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章
第 69 章
謝曜在天子面前,仍然睡得香甜。
乖乖地躺在母親懷裏,不哭也不鬧。
而他的母親,臉上傅了厚厚的一層粉,遮住了多餘的神色,恭謹地将孩子遞給他的皇祖父看。
“他睡着了。”降香說。
小孩子粉雕玉砌的臉蛋,露在襁褓外面——他的眼睛閉着,密密的睫毛垂下來,放松的嘴角天生就有微笑的弧度。
皇帝心中難得升出許多慈愛之心。
他沒有将襁褓接過來,更不會舉着孩子向賓客炫耀,生怕摔着了這個琉璃一般的娃娃。只是伸手刮了刮謝曜的鼻子,輕輕地,生怕打擾他的美夢。
“真是個小睡貓。讓這只小貓好好睡。”皇帝和藹地吩咐降香。
跟來的侍者擔了幾擡厚禮,都是他預備送給謝曜的,本想當着筵上的賓客賜下去,昭彰他對這個孫子的喜愛。可一見小兒困倦,他便起了憐惜之心,立刻改了主意。
孩子在人前露過面,這已經夠了,何必喚醒這睡夢中的小人,叫孩子白受一趟罪。
“是。”降香垂下臉,将謝曜接回來。
臉上的胭脂水粉雖厚重,卻粘得牢固,一點也不往下掉,像是堅硬的龜殼,與血肉生長在一處。
“王妃近日操勞,小子又未醒,這宴上實在吵鬧,恕我不敬,先帶他們下去休息。請阿耶勿怪。”謝承思立在天子身側,适時地開口。他往前一步,拉起降香的手,就要告退。
皇帝通情達理地揮揮手:“好,你們去吧。”
通往王府內院的路,越走人越少。
大部分侍者都被支去了前院,為謝曜的百日誕而忙碌。
謝承思抓住降香的手,越收越緊。
等拽着人一道進了內室,他手上的力度,大得幾乎要将她的骨頭全捏碎。
侍者當然全被轟了出去。
只有一名謝承思近來常使喚的小厮,被他拎着衣領,差去請蔣神醫。
“他就在筵上,找到人就帶來,不許聲張!”他用盡力氣,試圖壓平嗓子裏的低吼。
降香仍然端莊地站着,姿勢與面見天子時,無有不同。
只是堆疊的襁褓,寬大的衣袖,遮住了她手臂微微的顫抖——從指尖一直傳到肩膀。
她急切地想抓住些什麽,阻止顫抖不已的手,不讓它影響到全身。
但她不能抓,不能抓痛了孩子。
好在謝承思很快便轉過身,接過了她懷裏熟睡的謝曜。
“孩子有問題。”他熟練地抱着孩子,讓他以最舒服的姿勢躺好,語氣嚴肅,神色卻陰沉,“他從來沒有在這時睡覺的習慣,且他睡覺很輕,筵上人聲嘈雜,他不可能不醒。我比天子高些,站在他身後,正能看見孩子的臉色不對。你別怕,我叫蔣神醫來給他看看。”
他早察覺了降香的顫抖,以為她是在擔心。
“抱歉,我是一時心急,弄疼你了。”他終于松開了捏着降香的手,調整了表情,又放輕了聲音,仿佛是害怕吓到她,“別怕,蔣神醫馬上就來了。我會查清一切,我保證。”
“沒……沒事。不……不痛。”降香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吐出這些話的。
被他發現了。
他真的很愛孩子。他真的很負責。
他說他會查清一切。
他對她說別怕。
她怎麽能不怕。他要查到她這個罪魁禍首的頭上來了。
查到她這個冷血無情,害了他又害了他的孩子的壞人。
可她有得選嗎?她沒得選。
孩子睡了,皇帝才會喜歡他。才會誇他才會憐愛他。沒人喜歡哭鬧的孩子。皇帝不會喜歡哭鬧的孩子。
皇帝不喜歡這個孩子,就不會寬容。
我沒辦法呀。我有什麽辦法呢?
