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章
第 68 章
溫從蕙走後,謝承思很快就搬了回來。
剛回來時,他的雙腿還未好全,不過自打他回到王府,溫從蕙便再沒來過。
旁的夫人女郎,倒是來過不少——她們大都回請了降香過府做客,也給她肚子裏未出世的孩子,送了不少禮物。
降香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了起來。
除了溫從蕙,馮文邈也沒探望來過。一次也沒有。
直到她進了産房。
降香只記得那是立春前的一個早晨。
春寒料峭,推開門,就有冷風卷着冰碴往裏灌。
她的肚子墜得很痛。
懷胎十月,孩子大多數時候都很安靜。就算是有動靜,她也不覺得有多痛。
平日裏乖乖的孩子,突然就性情大變,猛烈地折騰起來。
降香痛得實在是忍不住。
像是孩子伸開了小手小腳,将五髒肝腸卷在身上,一下一下地扯着玩。
她的眼前一陣一陣地泛黑——也不是全然的黑色,還有五彩的斑點閃爍。
耳畔似乎有嗚嗚的風雪,又有隆隆的悶雷。
不對,是冬天下雪,而夏天打雷——聲音戛然而止,她聽不見了。
降香覺得自己回到了小時候。
狗追上了她,把她撲到地上。
所以她站不住,倒下了。
她正在被狗咬。
她以為她不記得那只狗了。
但它油亮的黑色皮毛,頭上被她揪掉的一小撮毛,漚着臭氣的糟黃牙齒,好像一個接一個地,争先恐後地往她眼睛裏擠。
眼睛裏早已擠不下。
沒關系,她知道狗的結局。狗最後被她打死了。根本搶不走她的寶貝饅頭。
饅頭?什麽饅頭?她的懷裏揣着的東西,不是饅頭,分明是個孩子。孩子白白胖胖,比那記憶裏只大饅頭,要更加蓬松柔軟。
重看向兇惡的狼狗,它也沒那麽可怕。
再與它對峙,她心中的恐懼消散無蹤——它搶不走她的饅頭。更搶不走她的孩子。
她的心裏,甚至充滿了期待。她的雙手雙腿,全都充滿了力量,更準确地擊中狼狗的要害,不用嘴咬,就将它撕扯下來了。
然後,一腳蹬過去,将它遠遠地踹走!
狗在地上抽搐掙紮了一陣,很快就沒了生息。
降香不理會狼狗的屍體,抱着孩子站了起來。
她挺直了身板,抱着孩子,朝她來時的小巷走去。
孩子咯咯地笑,作怪一樣地對着四周尖叫,短短的手臂像是藕節,揮舞在她眼前,擦去她面上的髒污。
本該救她的玄女沒來,換成了一名頑皮的仙童。
玄女只是将重傷的她撿了回去。
仙童似乎給她渡了仙氣——若非如此,她怎能僅憑雙手,就撕開牢牢咬在身上的惡狗?又怎能當心一腳,就将其斃命?
她的腳步輕快,被狗咬過的傷口,一點也不痛。
巷口就要到了,她看見那裏閃着金光。
“醒醒——王妃娘娘,聽得到我說話嗎?”有聲音從金光裏響起,“快,羊水破了!快把娘娘擡到床上去!快睜開眼睛,這時不能暈!”
有人生孩子?關她什麽事?
但生孩子的人要睜眼,降香也聽話地跟着睜眼。
“醒了!醒了!”聲音又響了起來。
降香傾着身子,試探着往金光裏走去。金光一下淹沒了她。
眼前的景色驟然一變!
懷裏抱着的仙童消失了,有人掰開她的雙腿,手往她的肚子裏伸——是産婆。
是她自己在生孩子。
“吸氣——用力——”産婆說。
降香照做。
她感覺到了劇痛,雙腳扭動了起來。
不過,她很快就抱着肚子停下。因為她清楚,仙童就在肚子裏,仙童怎麽會讓她痛?
