,恐怕要又痛又怕,以至于站也站不穩當了。
他抖着手,哆嗦地把住缰繩,鞭子抽在馬屁股上,快一些,再快一些。
逃出了林子,馮文邈便強要降香進車廂裏,由他來駕車。
降香便随他去。
殺手方才釘在車壁上的羽箭,就插在她眼前,近在咫尺。
山路崎岖,馬兒蹄急,風聲呼嘯,使銳利的箭頭同車廂一道,猛烈地搖晃。可降香連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她沉默地坐着,像一尊石像。
降香不理解馮文邈為何反悔。
她抱了必死的決心。
她知道謝承思的本事。想要脫離懷王府,非得去死不可。
她是現在才想開的。
想開了,就受不住了。
不想面對那個被她辜負的孩子,不想面對謝承思。
她感到沒有盼頭也沒有盡頭。
自從叛主事發,好像就開始過一天算一天了。
原先也沒覺得難以忍受。吃得飽穿得暖,還有很多空閑。沒人叫她去殺人,沒人叫她承擔殺人的後果。更早的時候,心裏還懸吊着謀害懷王的秘密,真相大白之後,她反倒又少了一樁擔憂。
過這樣的日子,像是被推着走。被推着走就被推着走。
可如今卻仿佛突然回了魂。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又是我?為什麽總是我?
他為什麽哭?他又為什麽不殺我?
我知道我錯了。但我已經很慘了。我從小就慘。你們為什麽不能讓着我?老弱婦孺,我一人就占兩個,你們為什麽不讓着我?
我什麽都做不好。
我以為這些都無所謂的。
面前是一團死疙瘩。
她沒有任何解決辦法。
她原先是在掩耳盜鈴。可塞住耳朵的東西消失了,鈴舌急促地敲打着铎壁,大家聽見了,她也聽見了,她聽見大家都聽見了。
她想開了,人死賬消。
死了就是逃了,逃了就什麽都不用想,死了更是什麽都不用想。
怎麽會想到死呢?她最怕死了。
給謝承思下完毒,她不舍得自殺;東窗事發逃走的時候,她不舍得自殺;謝承思把她關起來,她還是不舍得自殺。她原先只想過——管謝承思怎麽說,反正他又不會怎樣,我就這麽賴活着,賴一輩子。這些之後,就不再多想了。
歷數往事,投河那次,算是她最有勇氣的一刻了。
那為什麽又開始多想?甚至又想開了?
因為謝曜嗎?
謝曜還在肚子裏的時候,她多期盼他的到來啊!
他就像她的救命稻草。
他可不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已經反思過了,她得把謝曜當個人。
但她做不到。
謝曜會怎麽想她?謝曜或許不樂意想她。
降香盡量保持冷靜,試着剖析自己,但剖析卻只能到此為止。
再繼續下去,她甚至要冷靜地在心裏列出,如果她去死,還有其餘的,一二三四,如此如此的好處了。
更想去死了。
好了,現在她身上還擔着馮文邈的性命,沒辦法跑回林子裏,撞到殺手的刀劍之下,一了百了。
她必須要護衛着馮文邈,将他安安穩穩地送到淇州。
又或許無需多送,估摸着走不了多遠,懷王府的追兵就要趕上來。
馮郎君,你為什麽要換路走?
你提出要換路時,我以為這是你計劃好的。我以為大不了就是逃不掉,死不了。
原來你沒和同夥商量好嗎?
你的同夥竟這麽不信你?
若按你的原計劃行事,不就不會橫生枝節了嗎?我都說過了,我可以去死的。我可以去死的!你為什麽裝聽不見呢?
你若是照着約定好的做,他們怎麽會對你也起殺心?
現在可好了。不僅馮郎君你自己陷入了危險,随行的家丁更全遭了難。
家丁多無辜,也被我連累了。
我不該的。
我怎麽會埋怨馮郎君?他明明是為我好。他的本意是救我。
我害了好多人。有人對我好。我還要嫌棄。怪不得大家都不喜歡我。
我就是掃把星。
掃把星掃把星掃把星。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但他們必須都讓着我。
必須必須必須!讓着我讓着我讓着我!
因為人死為大。
人死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