對面的可是天子,沒人能越過天子去。
沒人能越過天子去嗎?當真沒人嗎?謝承思當真不能嗎?不能不能不能!沒人沒人沒人!我沒得選我沒得選我沒得選……
此刻,降香已不只是一邊胳膊在發抖,連牙關都哆嗦了起來。
謝承思再一次開口安慰她:“別怕,別怕。”
他一手抱着熟睡的孩子,一手攬住她,輕撫她的脊背,從頸下到腰間。
白皙修長的手指上,仿佛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尖刺,只要挨着她的肌膚,就會紮出無數血洞,血洞又被尖刺破開,順着脊梁,割開她的皮肉,将白森森的骨頭挖出來。
降香再也受不住了。
她猛地掙出謝承思的懷抱,面對面地看着他。
她不住地喘着粗氣,胸脯随之上下起伏,臉頰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不用查了!是我!是我!是我讓孩子睡着了,我不想聽他總是哭,我給他喂了迷藥!我不喜歡這個孩子!我要害他!你滿意了嗎?你還要聽什麽?”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幾乎是吼着說出最後的話。
聲嘶力竭,像是說完了這些,嗓子就再不堪重負,發不出一點聲音了。
她将十只手指都插入發間,抱住自己的頭,當着謝承思的面,跌坐在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不住地道歉,明明已經發不出聲音,卻大張着嘴,用氣聲徒勞地堅持。
侍女精心梳好的發髻,被她的動作扯散了,細碎的發絲一縷縷地飄散在眼前,遮擋了降香的視線。
遮住了最好,她一點也不想對上他的目光。
她一點也不敢。只敢看向他的鞋尖。
鞋面是黑色的,上面繡着流雲的暗紋。
流雲流動了起來,從她的左眼流到了右眼,又從右眼流到了左眼,一圈又一圈。
周遭一切都在随之轉動。
只有将整個人緊緊地貼在地上,才不會被這種無盡的旋轉甩出去。
“你……”謝承思也顫抖了起來。
差點就抱不穩手中的孩子,要将他失手摔在地上。
他的眼眶泛起了紅色,向後踉跄了兩步。
他下意識地要質問她,問她為什麽,問她怎麽敢。孩子是她想要的,是她所期盼的,為什麽又不要了?又不喜歡了?
對孩子是這樣,對他也是這樣嗎?
這便是她的回答——對他們過往的回答嗎?
沒關系,她的回答不重要。
她欠他的。正應了他對她的折磨。他對她的折磨,該是這樣,永無止境。
紅紅的眼眶,愈加酸脹,連着鼻子也堵住了。
膝蓋以下的血肉,連着筋骨,像是絞在了一處,扭成死結,相互拉扯,痛得他幾乎站不住。
可他忍住了一切。
齒縫裏擠出來的,是最平靜不過的一句:“你最近太累了,先休息一陣子吧。把孩子吃過的迷藥給我,我拿給蔣神醫看看,看看藥會不會有事。”
降香覺得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冥冥之中,有許多絲線系在她的手腳上,拉着她掏出裝有迷藥的瓷瓶,把瓷瓶放在地上。
她唯一的反抗,不過是當絲線牽引着頭顱,迫使她擡起頭,她卻始終垂着臉,用散亂的頭發遮住表情,動也不動。
謝承思高大的身形投作影子,落在她身前,像一口大麻袋,兜頭将她罩住——袋口不斷地束緊,直到束無可束。
藥瓶被拿走了。
孩子也被抱走了。
降香聽見謝承思的腳步聲遠去了。
有侍女推開門,将她從地上攙了起來,服侍她躺到床上。
降香不知道蔣神醫最後診出了什麽,也不知道孩子的情況最終如何。
因為她又被軟禁了起來。
确切來說,這也算不得軟禁。
既沒有将她關在一片漆黑之中,也沒有困着她不讓她出門。
謝承思只是暫時不讓她見孩子。
他還哭不哭呢?
離開了她這個讨厭他的母親,他應該不會再哭了。
在謝承思公務空餘時,他還是會回府,還與降香住在一處。
只是不會讓孩子出現在她面前。
她總會隔窗眺望,偷聽或是偷看謝承思領着謝曜,在園子裏學步習語。
“今天看了什麽花?”清清泠泠,敲冰碎玉,這是謝承思的聲音。
“……花。”慢慢吞吞,含混不清,這則是謝曜的聲音。
他如今走路尚不熟練,就已經能開口說話了。
或許迷藥并沒什麽壞處。降香想。
“這是什麽花?”謝承思耐心地重複一遍問題。
“牡丹花。”謝曜答。
“很好。”謝承思表達了肯定,問得更細致了,“什麽牡丹?”
“白、白雪塔。”
他不哭了,真好。降香又想。他只會對我哭。因為我不喜歡他,所以他不喜歡我,這很公平。
他教他像在教我。
我不想說話的時候,他就會這樣不厭其煩地問我。
不過問的不是花,是食物。
他會問我吃什麽,喜歡吃什麽。
只是在降香聽不見的地方,謝曜又尖叫了起來。
因為謝承思将他領到窗下,隔着窗子教他:“快叫娘,娘在屋子裏看你。”
謝曜先還乖乖地學,聲音小,語調卻拖拉:“娘——我要……娘——”
當謝承思搖頭拒絕:“不行。娘生病了,而你總是不乖,她見到你會難受。等你乖了,就可以見娘了。”
謝曜便再也忍不住了。
“哇哇哇——”孩子扁了扁嘴,毫無預兆地發出刺耳的幹嚎,聲音巨大,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周圍不聽話的花木,全部掀翻。只是他黑亮的眼睛裏,一滴淚水也擠不出。
謝承思立刻捂住他的嘴,将他抱離了園子,放在書房裏,任他自己哭叫。
可謝曜的脾氣犟極了。
他就是不停,累了也不停。
起先是沒有淚水的,後來淚水嗆滿了喉嚨,他仍然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