但産婆卻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疼痛難耐,一把按住了她的腿。
還往她嘴裏塞了麻布,避免她痛得咬舌。
“吸氣——用力——”産婆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
降香也不知照做了多少次。
産婆終于換了句話:“要出來了!快出來了!出來了!是個小郎君!”
降香努力瞪大眼睛,孩子的面容卻籠在一片雲霧之中。
——事實上,她根本沒有掀開眼皮的力氣,早就疲憊地昏睡過去了。
*
降香的孩子,乖也不乖。
乖是他能吃能睡,養的白白胖胖,不生災病——與夢裏的仙童一般無二。
不乖是他喜歡哭。
醒了要哭,餓了要哭,磕着了要哭,碰着了要哭,見着人哭,不見人還要哭。
別的孩子哭就哭了,他一邊哭,要一邊叫。
像一只壞掉的笛子成了精。
好笛子吹出去是樂聲,他這只壞笛子,卻只會尖嘯——比最尖利的鴿哨還要尖。
而懷王得子是件大事。
孩子被取名為曜,上了天家的宗譜。
降香不得不帶着孩子到處見人——帶着這個大吵大鬧,尖叫聲一刻不停的孩子。
王府為謝曜準備了乳母,也有許多侍者照看他。
但這個挑剔的孩子根本不要他們。
他必須要他的母親——要他的母親哺育他,要他的母親時時在他面前,要他的母親抱着他。
否則他就哭,大聲地哭叫,比任何時候都大聲。哭到咳嗆不止,哭到嘔吐,哭到喘不上氣,哭到臉都憋紫。
降香不想看見他哭,所以每次都是她妥協。
屢次的妥協,以至于她再也無法把孩子丢給旁人了。
好在她的母乳充足,尚能應付孩子的要求。
“不哭了,不哭了……”
大多數時候,降香會抱着謝曜,雙臂搭成搖籃,輕輕搖晃,使他快快睡去。
當他不想睡了,她便輕拍他的後背,換個姿勢搖晃他:“乖乖的,不睡了,不睡了……”
她要一直抱着他。她不能松手。
降香以為自己會很愛他。
她不想承認,但她真的一點也不喜歡他。
一點也不喜歡哭鬧的小孩。
即使她知道,他是從自己肚子裏掉出來的骨肉
她用盡了自己最多的耐心,盡量讓自己愛他。她盡量保持着懷抱溫暖,搖晃溫柔,聲氣輕細。
她還是讨厭這個只會尖叫的孩子。
即使這個孩子回應了她剛懷孕時的祈求。
——他長得很好看,繼承了他父親白皙的肌膚,形狀優美的嘴唇,睫毛濃得如同兩把羽扇,笑起來像觀音座下的童子。
還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像兩顆挂着露水的黑葡萄。
她還是讨厭他。
若謝承思在身旁,降香能輕松一些。
謝曜還是認他的父親。
他願意讓父親抱他,也願意父親哄他。
這不僅僅是血脈之間的奇妙聯系。
降香心裏清楚,謝承思比自己有愛心太多了。
在她生産時,他就守在房外。他比她還要先看見孩子,之後便一直照看着孩子,直到她從力竭之中醒來。
随後月餘,她身子虛弱,他不叫她下床勞累,更不顧旁人眼光,親手負責謝曜的一切。
他會學着孩子的語氣,與他對話,為他講故事,給他唱歌。
用這些方式,教他道理,教他開口說話。
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好像有無盡的耐心。
——至于降香,光是搖晃孩子睡覺,都已經讓她焦頭爛額了,遑論做別的。
更何況,她既不會講故事,也不會唱歌。
可謝承思卻并不能時時幫忙。
天子一年年地衰老,長公主越來越不安分,他當然也越來越忙。雖然他已經盡量每日趕回王府,孩子能見他的次數卻并不多。
降香便靠着自己,跌跌撞撞,勉勉強強地将孩子帶到了百日。
謝曜是懷王的長子,皇帝對謝承思的态度雖不明朗,但面上還要表現對孫子的重視。因此,早早就知會過謝承思,說要出席謝曜的百日誕筵。
謝承思知道降香辛苦,把一切章程全交給了成素。
這些日子以來,謝曜似乎是漸漸懂事了,不再無時無刻地尖叫。
可到了開席之前,卻不知怎麽了,毫無預兆地哇哇大哭起來。
降香怎麽安慰都沒有用。
搖晃他,給他玩具捏在手裏,喂他吃東西,安撫他:“不哭了,不哭了……”
一切都徒勞。
她的心裏難免焦急。
怎麽辦?天子駕臨,孩子難道還要對着天子大哭,當着随行賓客大哭嗎?
可孩子知道什麽天子?他只是個剛出世的孩子,什麽都不知道。
謝承思不在身邊,筵中他要陪着皇帝。孩子又不許乳母近身,必須放在她自己這裏。
怎麽辦?
謝曜尖銳的哭叫聲,一聲高過一聲,似乎永遠不會停歇,聚成一把錐子,深深地錐進降香的耳朵裏。
面前的時計,噠噠地向下滴着水,“天子”二字,就像是頭上蓋了一塊巨石,随滴答的水聲,一點一點地壓下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這些人又為什麽要來?是我的孩子又不是你們的孩子。
你難道沒有孩子嗎?你的孩子會吵嗎?你的孩子也會吵。所以為什麽要來?
別來別來別來……求求你們別來了。
別吵了別吵了……別吵了!
你為什麽要吵?你要什麽?我不知道你要什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怪我都怪你們要來!都怪你們。
殺了我吧。我大逆不道。我不敬天子。要誅我九族。我沒有九族。我連父母都沒有。我只有我自己。能誅我九族就好了,我的父母該死,生了我不管我該死,該死!
我跟我的父母一樣我一樣想生但我不想管。
我跟他們不一樣!
我只是管不住孩子我只是管不住。我沒辦法沒辦法……
沒辦法了。
降香做出了一個後悔不已的決定。
但她現在真的沒辦法。
“辛苦你們了,讓我單獨跟他說說吧。”降香疲憊地揮手,讓照顧謝曜的侍者退下。
她死死盯着她們離去的背影,直到最後一個人離開。
她一手抱着謝曜,另一只手則顫抖着關上了房門。
手邊的小案上有一壺清水——是專為謝曜準備的。他現在還不到能喝茶的年紀。
降香倒了一杯出來。
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瓷瓶裏是棕色的小藥丸,藥丸已經被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幾顆,連瓶底都鋪不滿。
降香碾碎了一顆,将粉末加到水裏。
然後掰開孩子哭得亂七八糟的嘴巴,将水灌了進去。
藥是蔣神醫給降香開的。
她帶孩子這些日子,總要起夜,時間長了,夜裏便睡不着了。安神的方子不管用,降香沒辦法,強迫蔣神醫給她配一副迷藥,讓她能迅速入眠。在公主府時,她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常常心焦,卻又不能影響第二日的活計,便會在睡前點燃迷香。
蔣神醫原是不願的。迷藥又不是什麽好東西,怎能當糖一樣總吃?
可遭不住降香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我說給我。不許叫懷王知曉。否則我當真殺了你。”
“好好好,有話好好說,好好說。這就給你去配,你先把刀放下來。”蔣神醫連連求饒。
他沒得選,只能聽她的。
但出于醫者的良心,盡量減去了害人的成分。
可蔣神醫怎麽也想不到,這迷藥竟用在了謝曜身上。
藥起效很快,謝曜的哭聲漸漸微弱,最終枕着母親的臂彎,沉沉地睡着了。
降香将孩子輕輕地放在床上。
她撫摸着孩子柔嫩的臉蛋,目光渙散,喃喃地道,像唱起一支童謠:“娘也不是故意的,娘也沒辦法,是你太不乖了。你不能在天子面前哭的呀。對不起,你會原諒娘的吧,會原諒的吧……”
說到後面,卻已泣不成聲,再說不下去了。
她雙手捂住憔悴的面容,搖搖晃晃地跌坐在腳踏上,淚水從指縫間滲出來。